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紅夜

紅夜

【系統時間民國某年四月初】

不論時代如何動蕩,江南的春景還是一樣柔和。

賞春樓傍水而居,是這鎮上出了名的茶樓。依着窗望着小橋流水和煙雨石板路上的嬌嬌身影,沉醉在清幽茶香和濕潤春風中,惬意如此。

只可惜,這年的春風中多了幾分陰霾的不安。

今日茶樓裏的人并不多,連街上叫賣花糕的攤販也不見了蹤影。寂靜的雨幕裏大家心照不宣地互相避讓,警惕地前進步履匆匆。

他不喜歡這樣的無趣。

“莫先生,很抱歉。”茶樓的小生緊張地捏着空盤,低頭不敢與他對視,“咱們茶樓做糕點的師傅最近幾日沒能來,今日暫時沒有糕點可買了。”

“嗯,沒來。”他瞟了那小生一眼,“為什麽沒來?”

“嗯……不知道,我們老板也聯系不到。嗯……”

那小生攪着唇欲言又止。莫晨輕笑,知道他想說什麽。

“叫你們李老板來。”

李老板來的很快。他有些局促地搓着雙手,不知道該說什麽才不會讓這位得罪不起的大客戶不那麽生氣。

“莫先生……呃,是這樣……”

他壓低聲音湊近莫晨:“最近不是封城了嘛,上面下來人來查嫌疑分子不是抓了好多人嘛……那廚子……”

“嗯,我知道了,你去吧。”

他有意無意地擡着分明的指節敲擊着茶盞輕嗯一聲,垂目養神。李老板趕緊點頭哈腰,彎着身不敢礙他的眼,麻利地逃跑了。

雨幕細密,這裏分明是如此寧靜。他喜歡這裏,便是因為這裏能夠暫時遠離那些硝煙四起。可這份寧靜,終究是保不住了……

“嗯……”他回味着不複的核桃酥,“那可是個好廚子呢……”

陰垂的夜,昏暗的幽光,無人的巷口……

鮮紅的血,刺耳的槍聲,緊逼的腳步……

無力的手,殷切的目光,最後的幸存者……

他得逃出去!他得把這份責任擔負好!他得……他得為叔叔們報仇!

他得活下去。

可他該怎麽活下去?他好不容易逃出虎口,想要逃出城去到外頭去,卻在高牆和禁戒面前犯難。他拖着窗戶跳下摔斷的腿跌跌撞撞地前進,迷失在了這個潮濕的雨夜。

有腳步。他像是一只受驚的小貓從剛剛找到的落腳處爬起,慌不擇路地往外跑,在昏暗的巷口狠狠撞進一件大衣裏。

他踉跄着跌倒在地上,再也沒力氣爬起。他絕望地回頭看向隐藏在傘下的眼睛,恐懼到戰栗不已。

“你……”

那人徹底轉身,向他走了一步。他驚慌地向前爬,卻被輕易地一把摁住脊背。

那件被雨水浸濕的小褂子下,瘦小的身軀無力反抗。

他抱住腦袋,無聲地哭了。

那把傘似乎傾向了自己,他感覺雨好像消失了。一只手抓起了他的胳膊将他拉起,他便掉進一個溫暖的懷抱裏。

“別怕。”

他驚疑地瞪大眼睛,直直盯着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哽咽着縮成一團。

“救救我……”他埋進那件大衣之下,溺水中攥緊最後的浮木,“我不能死……”

“嗯。”

清楚、簡短、有力。他被抱着走向巷子盡頭的車,被送上代表庇護的座位。

一只手拂去他臉上的淚水和雨水,将那件大衣蓋在了他身上。

“我會救你的。”

他其實不喜歡這裏的燈紅酒綠歌舞聲平。

“莫先生,您的企業和我們合作百利而無一害。這種好事,還煩請您盡早決定。”

可他有留下的必要。

他倚在沙發裏沖着來者點點頭,又瞟開眼去,随口應答。

“我會的。”

下人送走了催命的家夥,又端上來一盒點心。是新出的米糕,是他一向喜歡的那幾款。這附近的糕點房都有他的預定,只要出新品就會第一時間送來;這灘上也無人不知有這麽一位莫總極其鐘愛喝茶吃糕。

但若說他最愛的……

他回頭看向鬼鬼祟祟趴在二樓欄杆上的少年,輕咳一聲。被抓包的少年微微一愣,不太情願地下了樓站在他面前。

“嗯……嗯……莫先生。”他低着頭小心翼翼,“我什麽都沒聽見。”

“盛宇,”他眉眼含笑,“我也沒想追究這個。”

他敲敲食盒,又看他:“吃嗎?”

少年扭捏了下,咽了口口水,捏着拳就是不動。莫晨就撚了塊糕送到他嘴邊,讓他試試。

“怕什麽?”

