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逍遙與游

第六十五章 逍遙與游

我懵然愣住, 那雙蛾眉曼睩裏的與其說是遲疑,不如說是隐忍頃刻撤走,奕奕深入我風起青萍顫動起來的眼瞳。我堪堪穩住心緒, 微笑着軟語溫言道。

“英寧,你從最初, 就是在枕戈待旦, 見機而行, 循循試探我的對嗎?”

蕭遙并不反駁, 反倒是正顏厲色, 以其人之道還置其人之身。

“蘇大人,我們是一丘之貉, 卻不是貶義。”

我不置可否, 不氣反笑,聲似懸河。

“不錯, 我看中了你手中的蛛絲馬跡,那麽你呢,可願同心戮力?”

她柳眉星眼, 笑得明媚。

“鐘離,我所知,無所不告。”

我百感交集,酸澀翻上心頭,垂眸道。

“我很欣賞你, 英寧,超過同盟關系的那種。”

蕭遙抿唇淺笑, 轉盼流光, 溫婉而傲然。

“鐘離,我與你同感。”

她稍稍低頭, 聲卻朗朗。

“幸而你沒有缺席,不然,誰又願側耳耐心聆聽一個未出閣女子的主意呢?”

她聲弦轉急,模棱兩可道。

“鐘離,好在我賭對了,你不會随波逐流。我下注,你會管這日漸消沉的祀州,管向不可控方向墜落的祀州府,管我已走投無路,自身難保的父親。”

她斂起紛亂的目色,向我一低首,铮铮道。

“我雖是只知諸如三從四德,女紅刺繡的弱女子,可望見父親落雪般蒼白的須發,我再愚笨,也知曉時局所困。我想……我想接盡我所能地做些什麽,哪怕是徒勞的,哪怕,牽連進去。但是……但是,我不願見到父親嘔心瀝血卻為人構陷,他是個好官,也是個好父親,我所說的被迫嫁娶,不過是那無恥之徒的一面之詞。伏乞鐘離你,為祀州上下良善之人,做主。”

我喉嚨幹澀,聲線啞了,良久笑嘆。

“我知道了。蕭遙,你起來吧,身子骨弱,小心涼着。”

她卻倔強地整理好微亂的衣衫,徑自取了我搭在椅背上的披風,斬釘截鐵道。

“不,鐘離你答應我的,要教以我舞槍弄劍的本事,你可不能反悔。”

我啞然失笑,快步上前攔了熱血上頭的蕭遙,語重心長道。

“九層之臺,起于累土。習武之事,急不得。你若是在深夜染了風寒,得不償失,還會損耗身子,甚至以後精力不濟,落下病根。”

我曉之以理,動之以情,這才勸回了信念沸騰,滿面紅光的蕭遙。我無言地靜坐在床沿,月落烏啼,刻漏滴答滴答,與時推移。見這個外柔內剛,野心不輸我以及任何心懷抱負者的女子安然睡去,才小心翼翼地順走自己的佩刀之類,輕掩門扉,輕嘆一氣。

恍然若失,疲憊裹挾全身,我微微仰頭,璀璨爛漫的星河長流夜幕,從天而降,撞入我彷徨的眼底,讓人心胸豁然開朗。我漫無目的地在庭院裏轉圈,這個點,我已然全無睡意。若是身處京城,是面見聖上的時辰,神經高度緊繃,也最為怵然,敲打人心。哪怕一步,萬劫不複。

我漫不經心地抄起雙刀,星星點點的寒光四散開去,旋轉如星河長明。即便是與邊地毗鄰的偏僻所在,群居之處,還是漾着暖融融的昏黃光暈,人間煙火氣,萬家燈火,是多少人安定的心安歸處。也正因為遠在郊野,空氣更為清新,視野也愈加開闊,我,也更貼近大地的脈搏,一呼一吸,平複我的心轍。

刀不止嘯,獵獵作響,掀起一陣風浪。繁星厚落平鋪,直敘這城中燈火闌珊,宛若浮光越過江河,波光粼粼。我得心應手地背手甩起雙刀,推磨般回旋縱躍,不偏不倚地将刀尖停在來者的胸前三尺。

宋睿辰面色平淡,卻掩不住泛起的笑意,在月色疏影之下,目若朗星。我視而不見地收起刀鋒,眉眼微挑,笑意淺淺。

“怎麽,宋大公子大晚上不睡覺,擱着吹風呢?”

他還是朗若清風的矜持模樣,不溫不火的語氣,無奈回敬。

“鐘離可真是五十步笑百步。”

我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角,一式憑欄看,一改方才橫沖直撞的作風,卻不失大開大合的灑脫,信手拈來,以四兩,撥動千斤。一如竹林濤濤,聲動似海連綿的那個夜晚,刻骨銘心。我勾起嘴角,眉眼不動,洞若觀火地吐露心跡。

“沒法子,戰場上落的心病,逃不開。這個點,平日都是要醒上一醒的。”

他眉眼間閃過一道不忍與痛惜,卻眨眼即逝,他單薄的唇微微張開,卻還是欲言又止。我的刀連過四招,此起彼伏的,似山巒疊翠,又似風高浪急。良久,他還是出聲,觸及我淤積成傷的逆鱗。

“會過去的,時間會抹平一切的,貪,嗔,癡,恨,愛,惡,欲,都會泯然于過去。”

我聽得發笑,笑中帶淚。

“睿辰,自欺欺人什麽呢?”

