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潇潇雨歇

第六十八章 潇潇雨歇

祀州不太平, 哪怕是尋常百姓也察覺得出動蕩的時局與未蔔的前路。與世人所念恰恰相反,河清海晏的年間往往祈福叩拜善男信女多些。而這人心惶惶的時節,人人自危, 絡繹不絕的不是拜佛誦經之聲,而是緊閉門戶的雞犬之聲相聞, 老死不相往來。人們深知, 活一日, 算一日, 這祀州, 就快要變天啦。

瑟瑟風聲灌耳,斑駁的竹影光影明明暗暗, 古剎死寂, 廟宇默然,這凝滞的空氣, 震耳欲聾。我眼底明滅可見,了無血色的唇上開裂,滲出血色, 我一瞬不瞬地望着面色平淡,落拓溫潤的姑娘,心底雲霧缭繞。

“蕭遙,你答應我的,帶發修行……怎麽……說話不算數呢?”

蕭遙卻恬然一笑, 雙手合十,平鋪直敘。

“多謝鐘離替英寧着想, 只是英寧不知好歹, 一意孤行,這塵念, 斷了也罷。”

我苦澀地勾起嘴角,目色蒼茫。

“可是,我該如何和你父親交代?”

她白淨的臉上現出一絲僵硬,卻在一息過後,釋然道。

“父親說過,國大于家,英寧深以為然。此一入局,無論成敗,父親都會理解英寧,更會以英寧為傲。”

我張口欲言,卻清晰地認識到,葳蕤霡霂,她已斬斷所有俗世的念想。我擠出一抹笑意,上前攙住蕭遙的手,在桌前坐下,細細密密的雨下的繁複,我輕輕快快道。

“那麽,英寧下一步,打算如何做呢?”

蕭遙寥寥的眼睛亮了亮,她心中安放山壑般深呼吸一下,神神秘秘地在窗前張望片刻,見四下無人,輕手輕腳地關嚴了門窗。反身過來,面色嚴峻不似方才。她安然落座,語氣轉涼,淫雨霏霏,語落輕輕。

“鐘離以為,為何李大人見我不見,慌了心神?”

我略一思索,目光流連在蕭遙倏然高深莫測的面容上,一瞬停留,試探着道。

“李大人見色起意,你父親又是祀州的一號人物,說得上些話,打的乃是一箭雙雕的如意算盤?”

她見我苦思冥想,但笑不語,淺淺為我和宋睿辰斟上熱茶,點了點下巴。

“二位喝點熱湯,暖一暖身子,莫要着了涼。”

我面色複雜地端起小小的茶杯,觸手微燙,我小心翼翼地吹氣,方欲一飲而盡,卻聽得天驚石破的淡泊一句。

“不,因為我知曉他的把柄。”

我拿住茶杯的手稍稍不穩,潑了一手,茶潑處皮膚肉眼可見地發紅,我卻無暇顧及,俄而正色。

“什麽意思?”

宋睿辰與我異口同聲,我們相視,卻笑不出來。蕭遙落落起身,倚着木色剝落的窗棂,憑欄觀雨,山中雨水滂沱,愈下愈烈,起了霧氣。

“意思是,他最初确實是看上了我的姿色,可惜不承想,賠了夫人又折兵。”

她眉眼是青山遠黛的水墨色澤,清秀卻不可觸及。我深深蹙眉,悚然道。

“所以,你父親把你關在了官府,怕的就是,李漢光下手?”

她擡手接過一捧冰冷的雨水,仰頭洗面,定定道。

“是。”

我倒吸一口冷氣,快步上前止住她荒唐的發洩,掰正她僵直的身子,一字一句道。

“所以,他講了什麽?”

蕭遙隔着斷珠般的雨線,輕置言語。

“他對祀州的賬冊,動了手腳。”

我只覺那鋪天蓋地的雨色都澆到了我不堪一擊的身軀之上,我勉強穩住心神,不疾不徐道。

“這件事的始末,細節,你知道幾成?”

蕭遙偏頭思索,半晌,目不轉睛地注視我,天崩地坼。

“九成。”

我眼前一片眩暈,一剎那,我只覺失明似的,眼前是五彩斑斓的黑,耳畔尖嘯不止,讓我近乎脫力。我的指尖死死鑽進冰涼的手掌,扯出一道蒼白的笑容。

“難怪,難怪你連帶發都沒得選,你是怕他起了疑心,派暗衛上山來查。只有完全融入僧侶,方可逃過此劫,掩人耳目,行濫竽充數之術,将線索傳交我們?”

她揚起一抹溫良恭儉的笑,欣然道。

“鐘離,你果然一點即通。”

我頭痛欲裂,堪堪站定,意欲折返回座位歇上一歇,從長計議,卻不料,眼前一黑,跌倒在地。耳邊是炸開的金石之聲,依稀聽得蕭遙驚慌失措的呼喊與彌留一眼宋睿辰撕心裂肺的面容,我甚至生出荒謬的想法,我是不是命數至此,快要死了?我腦袋昏漲得緊,卻還是勉力嗤笑一聲,怒罵出聲。“想保護的人,到頭來,一個也保不住。罷了,這爛攤子,破山河,我蘇鐘離,不救了……誰愛管,誰去管吧,反正,我不管了……

意識消逝,倒地後竭力睜開一縫,維系清明的最後一眼,是山雨欲來的晦暗天邊,山路迢迢,我心昭昭。

醒來時,雨已消歇,天色初霁,我心神恍惚,視線還存些許的模糊。身體也不受控制,卻急急起身,體力不支,制造出的動靜不小,很快引起了門外人的注意。一人破門而入,飛撲到我窗前,幾乎是滑跪過來。

我哭笑不得地望着心急火燎,片刻都生怕耽誤的宋睿辰,輕聲勸慰道。

“睿辰,沒事,我底子好,就是累着了。”

他顯然是哭過了,眼底還隐隐映着血絲,熬得眼底淤青,我看得觸目驚心。他近乎是帶着哭腔,一頓奚落。

“蘇鐘離,你有什麽事兒不用自己生扛,可以和我分解的啊。還好寺中有位老僧會些醫術,替你把了把脈,說是心神操勞過甚,平日壓力過大,精神高度緊繃。加之急火攻心,一口氣喘不上了,心悸的症狀。還好你身子骨還算硬,才沒一命嗚呼!”