少年閉閉眼張嘴小口咬上,溫潤的嫩唇觸到他的指尖,讓他心中一顫。

“好吃嗎?”“嗯嗯。”“都是你的。”

少年托着糕吃得好香,嘴角還粘着碎屑。他嘟囔了一聲,好像是謝謝。

“你的腿怎麽樣了?”

少年輕噎,莫晨給他倒了茶。

“莫先生……我好多了……”少年俯身拿茶時耳尖發紅,“您……您費心了……”

“沒事,舉手之勞。”

這可不是舉手之勞。如果沒有他用上自己的身份帶着少年出城,又找來醫生來治,少年早就橫屍街頭了。

少年醒來時還有些局促不安,驚恐地盯着他問他這裏是哪裏他是誰,但半個月的相處已經讓兩人逐漸熟悉。在那一次莫晨默許了他莫名其妙地失蹤後,他對莫晨的戒備幾乎消失殆盡,只剩政府來人時餘下的一點緊張。

少年在這裏享受到了從未有過的優待生活,他的傷好了大半,人也胖了些,氣色也好了許多。

他膽子也大了些。

“莫先生,”少年捏着茶杯,把眼神從茶碗裏瞟出看他,“您會和他們合作嗎?”

莫晨有些意外的擡目,又把目光落回報紙。

“你覺得我該怎麽辦?”

“我……我覺得嗎?少年觀察着他的神色,“我覺得不行。”

“莫先生知道他們幹什麽了嗎?他們會殺人!他們根本不會好好解決問題!他們殺了李叔叔和……”他低下頭,“他們很壞。”

“那你覺得我是好人?”

少年驚訝地擡頭,看到的卻是莫晨鎮定無常的樣子。他歪歪頭,又重重點頭。

“嗯,莫先生是好人。所以我不想莫先生……”他憋了憋,“助纣為虐!”

“助纣為虐嗎?……呵呵。”

莫晨的眼底迅速滑去一絲嘲諷:“那你知道我如果拒絕了他們會落得一個什麽樣的下場嗎?”

少年僵在原地。階級的跨越讓他覺得莫先生高貴而無敵,他想不出來莫先生這樣的有錢人如果得罪了他們會有什麽不好的下場。

“盛宇,”莫晨站起身,擡手揉了揉少年的腦袋,“你還太年輕。”

“可是……”少年還想争辯什麽,但腦袋上的力度已經消失,莫先生已經緩步上了臺階,上了樓。

“盛宇,好好養傷。”

又來了……他煩躁地揉着眉心,閉眼不想再看那人的臉。

“莫先生,我希望您能夠解釋一下。”

軍服之上的那張臉冷冽無情,吐詞之中盡是威脅。

“這和我又有什麽關系?”他鎮定地直視着對方,“您這又是要用什麽方式脅迫我為你們提供更多好處?我莫晨是商人,但不一定是善人。我講求的是效益,不是功德。反倒是你們的工作不利,連這樣一群宵小之輩都抵不過,一而再再而三地制造我們共同的損失。”

“仁恩兄,懷疑也要講求證據吧。他們偷竊的信息中也有我的商業機密,這于我也是極大的損失。我為什麽要幫他們?”他故意挂起嘲弄的笑,“還是說,你要把你的失職怪罪在其他人頭上?這就是你的信仰?”

砰的一聲,一把槍狠狠砸在了桌上,砸飛了一堆文件。白仁恩的眼中帶上怒色,他怒斥地聲音走廊外都聽得見。

“莫先生,巧合多了就不再是巧合了!你們的叛徒已經告訴我們很多東西了。”

莫晨的黑瞳微顫,這個細節便被對方抓住。白仁恩冷笑着坐下,把玩着手中的槍。

“莫先生,不妨告訴你吧。我們已經知道明天下午的這個時候他們将要突襲警備所。我們已經做好了萬全準備,保證這些絕對不會讓您有任何損失。”

他攥緊拳頭。

“莫先生,您是要您的美好生活,還是您那所謂的信仰,請您好好斟酌。”

“盛宇。”

門裏的少年沒有回他。自從莫晨确定合作關系後,少年就一直冷着臉,關起門不想看到他。

“安盛宇,我有話和你說。”

少年把頭埋進被子,眼前盡是自小撫養自己的長輩們到在眼前的畫面。他的鼻尖酸澀難忍,他咬着牙死死不出聲,淚水濕盡了臉下的枕頭。

“安盛宇……”

