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荒唐作祟
第五十五章 荒唐作祟
馬蹄帶起一陣迷蒙的雪, 我銜尾緊追,不知不覺已然抵達東宮。樓宇無邊無沿地覆蓋厚重積雪,一如既往的聳然與巍峨, 卻又比平日多上幾分不近人情的蕭森。草木蕭疏,杳無人跡, 天寒地凍, 卻隐隐生出煙火氣, 忙碌的市井生活, 徐徐重複, 為生計奔忙的布衣們,疲憊卻呈現幸福的面容。
一路打馬, 飛鴻印雪, 彎彎延延,我駕輕就熟地立馬縱身, 雙刀服帖地安在背後,遠遠看去,整個人透出一股不近人情的疏離模樣。張懷民早已系好馬匹, 長身玉立,含笑站在不遠處等我。一身織金蟒紋華貴得緊,在日月重光之間,稱得他沈腰潘鬓,儀表堂堂。
我心裏不知為何, 泛起一絲莫名而不安的波瀾,漩渦似的, 将我習慣貧瘠的心田澆上了日積月累的露澤, 野草不知何時起,失控瘋長。
那個與我風裏雨裏共患難, 共存亡的人,從彼此利用到惺惺相惜再到生死相依,不能坐視一方為難而不救,給我以不毛之地也能枯木逢春的錯覺,使我第一次忐忑起來。不是因為朝不謀夕,不是因為利益受損,不是因為時局有變,而是因為,我好像,存了荒謬而不敢定奪的心思。
我面對宋睿辰的袒露心跡,退縮了。我振振有詞道,兒女私情是在陷雙方于不義,我們各有未完成的使命,我們是純粹的至交關系,這樣唇齒相依的友誼,永不變質。他并不反駁,也不認同,他只是儒雅而尖銳地反問我。
“那張懷民呢?你愛他嗎?”
我恨鐵不成鋼,使勁戳了戳他的榆木腦袋,道貌岸然道。
“睿辰啊睿辰,你一個懷揣承先人遺志,以家國天下為己任的熱血兒郎,怎會滿腦子盡是情情愛愛?眼界放寬些,莫要辜負初心!”
我喋喋不休,好為人師的辭色倒映在宋睿辰水波不興的眼底,樹欲靜而風不停地照出我的虛僞,照出我的顧左右而言他。他卻按兵不動,佁然道。
“鐘離,瞞得過別人,瞞不過自己。你要好生處理這逾矩的情愫,你是衆目昭彰的異類,而他是集萬千榮光于一身的儲君,稍有不慎,玩火自焚,焚的,只有你。”
我啞然望他,瞳孔劇震,卻負隅頑抗。
“宋睿辰,我清醒極了,我和張懷民,不過是上下級關系。我是他的臣,歷經千千萬萬個日夜在站穩在今天,巴不得克制守禮,怎會生出非分之想?”
面對我不折不撓的太極術,他處變不驚地挪開視線,淡漠如雲煙。
“如此,甚好。”
我失笑,卻覺得自己病态極了。惶恐不得終日的滋味,我獨嘗。抗住他一人的诘問尚力不從心,我面部肌肉不自然的走向,就似地表深處的海枯石爛,不見天日,卻心知,遲早東窗事發。瞞得越久,反噬就愈發洶湧,可是我啊,似乎甘之如饴。
而他與我擡頭不見低頭見,又要我怎樣藏匿起這煙波萬頃的動念?
牽動我一針一線思緒的那人,正一步一步,不摻雜念地向我走來。他清風朗月的面容在我面前陡然放大,我冷不防退卻一步,與他保持了得體而拘禮的一步之遙。他訝異地觑了眉眼低垂的我一眼,好笑道。
“怎麽?适才精力消耗殆盡,現在乖順了?”
我嗫嚅半晌,扯出一句無關急要的話來。
“殿下,你方才扔雪球的樣子,幸虧沒叫人瞧見,不然可要說你不知禮,不曉得輕重,成日與屬下打成一片,失了皇家的分寸。”
他見我“敬而遠之”,越溜越遠,眼底掠過一絲浮光,卻未待我捕捉,便消失不見。
“卿,怎麽不喚我懷民了?說好私下是摯友,不作君臣的呢?”
