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先聲奪人
第六十章 先聲奪人
既是三殿下的轄地, 自是偏僻得很,車馬勞頓月餘,這才風塵仆仆地抵達了。祀州府衙樸素而高雅, 全無奢侈之風,府前兩尊石獅端坐, 怒目而視。我緩緩睜開假寐的眼, 使勁摟了摟腰間佩刀, 又聳了聳酸痛的雙肩, 胡亂捏了幾把僵硬的肌肉, 牽扯得後背線條帶動雙刀輕響。我拍了拍倚靠車窗陷入夢鄉的宋睿辰,便二話不說, 率先跳下了車, 襯的一旁伺候着趴下在地的奴才灰頭土臉地爬起,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我叉腰上下打量了一番稱不上氣派恢弘卻深沉而震懾的祀州府, 不發一言。
倒是一旁的知縣大老遠就候在府衙前,堆滿了官笑,滔滔不絕地寒暄, 獨角戲唱的不亦樂乎。我卻只是客套地含笑微微點頭,餘光瞥向此處掌握真正話語權的那位。
吳齊趙溫和的面容上靜靜流淌着光陰,倍感親切。是了,這位,即為張懷民的站隊與後防了。我心思急轉, 稍稍思忖。我在馬車上翻閱過近半年祀州府近半年來大大小小的人事調動名單,這一把手中的重心, 可未曾變動半分。
如此, 斷不是臨時安插,足以判定, 陛下對張喬延,是有堤防的,而張懷民,也從未掉以輕心。我思及此,臉上漾開一抹霧霭般迷蒙的笑意,釋放出和熙的氣息。
“在下蘇鐘離,見過吳大人。”
吳齊趙淡漠的臉上滑過一道訝然,但轉瞬即逝,我還未細瞧,那情緒就無影無蹤了。我心下一動,卻不動聲色。奇怪,初來乍到,事務交接還未落實,為什麽,吳齊趙會給我一種,陰郁的印象?
朝中衆人先前都并不知曉,吳詞安是不折不扣的太子黨,他低調而中立的形象,屹立不倒。若不是那次比武為了救我于水火,他不會貿然入局。即便如此,還是極少有人會把他與東宮勾連。
反觀,劉成玉,立場鮮明,常常被推到風口浪尖,不過他的戶部侍郎位子,倒是捂得溫熱。顧子恒是個兩袖清風的人,并不善于穿梭官場,也潔身自好,不出入聲色犬馬場所和結黨營私的勾當,獨來獨往的性子。偏偏他的不沾染淤泥,卻無形遂了劉成玉的意,在張喬延的暗度陳倉下,刑部近半官員已向張喬延一方傾斜。幸而張懷民的母上膝下那位言聽計從的,實在弱不禁風。陛下垂憐,特設青衣衛,與各部抗衡。
而經張懷民手,青衣衛實權大握,雖不可離京,卻給予羽林靈活的調度後盾,即使産生突發情況,東宮也不會空虛。料是不期我們兩位不速之客,诏書下的風風火火,我們來的迅速,幾乎是同時抵達,給祀州府繁重的公務雪上加霜了,所以吳齊趙犯愁吧!
于是我大大方方地向着吳齊趙作了個請的姿态,随後快步而入。一旁的宋睿辰墊後,一行人浩浩蕩蕩進了穆曦堂,紛紛落坐,場面一時微妙起來。我自腰間爽利地解下佩刀,繼而抽出雙刀,一衆刀器落在官吏端上的木托盤裏,一聲不吭。卸下疑慮,我微微笑向衆人。
“諸位想必已然明白我此行乃是前來協助吳大人,熟悉府上事宜,如蘇某有不周之處,還望各位大人指正,多多海涵。”
座上一人慈祥地接話,氣氛融洽。
“蘇鐘離,我早已聽聞你的大名,久仰久仰。”
我忙不疊地起身朝這位長者一禮,謙遜道。
“不敢不敢,蘇某只是生逢其時,得陛下提擢罷了,較之各位前輩,還有浩海未至。”
那人滿意地撫了撫長須,笑眯眯得向一直不曾發話的吳齊趙,朗聲卻彬彬。
“大人,不如此刻就将符牌交予蘇将軍,這樣蘇将軍于四縣中行走會方便許多。”
我連連擺手,推脫道。
“前輩擡舉蘇某了,蘇某一介武夫,萬萬擔待不起将軍二字,既然陛下賜我的乃是巡按一職,大人喚我蘇巡按即可。況且我才初到此地,不妨先熟悉諸項辦事流程,不急于一時。”
對方慨然笑了,面對被我無懈可擊的推拉擋回,他以進為退道。
“蘇大人此言極是。既然蘇大人另有打算,那劉某先行告退。”
我在捕捉到劉某二字時周身一振,卻并未流露出半分,只是從桌案上端起一只茶盞,慢條斯理地吹了口氣。不過,一人卻清晰地望見,我掀起茶蓋細細摩挲的茶蓋,微微打顫。宋睿辰眉目平和,心下卻起了不安的漣漪。這個自稱劉某的官差,雖位居知府之下,甚至不及知縣,卻頗具話語權,觀之來歷不簡單。就在宋睿辰心裏急速交鋒的空隙,茶杯安然無恙地落回桌上,我滴水不漏地展顏,微微笑着征詢道。
“吳大人,方便借一步說話嗎?”
