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出人意料
第58章 出人意料
船隊預計到達的那天,安珀派去的人提前在菲拉赫的港口等候。
想見識這一幕的人很多,包括把自家商隊的貨船借給安珀的托馬斯,和知道消息以後死皮賴臉都要跑過來的教士文森特。
托馬斯擔心的是自己家的船會不會有問題,畢竟腳下踩着的土地并不屬于翡翠領。
菲拉赫伯爵為什麽會同意船隊停泊在他的港口?他與安珀的關系一向不好,伯爵夫人又因為被安珀拒絕求婚惱羞成怒。
面對他的疑問,旁邊等候的一個管事比劃了一個祈禱的起手式。
托馬斯立刻意會,能影響菲拉克的港口事務的,不僅有伯爵和伯爵夫人,還有聖皮埃爾修道院院長雅各布。
在這個時代,通行的原則叫做“沒有無領主的土地”,所有社會生活都建立在對土地的占有上,領主向附庸分配土地,貴族有錢就置地,教會勸說有産者将土地捐贈給教會或者修道院。
這也就導致了一個領地中,并非整塊土地都由領主占有,就像原來的翡翠領,就有一衆小貴族的莊園,也有教會的恩地。
菲拉赫也并不例外,由于這裏的聖皮埃爾修道院地位尊崇,規模極大,甚至壓過了教區主教霍米斯的風頭,修道院院長雅各布在菲拉赫也有不輕的話語權。
安珀向聖皮埃爾修道院“捐贈”一批財物以後,雅各布院長欣然應允船隊以教會的名義在菲拉赫港口停駐。
只是販運一些農奴和奴隸而已,算不上什麽大事。
菲拉赫伯爵重病,其他人難道有資格阻擋教會的決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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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馬斯來港口還情有可原,琳達瞥了文森特一眼,不知道這個固執的教士來幹什麽。
哪怕有雅各布院長的擔保,這裏也不是百分之百的安全。一旦有了意外,這個不屬于翡翠領卻又是奧斯芒德老師朋友的教士,是救還是不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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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文森特察覺到自己的目光,琳達直接了當的說:“文森特教士,你的城市服務時長完成了嗎?這裏不是看熱鬧的地方。”
文森特梗着脖子:“聽說有幾船的奴隸要運過來,我要看看你們要對這些人做什麽。”
琳達冷淡的說:“您為什麽要管他們的死活,這可是一群異教徒。”
“我們心裏都清楚,這只是一些苦命人罷了。”
琳達微微一笑:“是什麽讓文森特教士突然眼明心亮,又分得清真實和幻境了?”
文森特的臉漲紅了。
在來到翡翠領以後,他數次懷疑自己身處魔鬼的術法中,實在是這裏與別處有太多不同了。很多他看到的事實都匪夷所思,無法用常理解釋得通。
直到他被要求完成城市服務,才看到了這座城市隐藏在暗處的齒輪是如何轉動的。
路面清潔,空氣清新,是垃圾被及時轉運和清掃的結果。領民識字率高,是領主通過種種方式鼓勵人們去上課,并有上百名教師共同努力教學的成果。富饒和繁榮,來自于領主的商業頭腦,和商人們趨利的本性。各種新鮮事物,雪白的紙張、堅固的水泥、透明的玻璃,不是點石成金的幻術技法,只是對現有技術的思考和改進。
可以說,文森特并沒有看到一個民衆生來就通情達理、學識淵博的幻想國度,每個翡翠領的領民都不是只會出現在邪術中的完美傀儡。
他們只是被人用規則和道德約束起來,再輔以教育而已。
看清了這一切的文森特有些羞愧,他這次來菲拉赫港口,其實是想看看安珀是如何将一群流民變成翡翠領人——那種奮發上進,腳步匆匆,做事總是充滿激情的人。
文森特默默看了一眼身姿筆挺,望向遠方的琳達女士,總覺得她對自己的态度有些尖酸。難道他還在其他地方得罪過她?
海平面上只有一小點大的船隊越來越大,在漫長的等待中,終于緩緩靠岸。
在海上漂了一個星期的流民與奴隸們晃晃悠悠的下了船,港口一時變得擁擠了起來,剛上岸的不适感讓很多人十分慌亂,擠成亂糟糟的一團。
“四組!四組在這裏排隊,按序號排好!”
“二組!二組到我面前站好!”
管事們拿着一邊大一邊小的鐵皮筒大聲道,這聲音一下蓋住了嘈雜的人群,讓流民們有了主心骨,向着管理自己的組長熟悉的聲音走去。
就像在船上做的無數次那樣,雜亂的人群迅速歸攏,排成一列列長隊,報出自己的編號,連腦子最糊塗的老農都記得住自己該站在哪裏。
緊接着,他們按照順序登上了轉運他們的馬車、牛車。沒排上的人也不慌張,只是有序等候。管事們說要等一會,他們就老實地在原地等待。
站在高處關注着這一切的文森特驚訝地張大了嘴巴。他以為自己會看到一片混亂,人們推搡着向前擠,大喊大叫,管事們高聲咒罵,流民們像沒頭的蒼蠅一樣亂撞,有人趁亂逃跑也不奇怪,這都是文森特能理解的。
他在別處不止一次看見過這個場景,奴隸們出行必須要在腳上系上繩索,穿成一串,不止是為了怕人逃跑,也是強制性地讓他們排成一列,絕對沒有第二種辦法讓他們老老實實地按順序站好。就算綁成一串,也有人故意搶先或者落後,害得周圍的人摔成一團呢!
