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因勢利導
第五十一章 因勢利導
劉成玉面露驚恐之色, 連連擺手,趕忙推辭道。
“這怎麽使得,這是蘇将軍的殊榮。”
一介文臣, 這沉甸甸的铠甲,不得壓彎他的老腰!我意味深長, 咬文嚼字道。
“劉大人不必介懷, 铠甲而已。我穿了十天半月, 深知其中冷暖, 禦寒的效果, 可是極好的。”
劉成玉咬咬牙,衆目睽睽, 天子又閉目養神, 并不發話解圍。畢竟,天子門清, 我征戰在外時其黨羽傳過的風言風語,坐視不理我無傷大雅的刁難,是不失民心的上上策。
就算劉成玉長了十個腦袋, 也不敢頂撞方立汗馬功勞的東宮直屬。
我眼含關切地注視着他,目不轉睛,甚至俏皮地眨了眨。他瞄了一眼三殿下鐵青的臉色,微微閉眼,下了決心, 雙手顫巍巍地接過铠甲,煞白着老臉費勁九牛二虎之力這才堪堪套上。
我微微一笑, 窮追不舍。
“劉将軍, 暖和嗎?”
劉成玉幾近站不穩,憋紅了臉, 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來。
“暖和暖和。暖到老夫心裏了。”
我眉眼彎彎,見好就收,不着痕跡地轉向不慌不忙的天子。天子了然,對我的上道極為滿意,于是溫聲道。
“行了,大軍疲乏,回城休整。明日大宴,犒賞三軍。”
筋疲力盡的全軍興奮起來,交頭接耳起來,高度緊張下麻木的神經驟然蘇醒。在天子開路下,衆人蜂擁而入,在百姓的歡呼聲中享受生命中鮮少的萬衆矚目,完滿地揮別使命。
而我作為此戰的主角,高坐馬上,挂着恰到好處的微笑,得體而內斂地接受衆人鬧哄哄的追捧與溢于言表的敬愛。
閑暇之餘,我會錯開目光,輕飄飄地向跌跌撞撞的劉成玉側目。随之我刻意而無心的目光,衆人發覺了小醜一般的劉成玉,一時間,婦人掩嘴,小孩指點,男子拊掌。
這下,我心滿意足。這筆小賬,至此,一了百了。
不過,東宮與三殿下的較量,這才拉開帷幕。
我俯身恭謹一禮,雙膝緩緩着地,牽的一身傷痛被蟲蟻啃噬似的,細細碎碎的疼痛侵襲四肢百骸。我眉眼間是自矜的溫和笑意,聲線不亂,朗聲道。
“臣,蘇鐘離,參見陛下,陛下萬福金安。”
天子居高臨下地斂眸望向地上已換上常服,看不出風雪的寬和模樣,卻無谄媚。他一時怔松,一瞬又恢複了威嚴的面容。
“鐘離起身,這近兩月的鏖戰,辛苦你了。”
他語氣溫和,和顏悅色,內心卻雲卷雲舒。就是這樣一個平平無奇的女子,一舉擊破了南蠻與北狄,為自己的江山前赴後繼在所不辭。如果她是為了尊官厚祿而來,那麽為何,她如今仍是不溫不火的姿态。難不成,她是欲取姑予,潛心候着自己的發話?
思及此,天子眸光微閃,一抹不懷好意的笑淺淺淡淡,出口字句輕飄,卻令當場文武百官大驚失色。
“既然疲勞了這麽久,朕也不久留你了。鐘離,回去好生休整吧。”
一時間,群臣交頭接耳,肅穆的大殿上,議論紛紛。天子輕叱一聲,眉頭輕蹙,聲響頓消。雖已背離,我卻清晰地感知到,我每一步落步,都頂着沉甸甸的目光。懷疑有之,揣測有之,惋惜有之,興奮有之,只是,事不關己。就在我即将踏出門檻的那一刻,身後遙遙傳來一道沉穩的呼喚。
“鐘離。”
我身形一頓,卻行雲流水地轉身,跪伏,應答。
“臣在。”
他眉間盡是狡黠的意味,幽幽道。
“你有什麽資格,稱臣?”
此話一出,殿上頃刻間鴉雀無聲,連喘息聲都滞住。四周所有的目光毒蛇般刺射過來,好像上一刻還光芒萬丈,人人趨之若鹜,企圖讨好的高嶺之花,下一刻跌入泥沼,永無翻身之日,人人唾棄。除了,面含隐憂的張懷民,一望深似海。看着周圍嘩然的臉色,我心下冷笑,目不斜視,寵辱不驚,字落淺淺,仿若那場大雪重降,洗刷世間污垢,卻洗不去我堅毅的目色。
“陛下聖德系興,再隆大命,即位以來,四海晏然。天下之士,莫不稱臣。”
天子嗤笑出聲,面色轉暖,就在衆人松了一口氣時,卻被下一句話吓得險些嗆住,堪堪噤聲。
“那麽鐘離以為,為何西戎,北狄,南蠻,東夷,遲遲不肯歸服呢?難道朕的仁德,為地域所限不成?”
