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無字不成書
第二十一章 無字不成書
“卿為何愁眉不展?”
張懷民聲如溫玉,幾近融化在缱绻的江風裏。
我心底苦澀,卻只是胡侃道。
“想我為什麽身處這裏。”
張懷民眼底閃過一絲驚愕,別有深意道。
“車到山前必有路,何苦庸人自擾?”
我瞳孔驟然一縮,想笑,卻終究沒能笑出來,只是抿唇不語。
張懷民将我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款步上前,一擺衣袖,以手扶額,作頭疼狀,斯的一聲暗啞□□。
我聞聲探詢地望向他,他微微搖頭嘆息,幾不可聞。
“卿不信任我,身在曹營心在漢。”
我眼色猛地一沉。
“殿下,何出此言?”
張懷民黯然神傷地用手捏了捏眉心,聲沉似水。
“你我不是萍水相逢的擦肩過客,是相見恨晚的天作之合。降大任于斯人,于斯人言,仇恨比愛更有力量。雖然我不知你為何與憑一己之力以蘇府為敵,但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與你的利益分水嶺還遙遙無期。再說,東宮這賊船你上了,難以全身而退必是心中有數的。那麽,你瞞我,有百害而無一利。”
我沉吟半晌,終是敗下陣來,弱弱地嗯了一聲。他眸光流轉,執住我手,聲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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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卿可願将胸中苦悶訴諸于我?”
我的臉上大起大落了幾個回合,眼睑緩緩低垂,怯聲道。
“張懷民,你可願容裴林?”
張歡民沒有半分猶豫,反手将我的手握的更緊,莞爾笑道。
“何樂而不為?”
我心下慌亂,但震驚壓住了不适,我不敢置信道。
“你,不再考慮考慮?”
他聳了聳肩,傲然昂首。
“江河不擇細流,故能成其深。”
我拘謹地笑了笑。
“可是如你所見,宋睿辰其人,與黨派傾軋格格不入,你可能反受其累,不是參和進染缸的料子,更何況,他寵辱無驚,不好相與。”
他眉峰一挑,字字句句。
“皇家之術,在于馭下。”
我掙紮許久,狠狠閉了閉眼。
“有言在先,我在一日,他便不是棄子。”
言未盡,我擡眸看他,灼灼其華。
他立在如墨山色裏,凝眸不語。
我在等待,他的應允,或者說是,承諾。
他驀然撲哧笑出聲來。
“蘇鐘離,你憑什麽,和我談條件?”
他一字一句,寫盡太子固有的經年寒涼。
我眉宇成川,聲似落雪,飄渺無所憑依卻不卑不亢。
“憑……”
但聽鐘離刀一聲嗡鳴,猝然脫鞘,我執刀在前,以額貼刀,虔誠而向張懷民頂禮膜拜,然後刀體挾帶風聲,貫穿而去。
以下犯上在先,伏殺太子在後,單一條,都可論我死罪 。
但是張懷民卻不甚在意的樣子,紋絲不動,定定看着我,發出了耐人尋味的問話。
“你是在拜我,還是再拜自己的野心?”
眼看着刀去不止,距張懷民不過三丈尺方,我悚然一驚,繼而不歇的九轉旋身,力挽狂瀾地拖住了震蕩在逆風中卻穩穩當當縱向張懷民的鐘離刀……尖。
獨有落霞漫天,千山鳥飛絕,大燃與長天一色,紛紛于指縫間。
與此同時,淅淅瀝瀝流失在地上的,還有靜止的時間。
我默然提劍,踩在觸目驚心的血花上,身輕如燕,步步生蓮。
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我的思緒散亂地溯流而上,又不合時宜地放空了去。在萬物生長的時節,我和他都陷入風流雲散的死寂。
風停,雲停,舟不停。
沉默呵沉默,不在沉默中山止川行,就是在沉默中風禾盡起。
張懷民和我近乎是同時開口,把我們間隔的距離吹的好遠。
“為什麽不躲?”“為什麽去接?”
我們皆是一愣,繼而重蹈覆轍。
“為什麽要躲?”“為什麽不接?”
風者,天地之氣,溥暢而至,不擇貴賤高下而加焉。
我和他,明明不過對峙而立,卻仿若彼此拉扯,既懷傲慢,又握偏見。
頰旁青絲隐去了眼底的隐忍,衣衫淩亂翩跹,我咬住了下唇,他皺起了眉間。
“我不疼”還是我拾起了話頭,淡淡道。
他卻罕見的疾言令色道。
“你知不知道那一奪刀極其兇險!稍有不慎,你如何對我交代?你要我不拿你作棄子,好,我答應了你,可你卻分毫不愛惜自己,如若手廢于此,你此生戎馬便是戲言。栽在此處,你可心甘?”
