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生死疲勞

第三十九章 生死疲勞

我目光放向目不能及之處, 喟然嘆曰。

“天地浩渺,人生須臾。倒是山高水長,百無禁忌。”

回首遞還給黃祁山一個堅毅而破碎的示意, 我又明朗起來。

“孰能孰能濁以止靜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動之徐生?”

黃祁山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疑惑地問道。

“蘇将軍把末将搞糊塗了, 末将才疏學淺, 但望一解。”

我在不似的西風裏悵惘卻不失意, 徐徐答話。

“沒有人能長長久久地風光, 要想山長水闊, 與目齊平,當不知疲倦, 熱愛你的所在。黃将領, 你熱愛射禦之術嗎?”

黃祁山怔然于我與平日埋頭苦行僧一般的我判若兩人的我,卻反射道。

“熱愛。”

他低頭望向手中歲月滄桑, 印記斑駁的弓箭,陷入妙不可言的心流往事。

“從我從父親手裏接過這把弓,我就沒有放下了, 長夜漫漫,也合枕而眠。我的人生,是用這把弓寫就的。”

我微微笑着回望與往日相比面色溫柔似水的黃祁山,悠悠道。

“是了,每個人都不粗鄙, 每個人都能體會自己所愛的甘味,所以黃将領, 在這方面, 老先生們,未必如你。你說出來的句子, 比洋洋灑灑的妙筆更打動人心。”

黃祁山徹底呆愣,嘴巴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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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不過一介武夫,從未,在文學造詣上涉足,從未聽人這樣誇過。”

我并不停步,馬嘶鳴穿過風吹則低的草甸,我說。

“端正自己的身份固然重要,卻也別忘了端平自己的心緒。”

我颔首,風是句子的收尾,也是句子的開端。

“我的意思是,黃将領,不要覺得自己只是教我一時的萍水相逢之人,我歸屬東宮以後,我們可能會在某一刻并肩,或是以背相抵。況且,沒人能守恒,您之所以是東宮一代射禦宗師,你的爆發力,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你追我趕,才是共贏之道。我們有很長的路,東宮有很長的路,殿下有很長的路,這些路,在交疊,在分岔,又在合并,重逢。”

我頓住,完滿地笑了。目光燦然投向被連珠炮打得幾無反手之力的黃祁山,聲似斷線,卻藕斷絲連。

“黃将領,從今往後,不要再自稱末将了,也不要再喚我蘇将軍。”

我的雙眸靜如深海。

“在下鐘離,很高興結識你,祁山。”

黃祁山靜默在風裏,目色天旋,良久,顫巍巍地伸出雙手,緊緊回握我,笑得紛繁。

“祁山見過鐘離。事到如今,祁山這才明白,殿下收你,絕非興起。善察人心,心思細膩,不自矜,不輕言,短短數語,道盡我所有顧慮與動念。”

我從容恣肆地笑着抽手,耳畔嘶鳴。

“不過是肺腑之言。而且祁山,你說話,越發文氣了。”

一言盡了,我放聲大笑,丢下愣怔的黃祁山。半晌回神,不知所想,卻一往笑之。他見我遠去,趕馬來追,似是要與我一決高下。我豈能遂了他的願,偏頭擲去一個狡詐而不明的挑釁的笑,我一個借力上跳,騰空在馬背上換了個方向,倒騎順箭,弓響箭走,直沖黃祁山面門。

黃祁山駭然,卻不慌亂,只是迅疾側避,撕扯着風聲的箭羽危危擦過他的面頰,留下一道紅色的痕。我張狂地一踢座下馬,穩如泰山,倒坐依舊,只是手中弓不停。箭似狂風,又似奔馬翻湧,風舉雲飛,刺穿一層又一層的空氣,讓黃祁山閃避不及。可是他畢竟是東宮一等一的箭手,他有些氣急了,借着重心,整個人翻轉過來,倒挂馬身,不由分說就是搭弓一箭。

我被他大膽的動作驚了一驚,反應慢了一拍,其方向又一時難以判斷,等我調轉坐姿,箭眼瞅着就要正中胸口。雖然養成了穿護心鏡的習慣,可這也是要命的一擊。畢竟,優雅地摔下馬實在是個高難度動作。情急之下,一個前幾日我偶然發覺的馬兒開關躍然心間。可是那個動作倉促的很,未加操練,生疏加之運氣,我沒有把握讓雜技原封不動的再上演一遍。

可是箭就在面前,風聲撲在臉上,眼睛都不敢眨,生怕閉眼的瞬間,就跌下馬去。我心一橫,并手為掌,對準馬的肩胛便錯手劈去。與此同時,腳扭住馬頸,重心後仰,雙臂鈎住馬胸與頸過渡處,以防被急剎車帶下去。于是,黃祁山只覺得新世界的大門徐徐向自己打開。那波瀾壯闊的千裏江山圖,栩栩如生地就地攤開,供他細賞。

