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悲不通歡

第五十二章 悲不通歡

我沿原路腳不點地地回到堂屋, 合上被子,還是頭重腳輕的。我緊閉雙眼,眉關微鎖, 輾轉反側半晌,卻遲遲難以入眠。混沌之下, 我嘆息一聲, 幹脆假寐。不知過了多久, 就在我迷迷糊糊, 睡意上湧之際,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股寒風凜如霜雪, 争先恐後地鑽進了我方才捂熱的被褥。

我陡然清醒, 全身都緊繃起來,卻并未立刻動作, 而是懷揣戒備地豎起了耳朵。就在輕微得幾不可聞的腳步聲靠近床沿不遠時,我溫熱的指尖妥妥當當地握住了枕下的匕首,冷暖相觸, 水霧漫生,潮濕一如我的心間。

難道……我心底泛起一抹淡淡的失望與無奈。……陛下,還是要扼殺我這個不倫不類的棋子嗎?百感交集,苦澀萦繞在舌尖,眼底卻模糊至極。是啊, 女将,混血, 蘇府庶女, 撇捺橫豎,再怎麽悉心勾畫, 寫出來,還不過是個死字。棄之如敝履,死不足惜。

我握住匕首的指尖已然失了溫度,頹然松手的,還有最後一絲求生的意志。罷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就在我宿命般睜開雙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坐正,慷慨赴死般亮出自己無暇的脖頸時,我全無防備地對上了一雙清澈而閃亮的眸子。

“怎麽是你?”“你醒着呢?”

兩道飽含驚疑的聲音同時響起,寂靜的堂屋裏回音繞梁,經久不去。我怔愣地直直望進他深不可測的眸子,一時無話。他率先反應過來,眨巴眨巴眼睛,一抹壞笑爬上嘴角。

“怎麽?盼着我來?”

我雲裏霧裏的腦子終于恢複清明,聽聞此語,松開匕首的手折返,以雷霆萬鈞之勢,揮舞橫亘在近在咫尺的兩人面前。

“殿下,這個玩笑,我開不起。”

他的痞笑驟然收起,俄而正色,眼底倏然閃過一絲疑雲。

“那卿等的,另有其人咯?”

他喉結翻滾,眼底是危險的壓迫,語氣卻是盛情的邀約。

“那麽,卿。”

他微微一頓,繼而颔首,微微一笑。

“可否告知我,這位,是何許人也?能讓卿,徹夜難眠?”

我呼吸一滞,大腦一片空白。完了,陛下叮囑,我與他的密會,斷不可外洩,哪怕是太子。可是,顯而易見,我适才,腦子一熱,洩露了天機……

心思急轉,我垂下眼簾,眼中的慌張收斂,取而代之的是身正影不斜的慨然。

“我雖殺盡南蠻,載譽而歸,卻終究是臨危受命,面上的不懼,實無以為繼。”

言畢,我先前盈睫的淚珠滾滾而下,俨然午夜夢回幾許,為噩夢驚擾的憔悴。我擡手捂住他自責欲言的容色以及半張的嘴,心灰意冷。

“至于殿下揣測我的二心。”

我惟妙惟肖地學去他的停頓,倔強而落寞地昂起了下巴。

“難不成,我是三殿下的人?”

剎那間,他的咄咄逼人,潰不成軍。我不着痕跡地将他攥住衣擺的骨節盡收眼底,付諸一笑,斂衽背過身去,留下一地細碎的月華。一切盡在不言中,随着天際皎潔的魚肚白,冉冉升起。是啊,倘若我存了二心,那便是三殿下安插無疑。

可笑在于,這逢場作戲的代價,是一場生死未蔔,波谲雲詭的戰争。極有可能,得不償失的買賣,三殿下,從來不犯險。

我一半身子隐沒在陰翳之中,将亮的天光鍍上我的半邊,半明半暗間,孰對孰錯,昭然若揭。我在濃重的低壓中噙起嘴角,似笑非笑的邊緣,我在心下默數三個彈指。

“鐘離,對不住。是我,多心了。你別難過了。”

陡然睜眼,我迅疾地回身,面上是泫然欲泣的悲恸。

“難過?我不難過,我只是始料未及。我為你出生入死,那兩個月的日日夜夜,我都不企盼你的挂懷。我只在意我這一仗,能否為你,力挽狂瀾之中的,哪怕毫末麽?”

聲淚俱下之際,我雙目虛空,尋不到焦點。他竭力維持的體面,終是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我笑得色如死灰,原來入戲了,連自己也騙。是也不是,畢竟手握長生立在遍野橫屍之上的我,血跡斑斑,內心的悵然若失,莫過于此。他步履交疊,淩亂而倉皇,急切地想要将我擁入懷裏,卻堪堪頓住,前也不是,退也不是。他懊惱的心緒寫在臉上,毫末畢現,我一目了然,卻不解圍。

是了,他意欲何為?抱我,他以什麽身份;不抱我,他又以什麽立場?進進退退,往蹇來連。

我寡淡的面色劃過一絲淡淡的亮色,向他遞出了舊傷未愈的手背,察覺他眼底的刺痛,我卻別開了臉,只是不溫不火道。

“所以,你來找我,所為何事?打仗,還是發配?”

