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賬冊疑雲
第六十一章 賬冊疑雲
當我與吳齊趙雙雙回到穆曦堂時, 臉上俱是平淡,一言不發地落座,我揚起平易近人的微笑, 向着衆人微微點頭,全然不提方才我們的始末。歡聚一堂的歡笑止息, 恍若不聞, 其樂融融的滿屋假象, 乍然消散, 我笑眼明媚, 心下卻冷笑。在座的,笑得出來的, 不是鼠目寸光, 就是各懷心思罷了。若不是我已然摸清了一盤散沙的實情,怕是要信以為真呢!
我微微笑着, 全無溫度的關節不輕不重地叩擊桌面,咚,咚, 咚……寂然滿座,卻無人發聲,獨我渾不在意般有的沒的敲着桌子,頗顯的詭異。就在場面無可抑制地冷下去之際,劉章安詳無争的面上破出一道狀若無意的友善, 和緩道。
“蘇大人,您适才, 與吳大人, 商讨什麽呢?”
我漫不經心的動作終于止住,我擡眸望去, 坐上之人一副知世故而不知世故的淡泊情狀,眉眼浸潤溫潤的笑意。我輕哼一聲,擡手便是一式不留情面的圓滑反擊。
“劉章,官府人事調動與事務交接,并不是你的管制範圍,你只需要接了我們上層的令,一字不落的執行到位。如今賀縣民生凋敝,燃眉之急,是我不日下縣審查積弊。你們鄉賢還是盡快與知會父老鄉親們,不要上書叨擾和祀州事務沾邊的衙門了,焦頭爛額的事務堆疊,關心則亂。”
此話一出,堂上又靜上幾分。劉章顯然驚呆了,從容不迫的臉色憋得漲紅,卻發不出音節。她……她一介新任巡按,尚未試足這水的深淺,雖東宮加持,竟如此不給自己情面!其餘人也是噤若寒蟬,不敢插話。雷厲風行的作風,不是好欺壓的主。如此觀之,她不是走個過場,擇日調走的,而是長久駐留,致力清肅的新官上任三把火!
一時間,衆人面面相觑,存了旁的猜想。莫不是,越過東宮,她為螳螂,皇上在後?此心思一出,人心不齊,穩穩立在劉章身後的烏合之衆們心生恐慌,開始動搖。我氣息不亂,笑得不卑不亢。
“各位,可有異議?”
衆人又陷入掙紮,原先演練好的聚衆發難不攻自破,淪為笑話。這是什麽來頭,嚣張如斯。
其一,他們這些厮役自不必說,哪怕尊貴如知縣知府,官身護體,也喚一聲客客氣氣的劉大人。她可倒好,直呼其名,還明令不許劉大人幹政,安分守己,難道,她懷了親執賀縣的心思?
其二,她師出有名,巡按直切時弊,斷了民間攪混水,釀成民亂的企圖。他們也不好再在公文繁忙,大人們苦于告擾,偷摸着疲憊不堪的趁亂,不知不覺輕慢了些許案子。很多懸而未決的定論如此蓋棺,板上釘釘,在各方操縱之下,他們撈取了取之不盡的好處。這下,財路斷絕。斷人財路,有如殺人父母,蘇大人,您走着瞧,小看了我們基層力量,你小心夜路出門,吃不了啊,兜着走!
其三,她應該已是了解了幕後黑手是形成集團的鄉紳鄉宦,如果提高到一定層次,那就是在地方不輸文官集團的存在。她卻鐵心熟視無睹,她,手握什麽資本,敢公開與在朝堂有人脈,在地方有財産的成氣候的他們叫板?還是說,她只是虛張聲勢,想要迷惑他們,唱一出空城計?思來想去,不得結論,眼下之際,服軟為上。
居心不良的一排人下了決心,互相看看,齊刷刷道。
“下官聽憑蘇大人調遣。”我見他們暫且妥協,也給了三分面子。
“勞煩諸位,今日無事,各位請回吧。”
幾人聞我下了逐客令,便也撩起衣袍乖乖走了。霎時間,穆曦堂中只剩下知府知縣以及一衆下屬以及小官。我輕飄飄地回身,審視在場的官署之人,笑得明朗。
“麻煩吳大人遣散一下您的下屬們,我有一些私話要講。”
我見那些個人走遠,這才收起笑僵的臉,舒然道。
“睿辰。”
宋睿辰聽我喚他,疾步上前,眉眼染笑,明月清風道。
“我在。”
我略一颔首,突兀問道。
“适才我與吳大人離開,其間可有人離席?”
他顯而易見的一愣,一旁的知府知縣也是莫名其妙。我垂眸思忖,面色不溫不火。宋睿辰與我還是心有靈犀的,他随即反應過來,悄聲道。
“一位離開一漏刻,還有兩位吩咐了侍從幾句,侍從悄然溜走了。”
我微笑着點點頭,轉向旁邊側耳心驚的兩位大人,徐徐道。
“這三位,是新揪出來的暗樁吧。這其中一位,可不是無足輕重的職位,找個借口,細水長流地盡數撤了職罷。”
兩位慌忙應下,稱奇道。
“想不到蘇大人身邊這位,也是個角色,竟然曉得大人話中玄機。”
宋睿辰低緩笑了,溫聲道。
“只是熟悉彼此,默契使然。畢竟蘇大人平日都是喚我睿辰的,連名帶姓,定是意有所指。”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兩位恍然陪笑,一派和氣。我全程一瞬不瞬地盯着知府手中的名冊,目色渲染。知府笑盡,察覺我的走神,關切道。
“蘇大人?”
