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曲高和寡
第二十六章 曲高和寡
“雖不似二十四節氣重章疊句, 卻也循環往複,可以應付這樣已經徒留厮殺的境況。”
我話落地後,是許久的失語, 張懷民愕然望向我,目光彷徨着應聲。
“卿是說, 這不歸于二十四節氣體系?”
我對他的揣度沒放在心上, 渾不在意道。
“是, 怎麽了?”
張懷民倒吸了一口冷氣, 卻還是極力輕描淡寫道。
“無妨, 只是兩線并開,懷民肅然起敬。”
我漫不經心地擺擺手, 不羁道。
“沒有那麽泾渭分明, 不過是差之毫厘,融會貫通罷了。”
張懷民卻有板有眼地高談闊論上了。
“卻是失之千裏。卿此應變, 可令我後怕。”
我雲裏霧裏,納悶地觑向突然說話掐頭去尾的他。他長籲短嘆,忽而發笑。
“我心有餘悸的是, 你這樣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的人,定是終究會來到此處。若是被我的弟弟的爪牙瞧去,趁我不備,将你收之麾下。我豈不是要捶胸頓足,追悔莫及?”
我一時語塞, 卻心裏一緊,他在, 暗暗試探我?我背後生出隐隐的寒意, 他是起了顧慮?雖心裏疾風驟雨,風和日麗的笑意卻還是完滿地挂在臉上。
“懷民說的是哪裏話, 只有您,能在我四面楚歌的境地裏,慧眼識珠,于大浪淘沙中發覺我的滄海遺珠之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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呸呸呸,真晦氣,我蘇鐘離雖然強而自知,卻以公然抖落而不恥。張懷民顯然吃我缜密的周全思慮的一套,他餍足地笑了笑。在我卸下負擔方要長舒一口氣的時候,抛出了真正致命的問題。
“那麽,如果,你為我三弟所用,他生了歹心,你會不會行大逆不道之事,幫他做掉我呢?”
我腦子嗡的一聲,好像拼殺的繁複時分,我恣肆舞出鐘離刀之刻,鐘離刀卻不聽使喚地轉過來,橫貫了我心髒不甘跳動的胸膛。
無疑,成王敗寇,各事其主,天經地義,可是,我真的能如實作答嗎?會不會我的坦率換不回我們無間的從前?如果我失去他的信任,有朝一日借他之力滅了蘇府的期望會不會落空?
我們締結的條約本來就是以模棱兩可的猜忌周旋而起,不歡而散是不言而喻的風險,可是它會以何種形式向我施壓,我不敢推演。
每每預想最壞結果時,我都安慰自己是杞人憂天。可是,當他直白地表明心跡,我才幡然,這是我在所難免的命題。雖朝堂之上人人高喊聖上龍體康健,延年萬歲,可大家拜倒在地的時候,都心知肚明,天子垂暮不可逆轉。有些打算,不能等到其大限降臨再謀取。迫在眉睫的,便是儲君人選是否仍然堅不可摧。
政敵群起的攻讦,晝夜不息的耳邊風,案牍上源源不斷的彈劾,近年張懷民的根基不穩我是知曉的,但我不知道他現在壓住的那些政敵究竟如何兇險。張懷民和我達成的共識只延申到蘇家滅頂,可從未商談他的加冕之路
。所以,他雖然在咄咄逼人地質問我的衷心是否可見,我卻覺得,他分明在提醒我,點到為止是為他所容的,但我必須盡早做出抉擇,因為,他即将啓程的,是一條異常兇險的道路。
我深知,不能再避而不談了,我就在當下,做出決斷,以免夜長夢多。只是幾個呼吸的間隔,我想了很多,腦殼隐隐作痛,我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卻最後只言簡意赅道。
“臣,至死追随,殿下放寬心就是。”
張懷民的半邊身子隐沒在光影裏,勾勒出他飄然出塵的剪影。他輕擡手,重重拍在我肩頭,語重心長道。
“我給過你機會了。”
我聽的心驚肉跳,卻還是堅定不移地颔首。
張懷民默然頓首,眸光忽閃,粲然笑道。
“好名字,謀殺春秋。”
我冁然一笑,慢條斯理地拾刀。
“春秋刀法,微言大義。此乃我的原意,頭腦發熱,書寫不夠得當便放出來了,慚愧。”
張懷民笑着搖頭。
“你呀你,還是這麽言行不一,身手在前面飛,謙虛在後面追,若是碰上個外強中幹的,夠他喝一壺了。”
我卻不認同地眯起了眼。
“窮途末路未必贻笑大方,如果他強悍的僞裝由夜以繼日的穩紮穩打堆砌,翻盤不是沒有可能,但他若止于言,我不會讓他和我過上三招。”
張懷民會意地擡起下巴,長嘆道。
“蒼天有眼,蘇家要亡啊。”
我嗔怪地瞥了他一眼。
“堂堂太子,什麽時候淪落到說我好話了?”
