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禦前對弈
第三十三章 節 禦前對弈
張懷民渾身一僵, 略顯語澀。
“密诏?她一個人前往嗎?”
被問話的士兵微微斂眸。
“是的,即刻前往。”
張懷民皺着眉沉吟半晌,我與他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全然無防備, 不知所雲。張懷民繼而看向另一個面色急迫,欲言又止的士兵, 沉聲道。
“你又是有何消息?”
他更顯慌裏慌張, 聲線顫抖。
“是三殿下, 邀請蘇将軍去府上一敘。”
張懷民臉色一下變了, 士兵臉上的血色褪得幹幹淨淨。
部下們都知道, 三殿下和太子殿下不對付明裏暗中早就成水火不容之勢。如此這般要人,是在給他難堪, 可是殿下又沒有明拒的理由。注視了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的士兵, 張懷民抖了抖衣袂,終是笑出聲來。
“知道了, 你回話三殿下,鐘離明日前往。”
他語鋒一轉,定定望向我。
“至于父皇那邊, 就說,她一炷香內到。”
我雲淡風輕地回望他,心裏卻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兩個士兵對視一眼,齊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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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目光緊随着領命而去的二人,場面一時寂然。風聲灌耳, 好像惡魔的低語,起起落落, 迫不及待地玩弄人于股掌間。我覆上生疼的耳背, 只覺得荒謬極了。
“從全府上下避之不及的禍害,到無人問津的小卒, 再到一夜搖身的蘇家長子,最後入了天子的眼,前途未蔔,當真是,如夢如幻。”
雖然是平淡的語氣,卻不免隐隐透露出唾棄與厭煩。
張懷民沒有否認什麽,只是緩步過來,拿下我附在耳邊的手。我困惑不解卻心知肚明地看他,矛盾至極。他詭秘一笑,傾身而前,用只有我能聽見的聲音渴盼一般蠱惑道。
“鐘離,機會還是死寂,全在你。”
我歪頭竊笑,顧影自憐的矯揉造作頃刻散去,易手的,是陰冷而戲谑的目色。
“是嗎,我也覺得。等我好消息。”
張懷民無所可否地收回視線,面色如常。
“去吧。”
我叉手一禮,随小黃門大步而去。裴林在一旁動搖道。
“鐘離涉世還不深,接得住嗎?”
張懷民忍俊不住,坦然道。
“她扳倒蘇長青之前的每一刻,場上除了我們,有人向着她嗎?”
裴林思忖片刻,吞吞吐吐道。
“其實,我對她勝過蘇長青,也是不抱希望的。”
張懷民意料之中地颔首。
“可是她有趣在,無論如何與世界為敵,越是不為衆人所看好,她越能給在她身上下注的人驚喜的回禮。”
裴林目光閃動,話止于此。我這邊跟着小黃門進了書房,小黃門識趣地掩門而去。進門我便畢恭畢敬地行了跪拜禮,目不斜視清朗道。
“臣女,蘇鐘離,參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感受到一道威嚴的審視投在我身上,我咽了口唾沫,卻面不改色地保持着恭謹的跪姿。不知過了多久,頭頂悠悠傳來渾厚的一聲。
“免禮。”
我不緊不慢地斂衽起身,低垂眉眼,将攻擊性降到最低。
“擡起頭來,讓朕看看,是怎樣的奇女子,得我兒青睐,在蘇武場如入無人之境。”
我神情自若,稍稍抿嘴,只是順從地微微仰臉。天子五官端正,三停平均,五岳朝歸,雙眉向兩邊分開,直入發鬓。我從容不迫地對上天子炯炯的目光,天子似乎想在我眼神中找到些許的畏懼或是慌亂,可是我眼中有的只是清明。
“鐘離?真是高遠的立意。朕的征虜大将軍待你如何啊?”
我心裏一動,掩去眼底的嘲諷,泰然道。
“父親待臣女,自是極好的。”
天子眯起雙眼,步步緊逼。
“欺君罔上,鐘離可知是死罪?要不要再多加斟酌,朕不急于你的答案。”
我面不改色心不跳道。
“皇天後土,實所共鑒。臣女不敢有半分虛言。”
天子忽而發笑。
“哦?可是朕聞耳目可是說,朕的愛卿,厚此薄彼。”
我眼皮一跳,随即悄然深吸一氣。
“風言風語不足為信。陛下,當近賢臣,遠小人。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我緊緊閉了閉眼,心平氣和不改。天子劍眉倒豎,勃然變色。
“你這是在質疑朕的部下,這是誣告,如此放肆,我可以取你首級,于城外高懸,以警世人。\"
我一派淡然,只是輕嘆道。
“陛下,忠正之臣,不懼直言。臣女所言,句句屬實。陛下英明,自有決斷。”
天子只是用晦暗不明的目光端詳我的反應,而我,目前為止,顯然滴水不漏。長久的思量之下,天子話鋒陡然一變,一字一句道。
“那麽嬌生慣養的深閨女子,怎會願意投身風吹日曬的武場,我給你一個說服我的契機,如其不然,我會把你原路打回蘇府。”
他好整以暇地望向我,勝權在握,似乎意欲震懾住我。我卻微微一笑,此話正中我下懷。
“西戎血脈使然。”
他眉目一震,幽幽道。
“天性野蠻之徒,更不能為我朝所用。”
我微微一笑,了無懼色。
“如果臣女沒有記錯的話,陛下手握一支戰無不勝的精兵,名為。”
我意味深長地一頓,望向失語的天子,徐徐道。
“完耶七衛。”
這下,雙方陷入了默契的默然。注視着一旁氤氲生煙的焚香,我屏息凝神,在心下默念。不多時,天子皮笑肉不笑地續道。
“你想說什麽?”
