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微瀾之間

第五十四章 微瀾之間

層層疊疊的雪片接連不斷地落在我手中光可鑒人的雙刀上, 清亮地映出我明滅可見的雙眸,比雪還寒上三分。親手鍛打,淬火浸雪, 因而寒肅無雙。清麗俊逸的面容前,發絲吹拂, 忽明忽暗的眼底, 是巋然不動的狠戾。倚刀而立, 我落拓卻不失意, 披上一身纏綿的風雪。他無奈卻縱容地輔以一嘆, 破愁為笑。

“鐘離啊,真有你的。這是我, 見過最長的雙刀了。你确定使得靈巧?”

我微微一笑, 抹了一把鼻子,嗤笑出聲。

“試試, 不就知道了。”

是肯定句的語氣。他見我情不可卻,滑刀出手,鋒芒畢露。我勾起嘴角, 并不支起頹然的身子,反而側滑出腿,擰過腳腕,旋轉上身,一個掃堂腿, 徑直襲向宋睿辰。

那一刻,宋睿辰竟走了神, 目下蒼茫, 惟她一人爾。

就在我裹挾了勁力的腿風即将觸及宋睿辰的膝蓋時,他淩空而起, 手中刀下壓,力敵千鈞。我雙刀陡然翩飛,從身後蕩開,手腕交錯,并刀成障。他刀背側偏,猛的拍将出去,脆生生撞上我的刀錯處,敲金擊石,虎口的舊傷一下崩裂。刺目的紅滴落在無暇的雪地,觸目驚心。

宋睿辰急忙收刀,上前執起我的手,呼之欲出的是自責與懊惱,以及溢于言表的心疼。我不自在地抽回血流如注的手背,一咬牙,插進潔白的雪裏,萬蟻噬心,鑽心入骨,我卻面不改色,甚至一派溫和。宋睿辰倒吸一口冷氣,連連後退,良久慨嘆。

“蘇鐘離,你不要告訴我你還要繼續。”

他對我當真是,了如指掌。

我佯裝安然地報以冁然一笑,口中言不由衷。

“一點也不疼。你別看它撕裂了,鮮血淋漓的,其實不過如此。況且坊間傳聞,用新雪消殺,放出陳血,有益身體。”

他近乎是盯着喪心病狂之徒,目瞪口呆,傷在我手,痛在他心。

“蘇鐘離你扯謊的天賦越發爐火純青了,你當我是小孩嗎?”

我聞言洩氣,幹脆挺起胸膛,直言不諱。

“是,我要繼續。負傷乃是出征常事,怎可大驚小怪?在殺紅了眼的戰場上,可沒有人等你療傷。”

我平淡地好像在敘述一個話本,手中緊握的雙刀泛出冷冽,卻在潔白的掩護下,隐隐發顫。我堅忍的威視明明是仰視,卻讓宋睿辰脊背生寒,似乎自己才是被俯視的那個。他一言不發,權衡利弊,良久,望向我的目光猶如我是無可救藥之人。

“既然如此,我這也有一個土方。”

我将信将疑地盯住他,他卻渾不在意地從深淺不勻的泛血雪地裏小心翼翼地抽出我死氣沉沉的手,凝視半晌,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

我駭然失色,手倏地摸向身側的刀,卻在舞至半空之際,被他稍稍擡眸的深沉懾住心魄,刀柄脫手,一敗塗地。

他見我面無血色,這才輕輕松口,對我溫文地一揚眉,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倒像是我……想多了。

他目不轉睛地端詳我的面色,繼而忍俊不禁。

“怎麽樣,血是不是止住了?”

我這才發覺自己的思緒飄搖,以及佁然,驀的低下頭去,稍顯混亂。果不其然,藥到病除。我震驚之餘,戰戰兢兢地晃了晃手腕,生怕空歡喜一場。驗完收效,我又驚又喜地錘了宋睿辰心口一下,複又提刀,橫縱有致。

忽然,我念及一閃而過的碎片,心口絞痛,繃着淡漠的臉,扯下一段布料,一絲不茍地纏繞上掌心,與那日的莊重無異。宋睿辰在一旁目睹我大起大落的情緒,猜了個大概,他長舒一口氣,哈出一陣茫茫大霧。

“那寫盡人生的字句與出刀,比結局更重要,不是嗎?”

字落琅琅,掉進我深不可測的心房。我終于擡起頭,目中無他,是知不可為而為之的決然。

宋睿辰見我振作,緩緩笑了,撥雲見日,雪過天霁。撥雲刀倏來忽往,刺穿日光,破風劈雪,直直刺向我的眉眼。

我玩味地搖搖頭,指尖撥動雙刀,施施然擡手,利刃出鞘。雙刀怦然,兩相牽制,冷冽的刀光撞出短促而洶湧的音節。我沐浴在陽光裏,竟生出幾分惬意,懶洋洋一攬刀,肅然成劍,一改之前的瞬息千裏,心血來潮,輕慢而浩蕩。

似是推太極一般,河海不擇細流。宋睿辰眉眼輕動,也随心所欲起來,信手拈來一朵劍花,伴随着深邃的眉眼,一擁而上,讓我差點難以招架。我憤憤擋回他故意為之的借刀獻花,一式春分,劈落周身雪片。

宋睿辰揮刀來架,卻覺臂力一瀉,筋骨疲乏,框架松垮,他驚懼地擡頭看我。我微微笑着,一如初見。

她說,我會打敗你的。

她說,那就叫你睿辰。

她說,你知不知道那一劍可能會要了他的命。

她說,如果龍淵折不斷撥雲,也折不斷鐘離,那他,該如何處之?

