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野心勃勃
第五十九章 野心勃勃
今日春光大盛, 沐浴周身,我卻覺不出半分溫度。陽光彌漫,車輪平穩地壓過暄松流淌的天光, 那不屑于掩人耳目的目光,卻倉皇退場, 煙消雲散。我斂眸, 落寞地追憶蠻荒年歲, 擁覆于死寂開局, 卻沖破桎梏搖身一變成為了東宮一方的頭目, 受曾踐踏我于微塵中的人們擁趸。可無人在意,晨光熹微的背光處, 是他一個人的流離失所。
心裏不是失落, 而是迷茫。他動機不純,亦厚此薄彼, 可是,頑疾不去,必釀成大病一場。我擠出往昔般疏朗的笑意, 沒話找話道。
“睿辰啊,此地的風物,令人耳目一新。郁郁蔥蔥,雲影卷舒,無心周游, 是京城賞不到的風光。”
我油然肺腑地喟嘆,澄澈的欣悅映在眼底, 折射出造物主的清麗本貌。對面隐匿于暗沉光影的宋睿辰神色疏離而破碎, 發絲随風而起,風止意未明。背光之下, 我辨不清他的容色,只是幹巴巴的言語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光陰。我原以為他會沉寂下去,他收起的膝上浮着他寬厚的手掌,雖相隔幾丈,我卻本能地察覺,那厚起的繭,在寸光洇渡間,幾近透明。
卻在我緘口偏頭佯裝相安無事的一瞬,他淡淡開口。
“可是看久了,也會生厭。”
我僵直在光與陰的不息流淌間,仰頭,見是漏下日光的枝葉打擾。光華與陰翳你方唱罷我登場,如長河娟娟,永不收場,我們就在這樣寫意的畫面裏,凝滞住了聲色。
我強笑一下,蒼白的唇色将我的難堪暴露無遺,雖然方圓渺無人煙,可是他還在我跟前。
“睿辰還是如此幽默,排筆般闊大遼遠的四野,氣象恢弘,使人超脫于物外,忘卻凡塵。京城雖好,亦須身臨此處洗滌,感知邊陲之地的堅柔并濟。”
宋睿辰一動不動的身形終于生動起來,雖然是以挖苦的形式。他不情願地挪動半寸,從黑暗遁入光明,卻似地獄堕入人間,一身戾氣,使我終于得以窺見他濃墨重彩的眼色。
“哦,鐘離在京城呆久了,對一時的粗犷風光新奇也是情理之中。不過我勸鐘離還是最好,在乏味而磨人的風寒與寸草不生中抒發心緒的打算。”
一時間,我只覺時光倒轉,我迷失在亘古奔流的白駒河畔,又一次結識了那個拒我于千裏之外的宋睿辰,我們之間的糾葛與隔閡,從未更改。可是,可是人生啊,不就是三番五次的從頭再來?
我身上流淌着将他父親視為棋子的蘇家血脈,保不齊,有朝一日,我是第二個利益熏心卻還未顯露的蘇長青呢?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是張懷民的棋子,他也是。我不會是張懷民的棄子,他卻未必是。我模棱兩可的态度,讓他心寒,讓他覺得君有戲言,讓他覺得那個口口聲聲家國天下的蘇鐘離迷失在了名利場裏,同途殊歸。
我放緩了姿态,落落走向他,背光走去,在他的視角裏,我逆光走來。在風打林葉的嘈雜裏,我溫聲道。
“睿辰。”
他偏執地扭着脖子,佯裝無意,窗外景色走馬,他卻觀花。
我睨了一眼他酡紅的耳垂,以及清減的側顏,瘦削的肩,聲音蒼寒如遠眺的雪山高原,險峻而空谷回絕。
“我知道,你在置氣。你覺得,在我蘇鐘離心裏,天平逐漸向名利與高位者傾斜,愚昧而谄媚地淪為東宮明晃晃的刀劍,張懷民指哪,我打哪。而我癡心妄想,他對我的情分,并不簡單。對嗎?”
最後兩個字咬字極輕,卻極有殺傷力,一下擊潰了宋睿辰堅不可摧的眉間。當然,我心知肚明,其中的憤懑參雜私心,只是破敗人生方才力挽狂瀾的我,無暇正視,亦無心損耗于此。志在天地間,依舊高遠。他猛然回頭,眼瞳裏迸發出攝人心魄的光彩,單刀直入。
“所以呢,你真的執迷不悟嗎蘇鐘離?”
他明明滴酒未沾染,卻生出幾分微醺的醉意,啞然失聲。
“你不該忘卻,他是太子,終将禦極九五,後宮三千的天之驕子。玉碎瓦全,在不對等的關系中,皆是妄言。”
我并不愠怒,恰而反之,我微微笑起,露出耐人尋味的譏诮。
“誰說,我索求的是他的真心?”
他瞳孔放大,呆呆望我雲淡風輕地起身,背向他,低語成句。
“我要的是,位次皇權的名不虛傳。”
宋睿辰渙散無焦點的瞳仁驟縮,破音道。
“蘇鐘離,你此話當真?”