連珠炮般的質問下,我只是側身冷眼。
“我只知道,我在一刻,你就死不了。”
“呵。”張懷民輕笑一聲,用力掰過我的下巴,強硬地逼我正視他。
“要對我拔刀相見的是你,半途而悔的也是你。裴林自小随從我,尚且沒有這麽出格,很好,你賭贏了。”
我沒想過他會給我臺階下,錯愕地看着他,張嘴欲言,卻嗫嚅半天吐不出一個音節。
他低低地嘆息着,順手解下黑面金織鶴氅,披在了我略顯單薄的狐裘襖上。
“天寒得厲害,是我疏漏了,這幾日我便布置下去。你先将就着披我的吧。”
說完,又撕開那不菲的錦袍一角,心疼而輕柔地包紮了我血色浸染的雙手。
苦澀漫生,我抿了抿唇,不忍道。
“殿下,今日是我意氣用事了,這情分,算我欠你的。”
他詫然回首,好笑道。
“鐘離,受傷在你,我不該激你,其實你還沒說出口的那一刻,我已經應了。”
苦澀一分一秒地擴大,我真是該死,他若真不願包容我,何苦與我周旋?
況且,他句句屬實,他是一呼百應的太子,舉瑾國上下都捧不過來的天之驕子。而我,血脈不純,邊事時起,又是蘇府按廢棋出則大吉的庶女,孑然一身,即便是銷聲匿跡,恐怕也無人問津。
這樣懸殊的地位和權勢的對弈,他仍然一笑置之,抵擋所有的流言蜚語,一言不發地收下了明面上身涉蘇府的我,哪怕寒了公子圈裏不少追随者的心,并與裴林幾近平起平坐。
而我呢,知恩圖報了嗎?忠心可鑒了嗎?還是,穿着他從不吝啬的華服,持執他費心打來的鐘離刀,反目成仇地,刀指他處呢?
血液無聲無息地幹涸,洇開綢段,我卻渾然不覺。微風鼓浪,水石相搏,有窾坎镗鞳之聲,噌吰如鐘鼓不絕。
不是風動,不是山動,是我心動。
大雪三日,湖中人鳥聲俱絕,天地間茫茫,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我們就在這樣的霧凇沆砀裏,悄然而至。
關山遺世而獨立,人煙稀薄,但山川舒展,天高水闊,是渾然天成的露天場地。
我興沖沖地跳下船,把身後的張懷民一幹人驟不及防地晃了個趔趄。
一旁的裴林不經意地掃過張懷民無奈而縱容的笑,心底的不詳預感油然而生。
與此同時,在我看來性情大變的宋睿辰一聲不吭注視着我雀躍的背影,嘴角也浮現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我全然不顧身後衆人的神色各異與自相揣度,滿心滿眼都是一行字:這是我這短短人生中為數不多感受天地遼闊的年華。
在我看來,盤踞我虛度光陰的洪水猛獸,從來是被壓迫後習得的懦弱,而只有我真正能随心所欲地托舉起鐘離刀,飒飒生風時,再沒有人,居高臨下地來指點我的歸途。
算來十三載旦暮,悟已往之不谏的是桎梏于蘇府深宅的慎之又慎,知來者之可追的是破題于蘇家武場的逆水行舟,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我不過兩次重臨人間。
一次是徒勞的逃亡,一次是蓄謀的狂妄,現在,是第三次,也是前兩次的餘音繞梁,念念不忘。
亢奮之下,我抽出鐘離刀,刀劍劃過頭頂,如蛟龍出淵,絕非池中之物。久困在淵中,一日飛騰,往來變化,從今遇禍不成兇。
我冷哼一氣,橫眉冷對劍刃指,氣貫長河地向着蘆葦深處的一只孤鴨就縱了出去。噗嗤一聲輕響,可憐的野鴨,還沒來得及撲棱棱地飛起垂死掙紮一下,刀不血刃,已然氣絕。
我斂去狠意,漫步過去,撇去鴨子,輕輕放下了刀,突然擡頭朝姍姍來遲的衆人笑道。
“還好,漂泊了幾日,手還沒生,刀也沒鏽。”
張懷民與裴林對視一眼,都是一笑,裴林難得開口。
“蘇兄夙興夜寐,未曾廢止,在下佩服。”
我忙道不敢,躬身作揖。
“裴将軍謬贊了,比之您在東宮下的功夫,相形見绌了。”
張懷民忍俊不禁。
“卿還是固執,不可輕改,那就随卿。”
我感激地阖眼深深一拜,夾着刀就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宋睿辰旁若無人地跟上我,張懷民和裴林則立在原地,靜默目送我越過白茫茫的地平線,半晌後照例不留痕跡地對練去了。
我左一揮刀砍去冷衫上壓彎枝頭的沉甸甸的積雪,右一橫刀掃開因為風過而簌簌落落的一陣碎雪。
久遠的撒歡式發洩過後,我疲憊不堪地癱倒在素潔的雪地裏,喟嘆着閉上了眼,恨不得在這物我不分的皎潔裏長眠。
“既然跟來了,還藏什麽,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