第13章 天與不取

第十三章 天與不取

豁然開朗,他一語打破了我的怒意。我收住了玉石俱焚的心思,沉下心去感知來去招式恰如其分,以至自如。漸入佳境,我感覺到渾身的氣韻一夕之間湧動得劇烈,我微微喘氣,但核心卻繃得更緊,氣息穩住後,我嘗試着去駕馭這股難以言喻的溫熱,循環往複,血氣上湧。

也許是這漸成氣候的力量讓我心情頓好,竟覺得對面的張懷民說不出的風華絕代,當然,前提是他不語出驚人。

也對,人家是太子,舉手投足就是貴氣,刀劍描摹的走勢也是洋洋灑灑,頗有風範。饒是寫意,于我無妨,東宮兇險,水深難涉,他心性裏的的狠厲,又給大開大合的手筆添了幾分狡黠和恣肆。

可以說,如果我們身份不是那麽懸殊,應該是天作之合。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伯牙斷琴,鐘子期斷矜。

我與他的每一交鋒,都如攬鏡自照,慎獨之下心流,昭然若揭。

沒錯,宋睿辰和我是互補的關系,按理說更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可如陰陽魚擺尾,太極圖流轉,生生不息,包容而平衡。但武在于破立,不破不立,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安能動之徐生。

對于我的生疏來說,比起靜水流深,更在于動态制衡。宋睿辰固然能給我打通經脈,可是筋骨未開,本末倒置,倒可能适得其反。

這一點,師父卻是沒有料及,畢竟我是一張白紙,又帶着清奇的反骨,打磨起來實在消磨。好在我現在清楚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我跟着太子練,反突飛猛進,也算是誤打誤撞摸到了門道。

不過我深知,待我巾帼不讓須眉,我終究要回到宋睿辰身邊的,我們的悲歡才相通。

一念及此,我染上一抹笑意,抽刀斷水就是一式隔山打牛。張懷民瞳孔震動了半晌,但還是迅疾地擺肘外翻直愣愣地接下這一擊致命。疾風驟雨一般的勁力以我們為中心蕩開去,塵嚣四起,我不知這超出預期的磅礴後勁從何而起,懵在原地。

張懷民定力實在頑強,紮紮實實地抗住了這像模像樣的一式,沒有半分狼狽。趙延勳的不溫不火聲音适時響起,“時間到,平,鐘離的進步與日俱增,懷民,做得好。”張懷民一個溫文的拱手,眉目間染上了一絲笑意。“這是弟子該做的。”

我心虛地側目,宋睿辰卻沒有落寞失意,而是自始至終言笑晏晏地注視着我們,繼而落落大方地朝我們點頭致意。

我感懷地回以真摯而全然的笑,頗為觸動。

這裏的每一個人都足以讓我感念一生,無論是做事,還是做人…

咦,我突然想到張懷民的那支冷箭,他掩藏之下的實力如此,當時又是他在暗處,如果避開風口,用自然之聲對箭離弦破空之音稍加遮掩,哪怕耳聽六路如宋睿辰,也未必反應得過來。所以,他為何當時沒有置宋睿辰于死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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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明明是他手下留情的緣故,可是…他為什麽要白費這一番布置呢?吃力不讨好任何一方,這不像是心思缜密的他會做的局。

我卻隐隐覺得,線索穿珠成線,真相初顯……

考核落下帷幕,水面看似重歸平靜,實則暗波湧動。按常理,出局者不是我,就是宋睿辰。可是,生活往往出其不意,偏偏是裴林。

誰敢暗度陳倉以下犯上到太子頭上?況且我和宋睿辰零丁孤苦,至于成立,宋睿辰從無靠山,我不禍起蕭牆已是萬幸,那麽是誰,敢與太子抗衡,扳倒太子最有力的臂膀呢?

等等,我突然生出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想,太子的作壁上觀,裴林的引而不發,趙延勳微妙的考核組合,宋睿辰的不戰而勝…

絲絲縷縷,一發不可收拾,端倪成串,真相終究浮出水面。

除非,太子默許了裴林的犧牲,換取我和宋睿辰的留存。他又與宋睿辰不對付,那麽他此番苦心,竟是為我?

我被自己大逆不道的想法吓得捂住了嘴,身體不可抑制地戰栗。甚至,他警告宋睿辰卻不傷他,只是為了不與我決裂,可我,又有什麽資本與他反目?

我不過是卑劣的頂替者,欺上瞞下,瞞天過海的無關緊要的棋子,哪怕恨他入骨,也得為他所用,出生入死不足惜。如何值得太子苦心經營只為不傷及我的情緒?如果事實如此,我何以為報?我何德何能啊!