我迅疾回身,馬尾翩飛,好似甩開的刀鋒,殺人于無形,卻不舍得眨眼。我眉眼漾開一股濃重的凜然,字碾碎在唇齒間,堪堪道。
“歷經千帆,睿辰你還不醒悟嗎?我們生于泥沼,千辛萬苦地爬到出人頭地的位子。可是呢,朝中之人狗眼看人低,蘇家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遺患無窮。蘇承景是個廢物,蘇長青可不是,從之前的南蠻之戰,到此次的賀縣游歷,哪一次,缺了他的席?”
我略一頓,平淡地掃過宋睿辰瞠目結舌的面色,放緩了語氣。
“睿辰,我與你其實還有個極大的不同。那就是,我是女子。”
我深深嘆氣,踱步不止,位于低處的宋睿辰愣愣仰望我,周身劈落的,不再是明媚的春色,而是勃勃無餘的野心!
“我跻身高位不假,可是功績不過過眼煙雲。陛下不會記得你的赫赫,只會貪得無厭。你若不常歷常新,那幫迂腐的老家夥,遲早架空你,叫你跌個粉身碎骨。”
我滔滔不絕,長篇大論的模樣,令宋睿辰俱震。他惶然發覺,看似水到渠成的天時地利人和,不過是一個熠熠閃光,不安于現狀,與敵對者博弈的大野心家。而自己,曾幾何時,只是将她當作一個力求擺脫一紙姻緣,謀求舒适而無憂庇護所的勇敢者。到頭來,是他,狹隘了。
我餘光察覺宋睿辰精彩紛呈的面色變幻,一時頭疼。
“我不鬥,粉身碎骨是我的結局。我鬥上一鬥,興許玉石俱焚。我若招攬志同道合之士,則也許可倒反天罡,力排衆議,攻守對調,開天辟地一道新路來。”
我閉了閉眼,心下寂寥。我這副咄咄逼人,據理力争的辭色,恐怕是要讓宋睿辰與我的觀念不合,從此決裂了。畢竟,他早就能安享人生,往後打上幾場不鹹不淡的勝仗,穩步升遷,既不犯險,亦無攻讦。可是,我不一樣,我就是那死局中意欲翻江倒海,全局洗牌的棄子,鐵了心搏一搏枯木逢春的走法。
不過,我始料未及,我窺豹一斑的是,在我口若懸河的自始至終裏,他都安分守己地選擇了旁觀者與傾聽者的角色,不越界,不質疑。南轅北轍的,他心底影影綽綽浮起一句,燕雀安知鴻鹄之志哉?他的心上之人,果然比他預想的,更難以駕馭,更令他的肖想,難以将息。
我又加了一眼瞧起來浮想聯翩的宋某,輕輕嘆氣。
“抱歉,占了你的耳朵。我過于聒噪了,也未免,自不量力。”
他卻粲然一笑,徐徐道。
“鐘離所言極善,睿辰深以為然。不過我像聽聽,你對群臣偏幫這個死結的入手點。畢竟,與蘇家為敵已是曠世之舉,這百官施壓,實在難解。”
我聽聞宋睿辰的言論,眸光複燃,繼而頭頭是道。
“他們的立場也存幾分無可厚非。畢竟我一出,打亂了按部就班的朝局。我侵占了冗長繁瑣的道道手續,越過尾大不掉的官僚集團的積弊,直連皇帝。故此,他們結黨營私的油水付之東流,可不得記恨上我。”
我淺淡一笑,恰是此刻,馬車駛離了大片樹下,踏入河灘。耀目的光将我從頭到腳鍍上光暈,稠密的光亮紛紛揚揚,蓄謀已久的愛意頃刻聚集成丁達爾效應,讓他的心跳,起伏不定,似山脈重巒,此去仰止,高不可攀,卻奪取呼吸。
我并未投目色于悸動如山倒的宋睿辰,寫申文般洋洋灑灑。
“不過,他們的大忌,犯了也罷。畢竟,皇權穩固,陛下坐陣,緊纂各部核心全力,群臣雖蠢蠢欲動,卻心有餘悸,斷不敢在太歲頭上動土。”
我完滿地亮出底牌,笑得意氣風發。
“所以,只要我锲而不舍地立于陛下身側,守住自己的不敗之地,在刀尖上把握好尺度,就能險中求安,耗死那幫老狐貍。”
我微言大義地終結了我的發言,宋睿辰笑得敞亮,一如天色。
“鐘離,你似乎遺忘了我曾立下的預言。”
我不知所雲,向他輕輕偏頭。他微微一笑,添上一筆,畫龍點睛。
“你必将人如其名。”
我垂下頭去,複而擡頭,眼底是感激不盡。
“睿辰,謝謝你,沒有厭棄我的越禮。”
他卻正色,聲若清風,全無嫌隙。
“禮尚往來罷了。上次是你向內耗與失意的我施以援手,這次,我報之桃李。”
我面色朗然,負手長立。
還好,年華老去,我們還于那一葉扁舟之上,無心刻舟,兩岸青山走移。
輕舟過境,我們卻并不執念于求劍,默契無間地留在,彼此的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