我腳下一個踩空,驚叫出聲。他眼疾手快地攬住我的腰際,僵直得無一絲贅肉。較之宮中盈而可握的纖纖細腰,蘇鐘離的腰背,緊實而略寬,正是這副骨架,支撐起了千鈞之沉的鐘離,長生,乃至自己的龍淵,還有,那令他無端不快的撥雲。
時興曼妙身姿,袅袅婷婷,步步生蓮。曾幾何時,他也不例外,他成日眼前不乏燕瘦環肥,看上哪個,只需在父皇面前提一嘴,就可納入東宮。可是他沒有,不知為何,他的目光,也許自某日某刻起,不知不覺又防不勝防,再容不下任何舞步翩翩跹跹的他人,他滿心滿眼,都盛滿了一個人。
他甚至覺得,自己這江山,需要她打,亦需要她守,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他偏愛她的一招一劃,一絲不茍勾勒出的,不是水墨長卷,而是她眼裏的家國,以及天下。
她并不營求自己的庇護,恰恰相反,每一次自己迎上刁難與攻伐,她都義無反顧地提起鐘離刀,寸步不移地橫在自己面前。她的确還欠缺朝堂之上的回環之術,但以她的悟性,不過是來日方長。
她這樣知世故而不知事故,落拓卻不落魄的人,所求,不過是自己堅定不移地站在她身後,默默道,大步向前走吧,我會為你的後盾,容納你偶爾的脆弱,支持你,不問結果。而絕非狐假虎威。
我們就這樣各懷心思,卻不謀而合地發覺了彼此深不可測的急不暇擇。
我心裏卑劣地承認。無路可逃,宋睿辰是對的,一旦生了心思,就再也掐不滅,忘不懷。罷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泰然處之。我給自己畫地為牢,也定個遙遙無期的契約,絕不越界,如若完成了自己心心念念的恩怨還不渝,那就主動請纓去守邊。
邊地乍暖乍寒,草木枯竭,人跡罕至,卻無人關心,你的執念。
去做自由的風,假裝自己是個無愛者,高唱自由,手持鐘離,細細描摹他的模樣,了此生,我也知足。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收拾好自己的胡思亂想,我恢複了灑脫而泰然的面色,笑得開懷,從他溫熱的懷裏全身而退,不貪戀虛無缥缈的溫度,裹緊了衣衫。
“懷民,天色尚早,氣溫還低得很,我們進屋吧。”
張懷民也倏然抽魂,聞言點頭,卻在我翻身上馬而走之際,複雜地望向自己殘餘體溫的指尖,陷入掙紮。當我心擂似鼓地悶頭策馬,揚長而入時,卻傻了眼。
一衆宦官恭恭敬敬地候在東宮,統一斂氣凝神,心平氣和地等我們歸來的架勢。位于其後的張懷民也一頭霧水地停馬,然後莫名其妙地立在我身側,高度警惕這些笑面虎的一舉一動。為首的老太監呵呵一笑,捏着嗓子道。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
張懷民的臉色有一瞬的扭曲,晦氣一閃而過,他從不令人失望,迅速進入了狀态。
“李公公,煩請問何事可賀?”
李公公谄媚地喚衆随從上前,訓練有素地打開了一旁不起眼的馬車,搬出了一個又一個沉甸甸的箱子,良久,馬車搬空,衆人收手,靜悄悄複歸其位。
終于,在我們的面面相觑與如堕雲霧之中,李公公慢條斯理地從袖子裏拿出保護的好好的聖旨。
見聖旨傍身,我們急遽地交換了一個眼色,同步跪下。李公公不緊不慢,拉長了尾音,深情并茂,眼角的魚尾紋也龍飛鳳舞起來。
“蘇鐘離率軍逾五川,越齊原,讨南蠻。一舉掃平瑾國南疆北域,護國有功,特賞黃金萬兩,珠寶千兩,益封千戶侯。”
重點不在那堆積如山的珍寶賞賜,而在句末三字,足見其分量。千戶食邑,幾近蓋過了當年蘇長青的榮光與聖眷。
我頭重重磕在地上,連連生響,擡頭時,已經石磚見血。
“皇恩浩蕩,鐘離謝主隆恩。”
我發自肺腑得感激,這是是實實在在的宣言,而非變相敲打。天子大筆一揮,字到讓路,蘇鐘離,是我瑾國的一員虎将,敢排擠她的,是在駁了天子的面子。
至少,明面上,過的去了。我蘇鐘離,知足了。
我的知恩被李公公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他微微笑着點了點頭。我親自雙手接過沉甸甸的蠶絲绫錦,目光深沉而濃重。從敢怒不敢言的盈盈拜倒,到一拜到底的師徒見禮,再到接受诰命的慎重而心甘情願的雙膝落地,不過五輪春秋。
我目光灼灼,幾乎要将聖旨燎着,卻又平靜的可怕。
我明白,站得越高,摔得越慘,風險與烜赫并存,我此後的一舉一動,都當謹始慮終勝過從前。步步驚心不為過。
我懷抱着聖旨,黑牛角軸質感極好,溫潤如玉,指尖撫過,傳溫渡感。
祥雲瑞鶴,富麗堂皇,精雕細琢,銀龍翻飛,預示着我的平步指日可待,卻又危機四伏。
我幾不可聞地喟嘆,抱緊了生命中除卻刀,與生命渾然不分的器物,心虔志誠。物物而不物于物,無為而無不為。我心沉寂。
就在我思緒渺遠之際,李公公尖銳的聲音将我猛然拉回。
“蘇将軍,聽聞你置之死地而後生的節點是在六更,故落下來在那個點陷入夢魇的病根兒,陛下念及你的苦楚,特賜一箱安神香。”
他不急不徐地說完,又笑向張懷民。
“陛下還叮囑,殿下在那時應當撤去蘇将軍門前的侍衛,如其不然,腳步聲會驚擾蘇将軍睡眠,使之誤聽為敵軍逼近的前兆,加劇病症。”
張懷民蹙眉,懊惱之色躍然臉上,面懷歉意地望我一眼,趕忙應下。
我又好氣又好笑,這陛下真是拐着彎要我按時赴約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