提及西戎,所有人的面色大變,望向我的眼色,連罪人都算不上了,仿佛我是個披着人皮,禍亂朝政的妖物。我卻眼觀鼻,鼻觀心,面無懼色,微微仰頭,不卑不亢。
“臣以為,那是因為地域偏遠,消息閉塞的緣故。他們雖渴盼聖意,卻無門路。加之奸邪作祟,混淆視聽,将未加開化的他們蒙蔽。”
至此,我一頓,繼而微微一笑。
“所以,先禮後兵,實在是開明之舉。陛下之賢明,臣感佩。”
寂靜将大殿包裹,只聽得檐角的宮鈴作響,不為所動。良久,天子掀起眼皮,面色舒展,不鹹不淡地撂下了一句話。
“聽聞鐘離以一敵二,斬殺北狄兩員大将是在六更。那時,于白夜中行走,天色初明,實屬不易。你去吧。”
我稱是,撩起衣袍,面無表情,落落離去,并不回頭。這下,群臣整個早朝都開得不知所以。天子對蘇鐘離的态度,實在太令人捉摸不透了,簡直可以用一波三折來形容。這究竟是要立殺前穩住她和天下人的前兆,還是要日後考察後委以重任啊?
我作為當事人,卻不慌亂,亦不迷惘,一路上步履匆匆。嘴角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我回到堂屋,倒頭便睡。所有下人面面相觑,卻不敢打攪,賜死的诏書一日不下,我還是心安理得的主子。
我睡得香甜,颠倒日月。昏昏沉沉間,兩月的和衣而卧,風聲鶴唳閃現而過。實在難以睡個安穩覺的痛苦煙消雲散,我舒舒服服地翻了個身,心無戒備。
就在夜色侵入皇城,侍衛昏昏欲睡,衆人安歇,燈火熄滅之際,沒有人注意到,東宮裏的一間屋子,遮遮掩掩地亮起來一盞燭火。透過燈影綽綽的紙窗,是我蹑手蹑腳披上與夜色同度的衣衫,繼而撲滅燭火的周全。
我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微弱的吱呀聲很快遁入無邊的黑暗,探出頭來左右環顧确定無人察覺後,我深呼一口氣,縱躍上房檐。磚瓦斑駁,微微松動,發出窸窸窣窣的輕微聲響,幾近難覺。我穩住身形,踩穩了落腳點,疾步如飛,在雲走混沌的月明星稀裏竄向一個方向——昭和殿。
不多時,我如步雲端,悄無聲息的腳步已踏上目的地的檐角,一個飛走,穩落殿前。殿內燈火通明,依稀可以望見天子倚靠桌案,埋頭批閱,朱筆偶爾起落的身影。望了一眼立在殿門口顯然等候多時的老公公,我略一颔首,大步邁入。
“來了。”
擱下文書,他緩緩擡頭,面上一派疲憊卻溫和。我頭輕點地,磕了個頭。他在內侍攙扶下艱難地起身,輕嘆一聲,笑言道。
“起來吧。”
我斂衽站立,目不旁視。他端詳我一身行頭許久,撫了撫長須,笑得和氣。
“是個聰明的孩子。”
我抿嘴不語,心裏的石頭卻安然落地。他背手而立,改換上正色,不急不徐道。
“知道朕喚你此刻前來的用意嗎?”
我斂眸垂首,口中清朗。
“陛下英明,殿前壓一壓我的傲氣,怕我心氣過高,臣明白。”
見我分寸不亂,面色不改,天子挑眉,笑得開懷,複又發問。
“可有人來尋你?”
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就這麽抛下,燭火被吹得亂晃。我卻并不遲疑,落落大方。
“有。臣都叫護衛回話了,分別是戶部尚書吳詞安,左拾遺潇北澤,廣陽将軍周昌以及禦史秦寂道。還有。”
我不自然地一頓,睫毛微顫。
“遠在邊疆的宋睿辰,我的同門,寄來的一封申文。”
天子投來思忖的一瞥,微微笑道。
“取來我看。”
我面沉似水,下颌收緊,如履如臨地從衣衫中抽出完好無損的書信,容色端然地雙手奉上。天子遞過一個目色,內侍上前接過,天子徐徐展開,凝眉看去。我自始至終盯着天子順着書信而下的眉目,企圖揣度出蛛絲馬跡。不料天子閱完,只是将其信手攤在案牍上,喜怒不見。他沉吟半晌,猝然道。
“這些人,你都記下。他們皆為忠正之人,而非投機之徒。”
我眼底閃過一絲訝異,卻很快掩蓋,不動聲色。
“是。”
他見我慎終如初,好整以暇道。
“不必如履薄冰,我既然能在深夜召見你,就是一種态度了。只不過,我希望你暫且不露鋒芒。”
我聞言,定定注視天子意味深長的笑面,心神俱震。
“拜将的诏書,午時會按時送去東宮,你且去罷。”
我渾渾噩噩地跪地而謝,卻聽得頭頂一聲輕笑。
“哦對了,你的輕功,還要練。一路上,朕的暗衛,察覺你蹤跡的,是這個數。”
我愣愣擡頭,只見天子言笑晏晏地擡起手,比了個九的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