我慢慢回神,直言道。
“吳大人手中,是何物?”
吳齊趙并未作多餘的插科打诨,恭謹地奉上名冊。我信手翻閱,面色從淡漠随着幾頁翻過而嚴峻起來,驚覺不對,我仔細湊上去,更覺不妥。
于是我随手扯過一把凳子坐下,從頭到尾研讀起來。按理說,這賬本,我無權經手,可眼下,也顧不得這些個嚴苛的規矩了。畢竟我如臨大敵的面色顯然驚吓了兩位主心骨,他們交換了一個驚魂未定的眼色,有眼力見地緊挨着我坐下,小心翼翼開口。
“蘇大人,這賬本,有何蹊跷不成?”
我無暇接話,頁翻如驟雨,半晌擡頭,目光如矩,卻膽寒。
“你們還有其餘三縣的賬冊嗎?”
吳齊趙聞言,面色也鐵青起來,他并不吩咐相應的官員前去查取,而是親力親為,不多時,便從檔案架上去來了邊頁泛黃的一沓冊子。我只覺棘手,迅速在窄小的桌案上攤開幾本冊子,滿滿當當,一目十行,細細比照起來。
身旁三人呼吸都微弱下去,喝盡的茶杯被打翻在桌,骨碌碌滾了一圈,掉落在地,應聲而碎。
一刻過後,我陰沉着臉擡頭,對上三人次急切而無頭緒的目光,堪堪道。
“雖然我對突破口十拿九穩,卻不料,他們做的如此掩人耳目。”
吳齊趙面沉似水,低沉道。
“蘇大人的意思是,賬本上,動了手腳?”
我死死盯住碎了一地的茶杯,默然點頭。吳齊趙閉眼,攥緊了衣袖。
“怎麽會,怎麽會是賬本?”
他驀然睜眼,目眦欲裂。
“賬本的嚴謹與封閉性,你我都是在清楚不過的,最難做手腳的賬本,怎麽會……”
我調整呼吸,沉靜道。
“吳大人,我也難以置信,雖然我明知把握人心與招攬勢力,壯大兵馬的關節在于錢財,卻從未懷疑過定期朝廷派人前來與黃冊對照且過層層審核的賬冊。”
我深深吸氣,眯起眼來。
“那麽也就是說,三殿下的權勢滔天,不止于小小賀縣,偌大祀州府,而已蔓延至朝堂。此番我前來,可謂是撞上了他的槍口。”
吳齊趙焦灼地握住我的手,勸說道。
“蘇大人,此事過于兇險,您一戰封侯,前途無量,斷不可折在這荒蕪之地,我今夜便上一道折子,教殿下想法子調你回去。”
不料我輕笑一聲,冰涼的手掌覆上隐隐顫抖的吳齊趙的粗糙手背,卻也不平滑,那是,拜将封侯的代價。我笑起來無關風月,卻熱血難涼的豪壯。
“吳大人,避得了一時,卻躲不過一世。你們獨木難支久矣,我一走,難保上頭來的新人不是三殿下的。”
我稍稍停頓,聲浪排山。
“這原本就存于雁行山下,我們并無實據,亦不可打草驚蛇。”
我自木盤中慢條斯理地取了雙刀與佩刀,回刀入鞘,聲如龍吟。我微微一笑,雲淡風輕。
“所以,以文取之,不可。”
我眸光大盛,嗤笑出聲。
“倘若以武,我不去,你們無人。”
刀應聲入鞘,發出一聲迫不及待的喟嘆。知府知縣見狀,齊齊躬身,聲似長風,寂寥卻不無感。
“蘇大人以身犯險,生死偕忘,于賀縣百姓,恩重如山。我們在此,替水火中的衆生,謝過蘇大人,蘇将軍了!”
知縣慨然,是個遠近聞名嘔心瀝血,鞠躬盡瘁的父母官,額外上前一步,一拜到底。
“下官感佩蘇将軍仗義仁厚,如有吩咐,下官傾盡一縣之力與垂老之身,盡以綿薄之力。”
我趕忙扶起年事已高,發須盡白的知縣,嘆笑道。
“大人不必生分,蘇某此行,當以不虛。你們鼎力相助,蘇某感激不盡。賀縣這邊,還要麻煩你們頂住壓力,斷不可走漏了風聲。”
兩人大義凜然地又是深深一禮,我偏頭向宋睿辰看去,滿目決然。他會意,愀然應允。我倏然反應起什麽,攙扶知縣坐下,繼而禮貌發問。
“還請問大人如何稱呼?”
對方笑得和藹,低低道。
“本官姓蕭名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