他明顯肩膀一矮,高大的身影在寒風中模糊了邊界線。我仿若聽到了這世上最無力的笑話,字字蒼涼。

“時光會抹去多餘的妄念,但某些愛恨,永遠無法被輕飄飄地超度。如果能對苦痛者的求救置若罔聞,那麽我們堅持到這一刻的意義,又是什麽?”

雙刀悲鳴長久,低低徘徊在四周,經久不去。我錯身過去,偏頭輕語。

“宋睿辰,你知道的,與其心疼我,不如,支持我。”

他周身戰栗,似乎經過強烈的掙紮,他音色清冽道。

“好。”

我撚起刀柄,刀光可摘星辰,兩人相與步于中庭,默契地緘口不言。青山灼灼,星光杳杳,淹沒在無邊的墨色中,水墨般寫意。我斟酌字句,沉吟道。

“英寧适才交代了我一些線索,明日早些,我們先去探探口風。”

宋睿辰微微側頭,狀似無意道。

“巡按李漢光,巡撫沈觀怕是有問題。只不過是,不知他們究竟是身在其中,情不得已的棋子,還是背後還有執棋之人。”

我贊許地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暴栗,氣道。

“你小子,原來早就摸清了可疑之處,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他委屈地努了努嘴,縱容我無理取鬧的暴行。

“蘇大人在上,小的知錯了。”

我低低笑了,生怕驚擾了蕭遙的清夢,遠遠避開,向着宋睿辰一本正經道。

“明日我會手把手扶起蕭遙的武功,教些皮毛,以防她被盯上束手無策。另外,我還會問上一問她所知情的細節,好多幾個入手處,至于你……”

宋睿辰無意般深情款款地注視我,我不自在地偏開頭去,權當麻木。

“先去查一查李漢光和沈官平日下了職都去見些什麽人,以及三殿下的兵力幾何,做兩手準備。”

他似是而非地一一應下,我手中刀旋轉成一陣光影,映亮我們身前一處的昏暗。我悵惘地嘆息,扪心自問。

“也不知,将蕭遙牽扯進這不知深淺的案子來,是錯還是對。”

半晌未開口的宋睿辰聞言笑上一笑,現學現用。

“與其搖擺不定,不如相信蕭遙的判斷,不論發生什麽,都堅守陣地。”

我感激涕零地望了望目含星河的宋睿辰,重重點了點頭。黎明亮起,我們相視一笑,不作多的告別,一人逐日而去,一人留在原地,分頭行動。我撐起胳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雙刀回鞘,眼底生出一抹烏青。

晨光熹微,卻以萬丈之姿容,無可挽回地改天換地。我掀起衣擺,從從容就地坐下,瞬息入定,遁入空明之境。清陽曜靈,和風容與,我衣襟微開,衣袂蕩起,心無雜念。夜裏推演的五個式走馬燈般過,溫熱的內息接連不斷地從大地傳導到空虛的身體,如獲新生般,陽氣沛然,脫胎換骨。

察覺腳步聲輕手蹑腳地靠過來,我緩緩睜開眼,日光大亮,湧入我還不太适應的雙眼。我慵懶地後仰,将好奇的蕭遙想近身又存顧慮的身姿盡收眼底。見我撞破她的行徑,她笑顏如花,飛撲過來,好學道。

“鐘離,你方才,是在打坐嗎?”

我寵溺地揉了揉她還未梳洗而潦草的頭發,微微笑道。

“是啊,我在打坐。靜坐可以幫助習武之人排除雜念,暫離外界紛擾,複盤所學之物。”

她又驚又喜,于是嚷嚷道。

“我也要學,鐘離快教教英寧。”

我望着春花般綻放出美好笑容的蕭遙,剛想說出口的練出框架,摸索出刀法之人方可領悟打坐之妙的話悉數原路折返,吞吃入肚。

“好,英寧學習熱情這麽高張,又聰慧,用不上幾日就能掌握要領啦。”

她菡萏般清露欲滴的眼眸笑眯起來,好似一只貓兒般,日光鑲上一層金邊,逆光看去,她生命力是那麽頑強。仿佛,她的人生劇本,不是垂危祀州知府被人威逼嫁給不愛之人或者說是厭棄之人的愛女,而是逍遙自在的掌上明珠,人如其名。我忍住垂憐,宋睿辰的話語還猶響耳畔。

與其悲天憫人,不如信任,她們,并沒你想象中脆弱。她們長于泥沼,卻出淤泥而不染,生出潔白的花信。

可是,後來的種種在目,使我動搖了。

但願她,逍遙于天地間,乘天地之正,而禦六氣之辨,以游無窮者,不知晦朔,亦不知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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