我方寸如舊,只是微微作揖。
“臣之見鄙薄淺陋,願陛下矜憫愚誠,不加怪罪。”
天子眸光大盛,強顏為笑。
“但說無妨。”
我似笑非笑,和顏悅色道。
“完耶七衛,集少數民族精銳,首當其沖的便是我西戎血脈。陛下,我應該不是道聽途說吧?”
一縷涼風從門縫中飄進,吹得檀香東倒西歪。天子愀然,卻隐隐敗下陣來。
“沒錯。”
得到回應,我眉目舒展。
“所以,對于智者,血脈流淌的不是秉性,而是可以利用的強勁武器,不是嗎?”
我狀似無意地望向天子因為緊握而青筋暴起的手背,将火力放緩。
“陛下是明君,六合未定,心中必有大局。”
天子長嘆一聲,橫眉冷眼道。
“你如此膽大妄言,就不怕我賜死你嗎?”
我擡頭定定看向他,正氣浩然道。
“忠臣不畏死。”
天子沉吟不決,我卻不甘于緘默,賭上最後的籌碼,幹脆補充到底。
“西戎人領兵,便如潛龍入淵,群龍有首,自然事半功倍。”
天子終于擡起頭來,不同于方才見招拆招的不懷好意,有的是肅穆與心許。我莞爾而笑,我知道,雲消雨散,天光大亮了。
出乎我所料的,他答非所問,笑得不真切。
“鐘離忠心為國,朕知曉了。既然你坦誠相待,那我也不該欺瞞你了,你父親未曾告訴你的,當年隐秘的,真相。”
七月流火,暑熱未退盡,秋涼漸至。內室生香,死灰複燃,風退場後,門自然而然地合上了,仿佛未曾到訪。熏香如故,一縷缥缈的孤煙直入,灼熱無痕攀升。心悸一般,我身形晃了晃,堪堪穩住,終于發問。
“什麽,真相。”
他察覺我的隐忍以及與他無關的薄怒,權當不見地笑了笑,弛然站起,聲聲奪人。
“你母親孤身前往瑾國,并非心甘情願。你父親喜新厭舊固然有錯,可歸根到底,你母親的族人,才是選擇犧牲了她,使木成舟的,幕後黑手。你父親都已經打到那般田地了,正是顧慮到他們的勢力強悍,殘餘一部牽制,翻盤風險不可捉摸,轉而選擇了保守的見好就收。你母親是個深謀遠慮的人,心知對峙不下,委曲求全是當下兩方最好的歸宿。因而忍氣吞聲下來,面見我時,只求我保你平安長大,而我見你身世凄苦,母親又為民族大義而死,故而垂青,扛住了朝中壓力。如今,你方完完本本立于此。”
我猛然擡頭,撞進了天子喜怒不形的眼底,幾近失儀。
“口說無憑,我如何相信陛下的一面之詞?”
天子笑意不減,摸出雙魚玉佩的一半。我瞳孔驟然收縮,繼而恍然放大。太過熟悉的信物,一模一樣的,另外一半。
殘忍,荒唐,崩潰,慘淡,随着雙魚玉佩浮現出水面,萬象勾連,真相剝絲抽繭,我還是跌入深淵。
京城的天色漸晚,暮色浸染,寒風驟起。我頭重腳輕地随手持宮燈的小黃門往回走。沉甸甸的腦袋嗡鳴着,天子的只言片語還尖銳叫嚣着撕扯我的恍惚意識。殘存的理智稀薄,我一遍又一遍勸說自己,我應該怪罪的是背信棄義蘇長青,他才是罪魁禍首。可是印象一旦深入,就再也揮之不去了。
夢魇飄蕩,無情壓迫着我的神經。我渾渾噩噩地回到了東宮,見到張懷民的第一眼,我的淚,無聲滑落。
我癫狂般扯住他的寬大的襟袍,無力地質問道。
“怎麽會呢?我母親的族人,怎麽會心狠至此?不公的對待,起因如此嗎?”
看我胡言亂語一般的哭訴,從只言片語中明白了來龍去脈,張懷民慌了手腳,只是摟住我,輕柔地拍着我的背。
“悟已往之不見,知來者之可追。別傷心,興許是誤會。”
我聲嘶力竭,幾近脫力,口齒不清道。
“笑話,真是笑話。我說我母親何等的為愛赴火蹈刃,到頭來,人心薄涼。自作多情一場呵!”
張懷民一言不發,任我悲痛得肝膽俱裂卻無從勸解。我發洩半天,虛脫地握住張懷民的手,恨意燃起。
“懷民,我想向你讨個承諾。”
張懷民滿目不忍,卻輕輕點頭。
“陛下說,西戎民族血性,充以完耶七衛,壯大護衛軍。可為瑾國所用。征讨之日,以收服為旨,不可大開殺戒。”
我一個哽咽,咬牙切齒道。
“把我母親餘部,趕盡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