在我幾秒鐘裏眼花缭亂而行雲流水的亡命步驟下,馬的眼睛瞪得溜圓,瞳仁像是感受到了什麽神秘的感召,騰的一下就被點燃了,雙腿不自覺地彎了下去,滑跪一般低垂馬頭,伴随着哼哧哼哧喘的粗氣韻律,一跪到底,卻不止步,就這樣,滑出十幾米遠。而我膽戰心驚地貼着馬背,眼睜睜看着那支閃着銳刃的箭,呼嘯着從我鼻尖上方飛躍。顯然,我完成了這個頗具古老與玄奧的動作。黃祁山不可思議地快馬上前,語氣濃墨重彩。

“鐘離還好嗎?這是……”

我嘉獎般愛憐地撫了撫它的額頭,馬兒歡快而驕傲地發出陣陣嘶鳴,為自己正式解鎖了這個技能而沾沾自喜,搖頭晃腦,讓我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謙遜地向着黃祁山一笑。

“見笑了,祁山,雕蟲末技,莫要聲張。”

他仍然驚愕不已,圍着我和馬前前後後看來看去,神神叨叨的,惹得我捂嘴直發笑。

“真是壯觀,我怎麽從來沒有發現此馬還如此靈通。”

我笑着揪了一把馬不停聳動的耳朵,制止它偷聽我們談話一般,只是嘆道。

“我也不知,無意中發現的,怎麽樣,也許這便是下馬威的由來。”

黃祁山啧啧着點頭。

“莫過于此。”

多年以後,此時嘻嘻傻笑的我會明白,西戎對我天生的吸引力,始終存在,從未斷絕,有人,終始如一,百年一日,翹首等我回家。

打馬回到東宮時,門口站了一溜的生面孔,我一臉疑雲地望向身旁的黃祁山,黃祁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

\"這些是新兵,打算往射禦方向培養。我有些力不從心,鐘離你看,能不能搭把手。”

我聞言想都不想,笑吟吟道。

“那自然是樂意效勞,教會別人,于自己也是上一層樓的見地。”

黃祁山開顏,對着這些還面帶青澀的新兵們聲如洪鐘。

“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蘇将軍。既然被分配到東宮,想必她的傳奇事跡你們已有所耳聞。此後,你們的授課,由我們輪流進行。”

雖然大部分人投來欽佩與羨豔的目光,可我還是眼尖地捕捉到了散落在人群中的幾個鄙夷與輕慢。我并沒有出言訓斥或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只是溫和一笑,點頭致意。

“我也不過是先你們一步學會了罷了。所以大家不必有負擔。我們是秉持教學相長的良性教學模式,對我有什麽不滿,都歡迎提出。”

此話一出,兩極分化更重。我掠過那幾個顯眼的不服面孔,只是淡淡道。

“接下來,先學一下基礎的拉弓,全體都有,速成一排。”

我看着條理分明,聞風而動的規整隊形,幾個眨眼工服都已持弓立定,神情肅然,面部緊繃,待我發號施令。我滿意地微微一笑,看來是選拔過幾輪的,素質都為上乘。我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弓,接過黃祁山遞過來特制的箭,微微眯眼,談笑間,一箭正中靶心。

就在大家呼吸都頓住之際,我卻別有深意地盯住箭靶發笑。幾秒的延遲,箭靶自中心開裂,碎成幾塊。場上一時靜寂,大家都驚恐地望着我,無人出聲。黃祁山咳了咳,交頭接耳和喝彩這才震耳欲聾般響徹了雲霄。我并不回身接受追捧,只是翻身上馬,一陣助跑後,聽弓放箭,又是毫無懸念的一中與一碎。我兜着馬換了個方向,愈發膽大,沒有知會,學着黃祁山的倒挂金鈎又是一箭。只是我不是畫虎不成反類犬,而是整個人倒翻過來,俯仰間,腦子充血,馬背颠簸,我一擡手,還是命中。

比之黃祁山的側挂,顯然,這一頭重腳輕的舉動,小巫見大巫。衆人吓傻了眼,紛紛屏住了呼吸,更有甚者向黃祁山投去了求助的眼色,生怕蘇将軍失手。但顯而易見,我雖放肆,卻不做沒有把握的事。就在我面帶笑意地從心變換了多種馬上姿勢,堪稱五禽戲的一套戲耍下來,輕輕松松連中十箭,卻也徹徹底底報廢了十個嶄新的靶子。

黃祁山悔得腸子都青了,經費在燃燒啊。

目的達成,我正欲下馬,卻瞥見緩緩走來的一個人——喲,這不是前幾日,自讨沒趣的,三殿下嘛。當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我隐沒嘴角的冷笑,縱馬周場,沖着走在張喬延前方的小黃門方向猛沖過去。就在小黃門吓得要抱頭鼠竄卻不敢的左右為難之中,我優雅地故技重施,一個跪馬。

只是這一回,于我錦上添花,于張喬延則是雪上加霜了。

我一個臨空騰飛,馬踏飛燕般的從容,輕巧而無波地深深俯視着前方幾人,穩之又穩的落在了張喬延不太好看的面色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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