目視着太子與裴林低語着走遠,我抱着自欺欺人的僥幸,小心翼翼地向宋睿辰靠過去,輕聲細語“你說,太子是不是…”

“是。”未待我說完,宋睿辰的答案已然毋庸。

猜測是一回事,得到驗證是另一回事。當真相昭然若揭,我終于力不從心,筋疲力盡。

宋睿辰眼疾手快地接住了軟下去的我,眉眼不忍。

“這是好事,足證,他待你不虛。”

我疲憊地揉了揉眉心,聲音艱澀。

“他在我身上押了這麽重的籌碼,是恩賜,亦是威壓,如果我令他失望,恐怕反噬。”

他啞然失笑道。

“你思慮過于長遠了 ,福兮禍所伏出自哪裏,是福是禍,都是後話了。你要做的,是現在,草船借箭。”

我思覺有理,起身站定,略一點頭,目露堅毅。

“言之有理。那麽,好久不見。”

宋睿辰生生怔住,一時竟不知該作何反應。

好久不見,她說好久不見。波瀾不驚的好久不見。是啊,曾以為是一刀兩斷再無瓜葛了,曾以為是擦肩而過從此陌路了,曾以為是兩敗俱傷勢不兩立了,曾以為是乾坤已定魚死網破了…

可是現在她一如初見地利落蹁跹站在我目前,言笑晏晏地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不過她再也不會是那個無所着落的弱女子,她現以刀為語,用鐘離刀,恣肆勾勒出了她野心勃勃的模樣。

太子為倚仗,她可全無顧忌憑欄眺望。我們心知肚明卻笑而不語,不久的将來,她能堂堂正正,不加遮掩地自報家門—幸會,在下蘇鐘離。他釋然般聳了聳肩,眉目舒展“好久不見。”

她眯眼成線,笑意淺淺,竟顯出少有的嬌俏。宋睿辰呆了片刻,悄然慨嘆—這才是她這個年紀應有的姿容啊,可是多舛命格催人成熟,催人狠意。但是誰又規定一個年紀只能有一種風貌呢?她如此這般,哪裏又比脂粉生香的高門深府的弱柳扶風的小姐不幸呢?

想象鋪将開去,濃墨重彩,大開大合。她即将縱馬疾馳在國之邊疆,拂面的是塞外最凜冽的長風,當敵軍壓境,殺意應聲脫鞘,刀過風起,風過有痕。刀指敵處,無人不聞風喪膽,刀光血盡,她不讓須眉。

命運以痛吻她,她卻報之以刀歌。她身上流淌的異族血脈,會和着風聲因覺醒而沸騰嗎?她不桀的骨骼,應當铮铮綻放在飛沙走石的戰線前。

一念及此,宋睿辰低低地笑了。

我看他思量許久驀然笑了,不明所以道。

“想什麽呢?神神道道的。”

他擡眸看我,笑意逐漸擴大。

“笑他們殺不死我們,我們還有路可走。”

我聞言溫和一笑。

“睿辰你何時變得文绉绉的?”

宋睿辰抿嘴垂眼。

“你走之後。”

我猝不及防地愣住,苦澀上湧。

“抱歉,你一個人,應該很辛苦吧。”

他寬長的肩背在紛紛揚揚的落葉中竟顯得有些單薄,他勉力笑道。

“還好,師父知我落單,盡心教我,我也長進不少,只是某些悲歡,我只與你說。你待我,感同身受。”

我眼睛沒來由地酸澀,這種孤苦,我又何嘗不知呢?我明明身處人聲鼎沸處,卻覺格格不入。我們就這樣冷暖自知,直到遇見彼此,有念可溫。

我緊緊握住他的手,字字句句。

“好,我會在。過去,現在,将來。這是我們的,專屬契約。朝臣也好,戍邊也罷,正丘首方止無效。”

他用力回握我,眸光閃動,深深望進了我的眼瞳。

“不,如果真到了非正丘首不可之際,那我一定在你旁邊馬革裹屍,這羁絆至死不休。”

我骨鲠在喉,卻不是吞聲忍淚,而是嗚咽難止。

人都是多少矯情的,無人問津時尚能維持,為人所知還是一敗塗地。

我淪為蘇家勢力的鋪設時,沒有落淚;我知曉母親死亡的隐情時,沒有落淚;我低頭太子擺布的授命時,沒有落淚。但此時此刻,我清晰地也欣慰地感知到,淚水的肆意與滂沱。

這是我已然失去經年的東西。我不是麻木了,我也不是降心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我安心而恣意地掩面啜泣,宋睿辰緊繃着面頰卻不出言,只是輕柔地拍撫我微微顫動的脊背,任我排解這胸中積淤的委屈。

良久,我才平複下心情,斷斷續續地說道。

“那麽,我們兵分兩路,取上将首級。”

他徐徐笑了,繼而輕聲。

“嗯。”

風穿堂而過,輕輕巧巧地環住了我。已距入冬不遠了,風略微徹骨,但是我卻周身一暖。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風是無感,我卻主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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