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情愫暗生
第四十章 情愫暗生
搶在張喬延面部凍結之前, 我躬身一禮,聲似如雲漂泊,卻又讓對方陷入長久的緘默。
“三殿下到訪, 鐘離失冒犯了,有失遠迎。”
三殿下僵硬的面部線條彎彎繞繞, 還是回到正軌。他眉眼不動, 沉着接話.
“鐘離不論是刀劍, 還是射禦, 當真是生龍活虎, 無師自通。幾日不見,又成一代宗師”
從那牙縫中擠出的幾個字, 我感受到不友好的氣息正在幽幽發散, 卻并不發作的引而不發,心下疑惑, 卻笑容可掬。
“得三殿下賞識,鐘離大幸。”
他喉結止不住地一顫,似乎順好了氣, 終于向着小黃門使了個眼色,繼而道明了來意。我只是笑得人畜無害,卻對他的屢加冒犯嗤之以鼻。小黃門不敢看我,只是垂着頭,一副意欲點頭哈腰卻礙于是三殿下人只好強撐着挺起腰杆的混樣, 落得個裏外不是人的模樣。我冷笑着聽他絮絮叨叨,有名火起。
“蘇家長女, 賢良淑德, 三殿下賞識鐘離奇才,惜才使然, 特送來精雕宮品,望您喜歡。”
從頭到尾,字字句句,字如刀鋒,踩住我的痛處摩擦,都在膈應我。我卻還是皮笑肉不笑,沒有撕破臉,不卑不亢道。
“鐘離謝過三殿下好意,這一次,我就收下了。只是鐘離有幾句話,不知當講與否。”
三殿下玩味地盯着我寵辱不驚的面色,漠然開口。
“鐘離但說無妨。”
我笑意淺淡,只是大大方方地敷衍他的“好意”。
“首先,臣直屬東宮,望三殿下還是不要越過兄長來尋我比較好,臣擔待不起。況且臣位卑淺陋,不足以得殿下如此關照;其次,臣雖然是蘇家女,卻承受不起這個長子,臣不過是蘇家武場一枚小小弟子,但求公平競争,清清白白地打造自己的履歷,請不要再給我加上這些隐形的紅利,我現在歸東宮指派;最後,我既然選擇了野蠻生長的習武之路,打打殺殺就沾不上賢良淑德,臣不才,也不高尚,賢良淑德,臣配不上,三殿下這樣的好東西給我,就是暴殄天物,還是送與您的好妹妹來的好。”
此話一出,兩方鴉雀無聲。黃祁山雖站得遠,耳力卻尚可,聽的一清二楚。他捏了一把冷汗,心裏像是捶鼓,如雷灌耳。小黃門的腦子也止不住地嗡鳴,心裏打着顫,只求這場對峙早點平息,不要禍水東引,他還不想掉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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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殿下眼中的惱火卻最終沒有燃燒起來,他只是寬厚地付諸一笑,點頭稱好。倒是我深感意外,歪過頭,探詢的眼神如狼似虎,恨不得在他風平浪靜的臉上燒出一個洞來。他最後只是吩咐小黃門把那從頭到尾都沒有得我一眼的白玉鑲金如意簪遞上,然後潇灑離去。我目送着浩浩蕩蕩的一行人,若有所思。腦中一句話不輕不重,低低盤旋。他沒有情緒的一句狀若無意的提起,讓我覺得不爽蓋過了從前。
“聽說,東宮上下都喚你蘇将軍,當真是有意思。”
可是我只是打哈哈地一掠而過,心中卻生出芥蒂。我不快地捏緊那簪子,堪堪上馬,快馬加鞭。在黃祁山和諸位弟子的困惑目色中,在疾風穿過耳鬓嘶鳴,霎時找回了意氣風發的自己的心之所歸。但見我終于正眼望了那還挂着珠玉的簪子,叮叮當當,雖然悅耳清雅,我卻眼前晃過張喬延陰雲密布的雙眼,只覺得心煩意亂。
我利落地扯過僅剩的一支箭,了無牽挂般将珠釵随意系在了箭尾,笑得猖獗,不似嬌花,不似春雪,倒如極地邊寒,狼煙滾滾,陣法初顯。萬般暢意,風有風的來意,箭有箭的去處。順着風的方向,我深深呼氣,繼而眯眼,箭已離弦。在場的人第一次聽見風的呼吸,伴之環佩叮當的脆響,嗚嗚咽咽,其應若響,一時激起千層浪。衆目睽睽之下,空止響騰,餘韻徐歇。一箭貫穿了所有的偏見,撕碎了所有的契約,昭告天下,在下蘇鐘離,直屬東宮。
所有人,齊刷刷望向始作俑者,靜默在風裏不發一言的我,一時嘩然。因為那一箭,射穿了靶子,靶子卻穩穩立着,“安然無恙”。我嘆笑一聲,目色空蒙,超然物外,與山色渾然難分。黃祁山見狀,趕忙打起圓場。
“大家說,蘇将軍是不是箭法出神入化。”
衆人情緒高漲,贊美之聲洋溢周場。我卻只是頹然宣布下課,折返回住處。外面還是喧嘩了一陣,畢竟如此大戲,千年難遇,暗流湧動,道盡雙方劍芒。這樣的爛攤子,交予黃祁山,整頓了隊伍,衆人叽叽喳喳地散去。我用被子捂住頭,頭痛欲裂。寒涼的夜風吹過草場,風吹草低現珠釵,任憑珠玉叩擊,隐隐作響,無人問津。我頭痛般用手指捏了捏眉心,揮之不去的是那場墜馬,以及不知所蹤的珠釵。為什麽,心會這麽慌呢?我,遺漏了什麽呢?可惜,我不得而知。
次日,我面色如常地前往草場督察,不料我一出現,就被團團包圍 ,水洩不通的人群裏,黃祁山冒出了頭。
“好了好了,蘇将軍來了,你們別驚吓了蘇将軍。”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面色窘迫的黃祁山。
“什麽情況?”
