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不請自來

第三十四章 不請自來

張懷民駭然正視我, 語速盡力和緩。

“卿,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說着,寬厚的手掌覆上我滾燙的額頭。但見他顏色遽變, 急召裴林。

“去請太醫。”

我頂着昏漲的腦袋,直愣愣地鎖住他的面龐, 死死守候他的回答。他無奈地嘆氣, 染上了一絲妥協。

“盡力而為。”

我不依不饒, 卻因為高燒只能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往外蹦。

“不, 你不能放過任何一個, 他們都是兇手!”

我臉色蒼白,嘴角滲血, 仰視他因為緊張而上下滾動的喉結, 一字一頓。

“這樣落井下石的小人,怎會老老實實為我朝賣命?無異于引狼入室, 養虎為患。”

他啼笑皆非于我的條理清晰,耐心安撫道。

“好,我會在父皇那裏據理力争, 委婉轉達卿的深思熟慮的。”

我對着虛空一頓輸出。

“白眼狼,草原的恥辱!真令人作嘔,嘔!”

俯視着臉燒的發燙卻還罵罵咧咧,張牙舞爪的我,張懷民少有的卸下防備, 只是單純地發笑。她脫去平日盛氣淩人的障眼的刺,淩厲的氣場褪得一幹二淨, 就是一只茫然聽從野性, 卻在無人處也會對月黯然神傷,失去了整個草原的無依無靠的小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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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這偌大的京城, 受到連番的沖擊,被擊碎了她長久以來的信念,罔顧何去何從。張懷民笑着笑着一個低頭,猝然發現适才還炸毛的小狼已經筋疲力盡地酣然睡去。恬靜的睡顏讓張懷民第一次感受到本屬于她這個年紀的不知機塵,可是,張懷民長籲短嘆着替順毛小狼蓋上被子,她不能。

不知世事,對于單槍匹馬的她,竟是奢望。還好,現在她身邊還有自己,可以擋去一半明槍暗箭。他凝視半晌她時而呓語的側顏,披上衣服信步走出了內室。月色皎皎,澄澈似水,緩緩地徒勞地清洗這藏污納垢的京城。也只有靜谧的黑夜裏,她才能姑且忘卻各方湧來的惡意與暗算。

他仰頭沐浴在月色裏,語意清冷一如此夜,言簡意赅。

“知會三弟,鐘離不适,擇日拜訪。”

接收到吩咐的部下悄無聲息地退下,夜色愈加濃重。

次日,我頭疼欲裂地掙紮着從床上起身,環視四周心茫然。未幾,張懷民蹑足邁入,我已然穿戴齊整,和沒事人一樣,眨巴着眼睛看向他。他眼笑眉舒,關懷地率先開口。

“感覺如何?昨日已經服侍你喝過藥了,可有好轉?太醫說,你身子骨硬,服一次藥估摸着就能恢複。”

我耐着性子聽完了他一大段廢話,倏爾失笑。

“懷民你什麽時候開始,說起話來就喋喋不休的?”

張懷民被我兀然的話頭掐住,沒好氣道。

“也不知道是誰面聖之前打包票說以自己能應對自如,回來就跟丢了魂一樣,就嚷嚷着要別人幫她複仇來着。”

我氣結,結結巴巴道。

“你你你,你昨晚目睹了我全程的醜态,快給我忘掉!”

張懷民笑裏藏刀,腹黑本性暴露無餘。

“不行,某人要我一定記得報仇的,我怎麽能背信棄義呢?”

我氣的血液都仿若倒流過來,于是暈乎乎道。

“本來還感懷殿下垂念,如此這般,是我浮想聯翩了。”

見我陰陽怪氣,張懷民不甘示弱。

“虧我悉心照顧你,你太令我失望了,過河拆橋!”

我突然回想起了适間他的口無遮攔,并且敏銳地抓住了重點,被他一激,腦子霎時靈光起來。我笑容放大,明知故問道。

“對了,殿下,是誰服侍我喝的藥,還守着我?我得好生謝他。”

張懷民一下蔫了,耳根欲蓋彌彰地紅透。我乘勝追擊,笑得明媚。

“殿下怎麽不說話了?”

張懷民幽怨地瞪了我一眼。

“女兒家家,沒見過你這麽厚臉皮的。”

我一臉純良,不谙世事的模樣。

“要矜持與溫婉,我也不會投入您麾下呀殿下,您這不是自相矛盾嗎。”

張懷民的喉結動了動,眸光流轉,扔下一句我還有公務在身便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見他走遠,我才放聲大笑,心情一好,病痛煩悶一掃而盡。巡視經過的裴林循着笑聲探頭。

“蘇将軍笑什麽呢?”