他咧着嘴心甘情願地配合我,一唱一和。
“哎呀,我的天下,要卿來打,我的江山,要卿來守啊,吃人嘴短,卿莫嫌我不中用,只會高高坐起,紙上談兵啊。”
我再也忍不住了,破顏一笑。
“真不知道私下這麽不正經的你,将來早朝該是什麽情形。”
他猝然變色,義正言辭道。
“國事是國事,豈可混為一談。”
正經不過三秒,但見壞笑絲滑地浮上他的嘴角。
“而且,我的落拓,只為卿開。”
嬉皮笑臉的樣子欠扁如初,只是為什麽,我好像,心慌慌的,空虛而彷徨,這股情緒,有別于我使鐘離刀時的熱血上湧,而是患得患失的歡欣與錯愕,矛盾着,共生着,在我刀下沒有的地方,兵荒馬亂。
春去秋來,那個距離我最近的晉升之階聲勢浩大地抵達了蘇家與世隔絕的武場。西戎愈發猖獗的屢屢犯邊使天子頭疼不已,朝野之上對于發兵收服的提議顯然高漲起來,不同于憂心忡忡的文臣們,武将們争先恐後地向朝廷陳說這毒瘤一般的無恥西戎不可不除。
如其不然,遺患無窮之類的說辭傳遍大街小巷,就連游手好閑,不問朝政的鄉野之人耳朵也要磨出繭子,逢人便擺手,不要再說戰事将起了,遲早的事嘛。
比起盲目狂熱的烏合之衆,韬光養晦數十載的蘇長青沒有表露出躍躍欲試的心思,反倒是成日唉聲嘆氣,一副天下最不願見到生靈塗炭的仁者似的,一夕之間,滿朝文武都或多或少“不經意”地發覺了他的低落。
聽太子眼線徐徐彙報完近來的前朝狀況,我抿了口茶,冷哼道。
“蘇長青這老狐貍挺會為自己造勢的,這下可是聲名兩全,水到渠成。”
“他垂涎統帥位子多時,看似安分守己實則蠢蠢欲動,其不為人所知的同黨的奏折好像風吹大雪,晝夜不息飛上了天子的案牍,大同小異的,彎彎繞繞的,雖然我不能詳盡地知曉,想必字裏行間紛紛高呼蘇長青的輝煌過往,此次出馬的當之無愧。但是顯然父皇并不認為他是合适的人選,即便大勢所趨,還是未有動作,可一拖再拖絕非他的處政風格,以卿之見,他是否會将虎符交予蘇家?”
我緩緩掀開茶蓋,茶杯沿與茶蓋微微摩擦撞擊,在安靜的環境中清晰可聞。
“殺盡前朝統兵有方的老功臣,除卻事事小心,主動卸兵五十萬的蘇長青及卸甲歸田的趙延勳,躲過屠刀的寥寥無幾。誠然,以絕後患是明智的,但舉兵無門,難抉總領,也是弊端。”
張懷民眉眼一跳。
“難道,要順了蘇長青那賊子的願?”
我搖了搖頭,嘆道。
“如此,你父親不會按兵不動。能白手起家創建如此強盛帝國,萬國來朝,休養生息與肅清殘餘并舉的天子,高瞻遠矚。”
我頓了頓,放下茶盞,微微一笑。
“今年的選拔,可有看頭。”
張懷民眸光一凜。
“卿是說,他要提拔我們之中的潛力者,重蹈覆轍?”
我颔首。
“破舊立新,歷史可證。”
他倒吸一口冷氣。
“是了,這次比試父皇親臨,甚至帶上了吏部尚書,也許拔得頭籌者,就地提拔冊封。”
我心滿意足地喟然道。
“并且,蘇長青同黨吹的風,一定不是他的豐功偉績。”
在張懷民凝重的容色裏,我咬牙切齒卻羨妍。
“大肆吹捧那無疑撞上天子放下的屠刀,以我對他老謀深算的了解,他的羽翼一定是在強調他那一役的“失職”,沒有斬盡殺絕,以表忠心,還得寸進尺地容我這畜生在府邸。”
忍住胃裏翻江倒海的反感,我無力地笑出聲來。
“我當真榮幸,在他的棋盤裏,死到臨頭了還有價值可供榨取,為他鋪了最後一層路。”
笑着笑着,我危險地眯起眼,幽幽道。
“可惜啊,父親,你千算萬算,有沒有算到,我繞到了你的背後呢?”
言盡于此,我笑得開懷,卻讓一旁的裴林不自禁打了個冷戰。
我滿不在乎地将喝盡的茶杯摔到地上,平靜地看向張懷民。
“多少陰謀以摔杯為號,殺人于措手不及。可我偏偏,要光明正大地讓他看着我胡作非為。這一次,煩請殿下幫我煽風點火,讓他落得個打碎牙往回咽的下場。”
張懷民默契地一笑,只道。
“願聞其詳。”
落針可聞的院落裏,蕭瑟的風穿堂而過,在我們之間嗚嗚咽咽,一時無話。總有些事情,你抻長脖子盼它,它反倒漫長,你順其自然,它便順理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