她說,不要輸給我。

她說,好久不見。

她以刀言說,期待他人犯錯者,往往先步伏誅。

她說,放寬心,我們都能活下去。

她還說,我只把你,當作兄長。

他卻好像,該死的,死乞白賴的困苦掙紮于自己心動的起始。死心塌地地愛她,愛得,快要瘋掉了!

每一個卸甲安歇的前夜,每一個一燈如豆的深夜,每一次秉燭夜讀的擡眸,每一個命若懸絲的斷片,他腦海裏都滿滿當當裝了一個人,漫無邊際的悵惘充斥心間。蘇鐘離啊,你遠在邊疆,生死在天,有沒有哪一個瞬間,想起過我呢?

可是他錯了,她的生死,脫離了生死簿,而她也無暇赴死,全心全意放在眼前刀光潋滟處,刀離手處,一去不還。無可救藥的從來不是她,而是自己啊。

他的目光沉沉浮浮,還是飛蛾撲火地向我,奔赴而來。雙刀離手,劈風斬浪,覆巢破卵。耳際傳來呼嘯的風聲,聲聲情長紙短。

他,心甘情願!

我急不暇擇地望進他含情脈脈的雙眼,一式傾四海,避實就虛,運力完滿,睥睨四海。排山倒海的刀鋒環繞住我們,全然抖開,我一瞬不瞬地注視着恬然而笑的他,心念一動。

就在滾滾刀花氣吞山河地拍打上他的胸口之際,他唇輕輕翕動,歷歷可辨。

我瞳孔驟縮,他說的是,無所謂,我中意你。

傾四海此去無可收止,郁郁沉沉,與天光敵對,明暗淩亂,堕甑不顧。他在下墜,我也在。

宋睿辰合上了嘴,露出一種眉目如畫,銘心刻骨的笑意。

他想,至少,在這一瞬間,可以自欺欺人,她是全力以赴地,為自己而來。

傾四海一旦離手,一發不可收拾,傾軋四海,是也。

舉重若輕間,宋睿辰重重跌落,一縷血色沿嘴角淌下,還是耿耿于懷。我慌亂顧不上松散的束發,發冠掉落,骨碌碌滾開好遠。我跪爬上前,焦灼得語無倫次。

“怎麽樣,宋睿辰,說話啊!”

他卻只是喟嘆,眉眼染笑。

“啊,半年不見,鐘離你功力不減。”

我破涕為笑,手忙腳亂地扶他起來,這才驚覺發冠趁亂逃逸。我團團轉半晌,這才瞧見安靜地卧在雪上的小小發冠,閃爍着幽幽的光澤。

心力交瘁之下,我幹脆手腳并用,一把抓回了罪魁禍首。我不慌不忙地甩開青絲,傾瀉而下,乍然點燃了靜靜居于一旁的宋睿辰暗淡的凝目。

我卻渾然不覺,麻利地梳起一束烏發,落落起身,回身攙起眼底濃墨重彩的宋睿辰。我大大咧咧地拍了怕身上的積雪,随即向着宋睿辰恭敬一禮。

“感謝睿辰賜教,鐘離收獲頗多。”

他也微微作揖,全無落敗的失意。

“鐘離聰慧,睿辰領教。”

言盡于此,我們颔首告別,他去面見聖上,我去尋張懷民,打道回府。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宋睿辰,你會釋然的。

卻不料,在我打馬而去後,宋睿辰久久不曾挪步,良久,嘆笑寥寥,口中喃喃。

“蘇鐘離,你終究是,低估了我的執念。”

馬蹄疾疾,張懷民見我火急火燎地複返,笑得淡然。我歪頭去觀察他的容色,卻被他有意無意地避開。我氣結,小聲念叨。

“我不過是和睿辰切磋了一下雙刀,有些人怎麽生的如此小氣。”

說着,我朝他惡劣地做了個鬼臉。他氣極反笑,輕而易舉地扭轉了局面。

“哦?卿可別欲加之罪,我可沒發話呢。難道,卿做賊心虛了?”

我陡然炸毛,口齒不清起來。

“你你你,擺出一副光風霁月的架子給誰看呢?私闖屬下屋子的賬還沒算呢!這是你有錯在先吧!”

他眉梢輕揚,嘴角漾笑,眼波涵淡。

“是嗎?東宮所有,盡為我有。我要你三更起,你就不能四更起,怎麽,卿莫不是,擺不正自己的身份?”

我理虧,卻氣焰嚣張。

“那屬下的私事,上司也有權幹涉嗎?”

他聞言正中下懷,笑得狡黠。

“那自然是,有的。”

我口不擇言,落了下風,恨不得把禍從口出這四個字寫成一副字畫,高懸在床前,睡去醒來,映入眼簾,時刻引以為戒。

就在我腹诽之時,他堂而皇之地傾身過來,我驟然速凍,正襟危坐,目不斜視。溫熱刮蹭耳膜,他笑得并不真切。

“既然卿要算賬,那麽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所以卿以為,你我之間,算是私事,還是公事呢?”

他若有若無的氣息一觸即走,恍若方才的暧昧只是我的錯覺,我欲哭無淚地望着張懷民撩完就跑,打馬而走。還不忘丢下一句門禁将過的威脅,氣急敗壞,卻無可奈何。

思忖之下,我快馬緊追。

在雪野裏,兩道馬蹄痕跡交疊,不知不覺,合二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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