流民就更不用說了,每個領主都不希望自己的領地上出現流民,不只是因為多了許多張吃飯的嘴巴,更是因為他們代表着無序、混亂、失控,是潛在的或既成的犯罪分子。流民多的地方,居民們惶惶不安,商人們要麽去別的地方做生意,要麽雇傭更多的護衛,貴族出行前要清路,可以說,流民們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
這些人要是能像乖順的羔羊一樣聽指揮,還有哪個領主會如臨大敵地對待他們?
“這很出乎意料嗎?文森特教士。”琳達不知道什麽時候走到他身後,海風吹着她的臉頰,琳達眯了眯眼睛。
“在路上,他們就在為成為翡翠領的一員做準備了。”
“一些有地位的人看待這些流民,就好像他們是另一個物種,聽不懂話,完全無法溝通,也學不會知識,是罪惡和蠢笨的結合體。路上見到流民,就像腳面上跑過了一只老鼠,要立刻從視線裏攆出去。”
“不過我倒是覺得,他們不一定比誰更愚蠢,但一定更不幸。領主之間打仗,他們就沒了房子和田地流落荒野;多收了一項稅,家裏最老的成員就主動餓死了;孩子生在了收成差的年份,‘一不小心’就被翻身的父母壓死了;收獲季連下了三天的雨,地裏的麥子黴壞了,全家都得去要飯。”
“你看,短短幾天,他們不也一樣能懂得基礎的指令,願意跟從指揮?他們不是野獸,不是蟲豸,是和我們一樣、活生生的人。”
文森特怔怔地看着流民們的方向。
這是“教化”的力量嗎?
文森特和奧斯芒德是在教會學校相識的,他也曾短暫地做過教師,只是後來更執着于對神學和哲學的追求,于是辭去了職位,拜訪了很多知名的神學家和思想家。他認為奧斯芒德和他有着相同的追求,所以在對奧斯芒德留在翡翠領的決定感到遺憾,在這裏,他看不到提升學識的可能性。
因為翡翠領的教化與他認知中的完全不同。完全是不加篩選,來者不拒,受衆太普遍,內容太基礎,效果又……太明顯了。
文森特曾經被同僚認為是個同情心泛濫的好人,有困苦的人向他求助,他都盡力幫助,卻似乎怎麽也得不到好的結果。
有一對平民夫婦來給自己的兒子求個前程,文森特介紹他去做鞋匠的學徒,這個孩子做了幾年,最後因為偷了師傅的工具和皮子被趕出工坊,還打斷了一條腿。
當文森特再見到他時,他已經成了乞丐,哭訴道:“我從八歲就開始辛苦的工作,和成年人做一樣的活,沒有任何優待,薪水卻只有那麽一點點。家裏交不起農稅,我只好悄悄拿一些工坊的東西去換錢,否則我該怎麽辦呢!”
又一次,一位農夫的妻子生病了,沒錢醫治,文森特知道了,借給他一筆錢。醫師對農夫的妻子采用了放血療法,第三天人就死了。等文森特去到他家時,農夫用剩下來的錢買了酒,喝的爛醉,從此也無心經營家庭,變成了一個手裏一有錢就酗酒的酒鬼。
還有一次,一個帶着新生兒的女仆向他告解,她是因被男主人強.暴而懷孕的,如今已走投無路。文森特為她的孩子找到了收養的人家,讓她得以尋找新的工作。後來女仆卻成了妓.女,因她曾懷孕的事被人知曉,再沒有主家願意雇傭她。
文森特受到了打擊,他無法從行善事中獲得成就感,仿佛做不做都是同樣的結果,甚至做了以後結果還更壞。
他冥思苦想,将這一切歸結于人的意志不夠堅定,在苦難中堕落,才有了之後的偷竊、酗酒、出賣身體。
所以文森特追求務虛的哲學,因為苦難已無可避免,唯有接受苦煉與試驗,才能尋求精神上的超脫。
可現在當文森特直面自己的內心時,他知道不是這樣的。
逃避的是他自己,他不能指控延續了上百年的學徒制度,因為每一個工匠都是這樣遵守的。他也不能指責放血的醫師,如果醫師要因為沒有救活病人受到責難,那麽就沒有人再願意行醫。他也沒有資格批判不合理的法律制度,這是比他更權威的人制定的。哪怕這法律明明不合理,男主人強.暴女仆是所有強.奸行為中最輕的罪名,就算查實也只交罰款就足夠了,所以女仆受害的事才層出不窮。
所以文森特和這個時代的很多人只好想,“受苦是于人有益的,是神主的考驗。”
而他在翡翠領看到的一切,重重地在他臉上落下一個巴掌。
在這裏,他見到師傅不苛待學徒,手藝依舊可以傳承下去,工匠這門職業不僅沒有敗落,反而越來越興盛。
他見到報紙上對放血治療的完全否定,稱之全無益處,反而加重病情,增加傳染病的傳播。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聞所未聞的“科普”,如過濾和燒開的水比自釀的酒更幹淨,發黴的黑麥絕對不能吃,會出現四肢灼熱的幻覺,手腳還會生出壞疽。
他見到律法是可以修改的,強.奸罪不必區分加害者和受害者的身份,只要犯了就是重罪,妓院是可以取締的,女人不帶随從也敢走在街上。
他見到一個新的理想國,從這個世界的廢墟上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