座上的吳知府微微擡眸,眼底卷起漩渦,一個彈指過去,他淡淡道。
“請便。”
在衆人的發懵之中,我攜同吳齊趙信步離去。就在衆人以為這沒頭沒尾的交接不了了之之際,我及時回身止住了宋睿辰将行的動作。
“宋睿辰,你就在此處等我,我們馬上回來。順便,與以後的同僚們熟絡一下,也是極好的。”
言畢,我輕輕淺淺地笑着邁步離開,馬尾蕩起輕微的弧度,落地鐘的指針與甩起的弧度契合,仿若隐喻了什麽不為人知的所在。宋睿辰目光黯淡下去,卻依言乖乖坐回原處,一改避之不及的清濯模樣,與衆人談笑風生起來。我則與吳齊趙七彎八繞,前後腳進了一間遠離歡聲笑語的屋子,我環視四周,确定四下無人後,輕輕掩上了門窗。就這樣,兩個大活人,消失在了連廊盡頭。門方才小心翼翼地到位,我便急不可耐地旋身直逼向吳齊趙,先發制人。
“怎麽回事?”
吳齊趙先是愣住,一刻後便通透地領會了我的言外之意,于是嘆息道,還不忘壓低聲線,隐隐顯出痛心疾首的意味。
“蘇大人聰慧,看出其中玄機,吳某如今陷入兩難,實在頭疼。一樁樁案子砸在桌上,民情不容樂觀。”
他眸光一滞,随即無奈。
“三皇子的勢力,早已蔓延到了角角落落,挾制了我們府中的命脈。”
我雖猜了個大概,但是得到直接聯絡人的證實後,還是不由地踉跄一下。太巧,簡直就是請君入甕的架勢。與朝中我所牽涉的不過幾位七七八八對應的百密無一疏。雖出入皇城,我卻被張懷民保護的謹慎,從頭至尾,為難過我以及與我打過照面的,也不過寥寥數人。朝中文武百官,還只是書卷上了無溫度的符號,我并不涉身。打頭陣的靶子,劉成玉,對應适才給我抛出“橄榄枝”的劉大人,而知府吳齊趙,則以東宮及戶部為倚仗,與對方半明半暗的陣容,隐隐對峙。
紛亂的頭緒四散開去,顱內清晰地搭建起立體的圖像。這就是,遠在天邊一方,微縮的朝堂罷了!
我頭疼複發,随意捏了捏眉心,我吐出一口濁氣,語氣低落道。
“看來,我沒有猜錯,這大網,鋪天蓋地地罩下來,我們在明。”
吳齊趙面色嚴峻,認同地略一颔首。
“由此觀之,你作為東宮的眼線,礙了張喬延的眼,他現在要自己的人接替你,好令賀縣為首的祀州府為他所用,甚至是。”
他哀痛欲絕地使勁跺地,手緊緊攥住,哪還有尋常知府的人前風光。
“言聽計從。”
我勸慰般拍了拍他微微顫抖的肩膀,小聲道。
“吳大人也不必過于悲觀了,在這彌天大網落下之前,都是我們的時間。”
他黯淡無光的眼色這才陰轉晴,試探着觀察我的面色。
“那麽蘇大人,可有良策?”
我蹙眉,眸光流轉,抓住了千絲萬縷中的蹊跷。
“大人适才說,民情,刻不容緩?”
他遲疑一瞬,慚愧地點了點頭。我轉了轉僵硬的脖子,虛心請教道。
“此話怎講?你乃四縣知府,即便張喬延手眼通天,買通了胥吏小民,卻撼不動民心。你堂堂知府,怕他不成?”
他搖頭,深深嘆氣,背手道。
“蘇大人久居上位,有所不知。”
我眉目微動,語氣升溫。
“如何?”
他調整呼吸,目光苦澀如竭澤的池塘。
“皇權不下縣。我們雖是陛下直派的朝官,卻不可能面面俱到。意欲使一方安定,治平,免不了地方鄉紳長老協力。而三皇子駐紮此處九矣,早就拉攏了這一方的民心,我們空有頭銜,卻下不去權,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聽的汗毛豎起,笑眼頃刻冷下來,眸光明滅如雲遮天蔽日,良久才道。
“也就是說,那位劉大人,乃是此處的享有威望的頭目?”
他不忍地垂下頭去,力不從心地默然。我眉眼凜冽泛起寒,刺穿了脆弱的神經,理智堪堪壓制沖動,我語意晦澀道。
“怪不得。想來,我來的不是時候。卻又恰逢其時。”
深幽的言中意味不鳴則已,我爍爍的目光投向愁雲滿面的吳齊趙,微微一笑。
“大人且放寬心,我已有思路,這幾夜,我會與睿辰探讨籌謀,您就輔助好我的過場即可。”
吳齊趙眸光大起,笑容終于蓋過了憂愁,慌忙道謝。
“那吳某,先行謝過蘇大人了。殿下送來您,真是賀縣的福澤。”
我斂眸,推門而出,邁過光影彙流處,深吸一口氣。
三殿下,你的把柄,被我抓住了呢,拭目以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