我的不留情面,我的開門見山,我的恬不知怪,擊破了他心底最後一道防線,他眼尾泛紅,啞然失笑。良久,我聽到了一個全然反噬我心神的答案。吹燈燭熄滅,他難堪出言。

“亂瓊碎玉,我可否邀卿,外出賞雪?”

明明是小心翼翼的征詢,卻問出了一去不複返的百念皆灰。我定在原地,渾身戰栗,肺腑滾燙,淚水未幹,滑稽地停留在鼻尖,我卻無論如何,都聚不起拼接字句的力氣。他見我不語,解嘲般輕笑,自問自答。

“知道了。”

他失魂落魄地緩慢轉身,戀戀不舍地撫上門框,閉了閉眼,傾盡力氣,乍然推開了雙門。吱呀一聲,響徹在黎明與夜。破雪的冷氣撲面,灌入亵衣,我才驚覺,除卻日複一日的程曦,我忽略了,紛飛的雪。

眼看着張懷民的長靴就要踏過門檻,我卻啞聲。

“等等。”

他身形一頓,微微偏頭,嘴抿成線。我微微一笑,字字句句,猶帶哽咽。

“今年的雪,下過兩次。一次我見危致命,張喬延設下此局,我去趟了這鴻門宴;一次我枕戈待敵,無心觀雪,長生斷于雙刀,背竹而戰,甚至不奢求活着回來。”

我破涕為笑,并不顧他閃爍的目色,絮絮道。

“所以,這已經是,今年的第三場雪啦。”

我聲線不穩,卻溫潤欣悅。

“我不想再錯過了。\"

此話一出,張懷民側偏的身子驀得回正,目光灼灼,與我相接。我含笑不語,卻略一點頭。

雪越下越密,天地蒼茫,人心溫熱。京城被淋白了頭,我們卻恰逢時節。

在上下一白的天地間,兩馬并駕,你追我趕,在紛紛揚揚的彌天大雪裏生生劈開一道路來,向着城外疾馳。細細碎碎的雪片紮眼,馬上颠簸,我卻不坐穩,任由身子東倒西歪,敞開心扉,笑聲傳遍曠野。

張懷民自始至終面帶溫厚的淺淡笑意,默默注視着我極少的恣肆與熱烈,我雀躍而疏狂的笑顏,似乎一團火,在折竹聲中燃燒,映亮了他淡漠的眼。

我拍馬在霏霏雪色兜轉幾圈,馬蹄沾上冰渣,潔白的雪被上留下一道又一道深深淺淺的馬蹄印。他忍俊不禁,京城遇雪,年複一年。此時此刻,他卻恍然失神。

在半空中飄零翻轉的每一片晶瑩的雪瓣,都折射出耀人的光澤,暈了他的眼,濕了他的心。他呆呆入迷的模樣被我餘光捕捉,我哭笑不得,策馬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好笑道。

“懷民,怎麽愣住了?”

他陡然回神,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順勢拍去如墨般厚重的鶴氅上的殘雪,目光躲閃。

“好久沒有這樣心無旁骛地賞雪了,難免百端交集。”

我嫌棄地瞥了他一眼,陰陽怪氣道。

“既然過去沒有抓住時機,當下就該全神貫注,你再感慨萬千,敵不過。”

我暫歇話端,手掌伸出衣袖,接住一片完整無缺的雪花。我莞爾一笑,老氣橫秋地望向張懷民。

“一次掌心化雪。”

他愕然回望我,在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裏,他一瞬不瞬地盯住我,不可名狀的浪花,不知何時起,漲潮而不退,持之以恒地拍打他的不為所動。我兀自叫嚣,不再理會張懷民的自矜,身披的鬥篷在飛雪裏翹起起伏不息的弧度,好似潮汐拍岸,完滿地充盈旁觀者的雙眼。

我自娛自樂般歡聲笑語了半晌,心思陡生,眼眸流轉一周,眼疾手快地搓起一個雪團團,趁張懷民不備,一個揮臂,穩穩落在他的心口。他措手不及,訝異地低首看去雪漬洇染的衣袂,眉梢随着體溫上升,雪化成水而稍稍揚起。他好整以暇地擡眸看我,我軒軒甚得地安坐馬上,雙手環抱,挑了挑下巴,俨然挑釁。

張懷民舒眉展眼,神采奕然,玩世不恭的人格再度浮現。我滿意地颔首,雙手置于馬頸後方,默不作聲又捏緊了一個雪團,蓄勢待發。一時間,雪團漫天飛舞,遮天蔽日,遠遠看去,竟分辨不清馬上二人是何許人也。

就在我們興致高漲之際,全然未曾發覺,一匹快馬馱着面色疲憊的一人向着這邊而來,馬蹄踏雪,帶起一陣風霜。他堪堪靠近亂作一團的此處,沉聲喝到。

“什麽人?在此處放肆。”

聽到這道一日三秋的聲線,我身形一晃,酸澀接替了虛浮的快意。心虛不知從何起,一往而深。

我僵直地回眸,驟不及防的撞上了風塵仆仆,從邊疆晝夜兼程,為我而來的,宋睿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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