他喋喋不休了半天,添油加醋,連恐吓帶威脅地給我一通數落,在疾風驟雨之後,我弱弱開口。

“我就說,我底子還是上乘。”

宋睿辰臉色鐵青,随手就敲了我的腦瓜子一記,我眼冒金星的腦袋更天旋地轉,我氣得生煙。

“宋睿辰,我頭本來就暈,你還敲我!”

宋睿辰聞言臉色一變,誠惶誠恐地上前抱着我的腦袋左看右看,還不忘順帶捋了幾把,把我本就雜草叢生般的頭發揉成了鳥窩。我忍無可忍,沖笑眯眯,未覺不妥的他咬牙切齒道。

“宋!睿!辰!”

宋睿辰打了個激靈,心虛地抽回占了便宜的手,憨憨一笑,企圖萌混過關。我卻不吃這一套,擡起一腳就把他踢飛了,踢完趾高氣昂地翹起了二郎腿,據高臨下的俯視摔了個狗啃泥的宋睿辰,冷哼一聲。宋睿辰揉着肩膀捶着腿從地上罵罵咧咧地爬起,委屈道。

“我不就是摸了幾把你的頭發嗎,毛茸茸的,像小狗一樣,手感不錯。”

我望着大言不慚,還敢在犯罪現場回味的宋睿辰,霎時嗲了毛,怒發沖冠,憑欄處,潇潇雨歇。我抄起桌上的撥雲,一刀切去,定格在洋洋得意之人的頸脖前三指處,目色平淡。宋睿辰扯了扯嘴角,哭天搶地道。

“鐘離啊,怎麽一言不合就動手啊。而且,還用的我的刀,也太欺負人了吧。”

我緩緩踱步靠近,諷刺道。

“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好吧,既然你嫌我欺負人。”

我稍稍一頓,撥雲重重摔在并不光滑的地板上,我反身抽出雙刀。宋睿辰瞅準時機,閃身奪撥雲刀到手,喜色方上眉梢,兩道寒光左右夾擊,紋絲不動地架住了他突突跳動的大動脈。我挑了挑眉,漫不經心地一吹須發,不冷不熱道。

“現在,刀還你了。”

他欲哭無淚,堪堪作罷,求饒道。

“好啦,我知道錯了,鐘離,我不該動手動腳,以下犯上的。”

他楚楚可憐的模樣讓我這個直來直去的人不忍直視,我翻了個十足的白眼,不情不願道。

“拿你沒辦法,原先怎麽沒發現你是個一肚子壞水的白蓮花。”

就在我轉身的空當,身後人悄悄踮腳,鬼頭鬼腦地尾随而後。

就在我放松戒備之際,他猝然發難,撥雲刀已入鞘,鞘背渾圓,不會傷及半分。于是他大張旗鼓地把我摟住,小人得志般彎了彎眉梢。我陰轉晴的面色一下支離破碎,幾個深呼吸後,我牙縫裏擠出幾個斷斷續續的音節。

“你小子,活膩了!”

就在宋睿辰還在絮絮叨叨自己的聲東擊西之機妙之際,我手腕翻轉,以肘擊之,在他反應不及,一瞬發懵之時,雙肩發力,沉力至腰際,發狠暴起,一個漂亮而不拖泥帶水的過肩摔,把宋睿辰摔得夠嗆。

恰逢其時,那位老者全然不知地推開了門,面上和風細雨,笑眯眯地開口。

“老夫……”

屋內的硝煙給可憐的老者前所未有的沖擊,可惜人老了,腦子未免遲鈍了些,他愣愣地機械道。

“來給病人複診……”

話落于地,鴉雀無聲。我面上青一陣白一陣,又失了語,保持着摔宋睿辰的姿勢,好不辛苦。還是宋睿辰率先打破了沉默,臉不紅心不跳,睜着眼睛說瞎話。

“啊……老師傅,感謝你專程來探望我家大人。那個,她恢複得不錯,我在幫她活動筋骨,康複一下,就不勞煩您了!”

我簡直是無地自容,面燒如雲,好在背對着老者,才不至于顏面掃地。我恨恨地盯着宋睿辰,那燃燒的目色幾近在他厚臉皮上燒出個洞來。老者幹笑一聲,連連應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掩上門,疾步如飛,返老還童。

……

……

我極力壓制住火氣,心平氣和道。

“你可以起來了,睿辰。”

兩個字咬的快要碎掉,宋睿辰虎軀一震,嬉皮笑臉道。

“你不松手,我怎麽起身。”

我閉了閉眼,胸膛劇烈地起伏,思想鬥争亘古未有的激烈,一道呼吸過後,我憤憤收手,賭氣般拎起大大小小的刀具轉身就走。就在我前腳邁出門檻之時,身後傳來幽幽一句。

“別忘了去禪房尋蕭遙,她說不定還在為你祈福呢!”

我氣沖霄漢,面紅耳赤道。

“你不早說!”

轉身欲跑,又聞第二句箴言輕飄飄落耳。

“欸……刀別帶進去,寺有寺規,這回我可早說了……”

我氣呼呼地摔門而去,捏住刀柄的手是松了又緊,緊了又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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