我自娛自樂個沒完,念念有詞道。

“懷民他,居然,有點可愛。”

裴林一個激靈,要是讓屬下士兵聽見了,估計得發怵。他無措地摸了摸腦袋,莫不成蘇将軍腦子燒壞了?張懷民是個好領導,好兄弟不假,可是,哪門子的可愛啊!

心情頗好的我活動了一下筋骨,就四處蕩悠開了。正閉目養神之際,一道幸災樂禍的聲音泠泠傳來,讓我背後發寒,但更多的是不耐與鄙夷。我調整了一下呼吸,竭力扯了扯嘴角,尚且朦胧的眼眶一并掙開,一氣呵成地切換到豆腐嘴刀子心狀态,這才不急不慌地轉過身來,恰到好處地揚起了眉梢。

“三殿下,幸會。今日怎麽得空行到此處?”

張喬延保持着極為得體的淡淡微笑,似乎已然将我撕破臉的致命兩腳抛諸腦後,只是回以禮貌的應答。

“我仰慕鐘離的刀法,尤其是自創的二十四節氣,心向往之,特請鐘離前往寒舍切磋,只是昨日忽聞鐘離抱恙,深感我的莽撞行徑不妥。于是想着登門探望。當下看來,鐘離臉色不錯,我也就放心多了。”

他笑得人畜無害,就像遇見鐘子期的伯牙,一副與我共鳴不已的溫良态。只是,他的話,從來不平白鋪就。但見他呼吸一頓,自然而然地揭開了我不想聽的那壺。

“況且,我不是言而無信之人,我的藏刀,也帶過來了。望鐘離喜歡。”

我額角的神經突突地跳動着,心下冷笑,他真是窮追不舍,字字句句綿裏藏針,是個難纏的主。一念及此,我眉眼盛笑,受寵若驚的愧疚狀。

“不敢不敢,勞殿下操心,我休息一日便好了。”

嘴角順着話頭輕輕一挑,作天真狀。

“殿下若要讨教,不如就此時此地?畢竟,我使慣了懷民的龍淵刀,借了還要及時還過去呢。”

機鋒擦出電光火石的锃亮,錯身而去,輕輕提起的,自然也要輕輕落下,不能大題小作,也不能殺雞用宰牛刀不是?

在我無辜的幾輪“太極”之下,張喬延的完美無暇面具終于有一絲不合臉的跡象,氣急敗壞的情緒從他的眼底一閃而過,難以細察,可我捕捉到了,哪怕失之交臂,我也明白他安的什麽居心。

拿人手短,贻害無窮,跟別說沒有第三方見證的交易,我可不想被安上搖擺不定的帽子,最後為天子所不容。也許蠅頭小利沉寂得了一時,但也許在時光長河裏沉沉浮浮上一陣兒,在機關算盡的老政客們眼裏,這我應得的恩惠,就是輕易反轉刀柄,足以殺死在武鬥中無人奈何的蘇鐘離的所借之刀。小小一把利刀,就會成為激起千層浪的一石,成為敵營攻讦我的細枝末節。當然,話還是要講清楚的,不是我擺架子,不收三殿下您的好意,蹬鼻子上臉之類的,只是我,習慣了使懷民的刀罷了。

三殿下緊握懷中刀的手指一陣起伏,随即眉眼微微眯起,面上仍是笑盈盈的,我卻眼尖地瞥見,他狠狠繃住的下颌線。我腳尖點地,有意無意地數着拍子。

一,二,三。

“好,那便依鐘離的習慣。我就在此處,讨教一二。”

我啞然失笑,血脈真是奇妙的存在,三番五次敲打我的當朝天子也好,與我兩相試探的張喬延也好,哪怕是已經與我并肩而立的張懷民也好,感受到局面失控時,察覺危險的嘴臉與姿态,都如出一轍。

所以,我順勢低頭斂住眸子,動情地望向腰間如今兩全的雙魚玉佩,心卻還是缺了一塊,空落落的。所以呢,我與母親的颠沛流離,也是既定的生存法則嗎?抑或是,拜人為所賜呢?擡起頭,我臉上是沒有波瀾的平淡。

張喬延沒有發覺我情緒的大起大落,只是保持着紳士的風度,等待我抽出專屬他大哥——太子殿下平日不容他人染指的的龍淵刀。

我卻無時不刻洞察這個注定無法獨自解開的問題的起承轉合,不求甚解。裹挾着草木芬芳的風吹起我臉側的鬓發,飄動在我閃閃爍爍卻沒有焦點的目前,我嘆息一聲,慎之又慎地提刀出鞘。我不急不徐地伸手從頭到尾撫過龍淵刀,虔誠地好像在端詳一件精雕細琢的工藝品,但我要使出的意氣,是渾然天成。

我終于正眼望向脾氣還算不錯的張喬延,微微一笑。

“三殿下,冒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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