門外的叩門聲終于消失,在少年覺得他已經離開的時候聽見了一聲輕笑。這笑聲帶着自嘲的意味和無奈地哀嘆,紮得少年全身生疼。

似乎有什麽東西被放在了門口,接着是漸遠的腳步。少年在床上愣了片刻,最後還是打開了門。

那是個食盒。

他抱着食盒回到房間,不出所料的,是最新的糕點。

只是這最下層的格子裏,還出乎意料的塞着一張紙條。少年識的字不算多,但也看懂了。

“床頭地下有密道。西街口208,快去莫回。”

什麽意思?他怎麽知道叔叔們的地址的?少年不解地嚼着糕點看向窗外,突然發現今日的宅子外全是警備。

莫先生……

“莫先生。”

莫晨稍稍擡眼看向這個狡猾的家夥,又低頭倒茶。他将茶推給對面沙發的白仁恩,随意應了一聲。

“要到時間了。”

他随意地瞟了眼擺鐘,又迅速收回目光。

“嗯,仁恩兄在我家呆了一天感覺如何?”

“不如何。”對方沒有接茶,冷冰冰地回答。

“我的表現很讓您失望?”他也不急不躁,“是沒有得到自己想得到的?”

“哼,”白仁恩冷哼,“我只是失望于莫先生竟然是這樣一個自私自利的人。”

“自私自利?嗯,或許。”

他将目光投向二樓,眼底有些緊張。

“莫先生和那位孩子是怎麽認識的?能同我說說嗎?”

“怎麽認識的……”他苦笑,“不能。”

“哦,那您和他鬧矛盾了?我看平日他都會出來的,今日怎麽一直沒有露面?”

白仁恩說着便要起身上樓,莫晨幾乎是立即當在了他身前攔住了他。

“莫先生。”白仁恩饒有興致地回看他淩厲的眼神,“您還真是護着他啊。”

“他身體不适。”“我探望一下莫先生的孩子有何不妥?”

白仁恩一把推開他徑直往樓上走。莫晨神色凝重地看向時鐘,死死盯住那擺動的鐘軸。

铛,铛,铛,铛,铛,铛。

伴着最後一聲鐘響,兩發子彈同時射出。與此同時,遠處的爆炸映紅了半邊夜空,只是襲擊的地點不是戒備森嚴的警備所,而是軍火庫。

“你這個混蛋……”

白仁恩捂着肩呵退包圍的人群,憤怒地将槍口對準倒地的莫晨。

“真是了不起啊,在我的眼皮底下讓人跑去傳信了……厲害啊……”

“謬贊了……”莫晨咳出一口血,偏頭望向那個空蕩的房間,“這不是……你想要的嗎?”

是啊……自私自利……

盛宇,我沒有讓你失望吧……

他想起少年的笑容,自豪的笑容。他也釋然地笑起,閉上眼睛。

鮮紅的夜色裏,他們的硝煙不會停止。

少年,你又在哪裏哭泣?

【世界線結束】

“爹爹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Astyre沖進來的時候,莫晨已經被Boreas扶着靠在了牆邊。Boreas識趣地起身讓開一步,看着Astyre一個滑鏟後梨花帶雨地沖到莫晨面前。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我的爹爹命好苦啊哇哇哇哇哇……”

Boreas的那一槍打在了莫晨腹部,浸出的血已經染紅了襯衫。莫晨摁着失血的傷口懶懶地擡眼看向Astyre,看着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全往自己身上蹭。

“爹爹,疼不疼?”Astyre趴在他懷裏擡頭捧着他的臉,伸手去擦他嘴角的血,滿臉痛楚得好像是自己要死了,“爹爹,Astyre在這呢,爹爹不會死的,Astyre不會讓爹爹死的……”

“……你是不是入戲太深了……”

Astyre跟沒聽見一樣地繼續哭喪。Boreas吵得耳鳴去拉他,結果就讓他炸毛得跳起來。Astyre舉着槍把臉氣成猴屁股,罵罵咧咧看起來随時都要将Boreas打成篩子。

“誰讓你開槍了!我連爹爹一根頭發都舍不得碰,恨不得把爹爹整個做成标本!結果你來了啪啪就給他兩槍!他是爹爹啊!你有沒有心啊!”

Boreas舉手投降,求助地看向莫晨。

“好了Astyre,夠了。”

“爹爹!”Astyre氣憤,“他打你!”

“他只開了必要的那一槍,”莫晨嘆了口氣,“劇情結束後他就沒有動我了。”

“可……”

“模拟系統不會制造痛覺感受,我不痛只是站不起來。你現在該做的是趕緊更新場景,讓我恢複原狀,而不是在這譴責Boreas。你在這浪費時間才會讓我更難受。”

Astyre的臉色一會白一會紅。他瞪了Boreas一眼,蹲下身将莫晨抱起。

“爹爹,我馬上帶你回去。”他撅着嘴哭唧唧,“我下次肯定挑一個好一點的劇本!”

“傻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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