黃祁山丢臉。
“這幫臭小子看了你昨日的卓越風姿,不聽我管教了。”
我哭笑不得,對上他怨念的眼神,微微一笑。
“我來。”
我翩然回身,慢聲細語道。
“大家安靜。”
我的聲音和風一樣低柔,卻藥到病除般瞬息止住了場面的喧嘩。我瞥了一眼汗顏的黃祁山,輕輕嘆氣,回頭卻是少有的聲色俱厲。
“人皆慕強,無可厚非。但是,尊師重道,也是人之常情。”
說到這,無端的,我內心隐隐哽咽。
“我也不過是黃将領的弟子,聞道先于你們而已,刻苦而已,我昨日耍盡了本事,也不過如此。可是黃将領,他深藏不漏,靜水流深,他久經歲月,更是幾番披挂上陣。你們太浮躁,只見我的威風凜凜,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我立眉豎眼,掃了一眼場下已經不敢直視我的衆人,放緩了語氣。
“你們當中,有人前一日還看輕我。”
近乎凝滞的熙熙攘攘之中,幾個人身形肉眼可見地晃了一晃。我嗤笑,并不指名道姓,顏色不變。
“也有人,今日并非烏合之衆。平白蒙冤,陪你們接受我的訓斥。”
我感受到幾道視線爍爍投向我,問心無愧。我別開視線,看向感同身受的黃祁山,略一點頭。
“你們愛戴我,我很榮幸。但是,我只為披星戴月者指點迷津。如若有那個悟性和決心,我樂意奉陪,如果沒有,我好心提醒,別到戰場上送死,趁早離開,還能盡孝。”
我能感知到,昔日的趙延勳的影子,與我的身影,不斷重疊。如此高談闊論,或者說是由衷之言,從他們死灰複燃的雙眼中,我篤定,大多數人,都聽進去了。我言畢,甩袖離去,匆匆忙忙,因為有些小道消息,已成燃眉之急。黃祁山手把手地開始了正式的授課,這一回合,無人不嚴陣以待,因為他們知道,我會回來。我草草整理了衣衫,深深呼吸,進而踏入。
張懷民面容竟顯得有些憔悴,尖削的下颌此刻如刀,深邃的眉眼隐隐下凹,這精神不振的狀态,我差點沒認出他。久久望着盯着茶幾陷入沉思的張懷民,我猶豫着要不要出聲打斷,卻在下一秒,張懷民笑得眼含春水。
“卿來了。怎麽不喚我?”
我疾步上前,他卻早一步止住了我下跪的動作。不急不徐地倒了一杯茶,氣定神閑地綴了一口,繼而将我的那盞緩緩推到桌沿。我臉色緊繃,因為我分明看見,他握住茶杯,隐隐發白的骨節。我收斂了神情,冁然而笑。
“懷民召我前來,有何吩咐?”
他好像在隐忍,在按耐住一種怒氣,又似乎将要落淚。他卻舒出一口氣,緊皺的眉頭生硬地展開,憋不住的痛楚分布在了他瞳孔的血絲上,讓人倒吸一口冷氣。在我情不自禁後撤一步的同時,張懷民前趨一大步,大力地摟住了我的腰際。我吃痛,剛想責罵他的不知深淺和反常,卻陡然望見他抓狂的雙眼。
我一下呆住了,眼睛一眨不眨地回望他。室內焚着檀木,随着空氣升溫,一股不太好的預感湧上心頭,心裏狠狠一頓,我忽然別開頭,不願看他。他低沉的聲音是顯而易見的疲憊,參雜着無力挽回的頹然。
“卿,我盡力了。”
他把下巴擱在我的肩頭,好沉好沉,明明已經瘦脫了相,卻猶如千鈞,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愕然側視,他少見的柔弱一面,就那樣無所顧忌地着力,仿佛下一秒就要昏睡過去。我抿嘴,悄聲道。
“懷民,發生什麽了?”
他呓語般喃喃道。
“張喬延,向來不是個莽夫,可是,他眼裏容得下沙子,卻容不得珍珠。”
語韻悠長,恰逢我聽的一愣一愣的,還不知所雲之際,他已經清醒過來,卻不願起身坐正。而我恍若未覺,就任由他這麽靠着,露出傷神的神情。我苦思半晌,驀然轉頭,又一次堕入他不可測的眉眼。他輕佻而專注地端詳着我的面色,手中捏着的檀木手持緩緩轉動,一時我心跳息止,忘了呼吸。他暗啞笑道。
“卿怎麽了?一反常态,不追問張喬延的後續部署嗎?”
我猝然回念,倉皇道。
“如何?\"
他微微眯起眼,笑起來就像狐貍一樣佻巧。雄鸠之鳴逝兮,餘猶惡其佻巧。我卻并不覺得厭惡,反倒是覺得,有些……撩人?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後怕地捂住了嘴。察覺失态,我勃然正色。他不動聲色地将我的一舉一動收入眼底,按下不表。只是付之一嘆。
“張喬延的好兄弟,聯名上書,內容是,讓你帶兵,攻打南蠻。”
我被這看似沒頭沒尾的平地雷炸了個七零八落。我連連後退,堪堪站定,難以置信道。
“我?”
我很快找回了聲線,但是情緒再難平複。
“那,聖上的意思呢?”
他又是一嘆。
“準了。”
我只覺得冷水從頭到腳,澆了個透心涼,冰寒徹骨。
舒緩摩挲的檀木手持,在這一瞬間,終于失去了神安氣定的節奏,片刻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