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30章
刻圖上的指針轉向東南, 緩緩挪向東洲字樣。
越近東洲,應歲與的話也漸漸減少,看着書, 卻長時間也未翻過一頁。
“師父有心事?”
躊躇再三, 鶴雲栎終究還是問了出來。
應歲與擡起頭, 回道:“你說為師新做的那套法衣配靛藍的腰帶好,還是配青藍的腰帶好?”
“靛藍的好。”給出答案後, 鶴雲栎才揭穿他, “師父剛才想的才不是這個。”
他從沒有見過這麽心事重重的應歲與。入得師父眼的人事物并不算多,能讓他上心的更是少之又少。
“聽起來徒兒已經知道為師在想什麽了,那為師答或不答也沒關系吧。”
他在裝糊塗。
不過鶴雲栎也不想逼得師父像上一次一般用故事來糊弄他。
“如果和陌阿叔有關, 那不妨說出來讓弟子也出出主意。”他沒忘了應歲與是從決定要去東洲起才變成這樣的, “雖然弟子沒有師父聰明, 但多個人多個主意, 或許能有一些幫助呢?”
措辭裏的謹慎應歲與聽得分明。
面對弟子小心翼翼的擔心,乖張如他也不禁心軟, 退讓道:“放心吧, 需要的時候, 為師會的。”
雖沒有明說,卻也等于承認了所思所想。
得到這份保證的鶴雲栎不再要求更多, 他相信師父會說到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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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為是凡人為主的州郡,為免去不必要的騷動, 兩人在城外的山頭下了車, 步行到城內。
遠遠的, 便瞧見一行人站在城門口, 似在等候什麽人。為首的男人富态圓潤,鶴雲栎看了好幾眼才認出來:“陌阿叔?”
雖說凡人不比修士青春長駐, 但這麽大的形貌變化還是很讓他吃了一驚,當年陌三千在雲霄時可沒這麽……
豐滿。
好在整個人紅光滿面,不難看出生活挺滋潤。
看到師徒二人,陌三千激動迎上來:“恩公、雲栎,一路辛苦。”
他離開雲霄時鶴雲栎已經成年,與如今的樣貌差距并不大,因此一眼認了出來。
應歲與左右看了看,感嘆:“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怎麽說?”陌三千不解。
“陌善人既有貴客,我們師徒此時叨擾屬實不妥。”
陌三千大笑,解釋:“唯一的貴客只有恩公。”
“這麽說,這勞師動衆的罪責我是推不掉了。”
陌三千笑得更開心了,這種損你一句都要拐十個彎的性格,确實是應歲與。
“這樣不才配得上你大丹聖的排面嗎?”說完也不給應歲與回嘴的機會,回頭将身後的嬌小清麗的婦人拉上前,“繡心,來見過恩公。”
“這是雲栎賢侄。”
随後又對師徒倆介紹:“這是內人。”
婦人款款行禮:“恩公。雲栎賢侄。”
陌三千是離開雲霄後成的家,成親時并未鋪排,只請了親近的親友。雲霄也有收到請帖,當時二師伯閉關,三師伯外出,只來了大師伯和大師兄。
鶴雲栎本也打算來,但臨下山前瞧見空蕩蕩的山門,終究還是折返回去,幫應歲與分揀藥材了。
因此這還是兩人第一次見到陌三千的夫人。
陌夫人着樸素但得體打扮,身量嬌小,說話也溫柔。
與印象中很不一樣。
在書信提及到的只言片語裏這是一個極有主意,甚至算得上固執的女性,不吵不鬧依舊能将閱人無數的陌三千拿捏得動彈不得。
不過人本來就不是能以貌衡量的。
“嬸娘。”鶴雲栎回禮。
而應歲與則短暫地将陌夫人打量了一遍,冷淡地應了一聲,作為對其禮數的回應。
他沒有愛屋及烏的這種品德。
陌三千習慣了他這性子,并不覺得失禮:“大家先上車,回府再說話吧。”
一路過來都是鶴雲栎在關心陌三千以及陌家的近況,應歲與鮮少開口,但聽得認真。
陌三千在離開雲霄後又四處漂泊,做了幾年生意,直到在錦城遇到陌夫人才決心安了家,兩人目前育有兩個兒子。大兒子跟陌三千學着做生意,今天忙着點貨去了,所以沒來;小兒子前些年被佛門修士看中,入了修道。
“小弟入了修道?為何沒聽你提過?”
“有什麽好說的,兒孫自有兒孫福。他想去就由他去,能修出什麽結果全看他造化。”雖然和雲霄有着不淺的交情,陌三千卻從未開口向他們要過什麽。他更希望與故交純粹地往來。
“他在哪個門派,何人門下?”
雖不想借交情牟利,但故交主動的關心也沒必要拒絕。
陌三千大大方方說了門派與師承。鶴雲栎點頭記下,打算回去問問大師伯在那個門派有沒有認識的朋友。不說走後門,至少也能有個照應。
馬車停了下來,他們抵達了陌府。
一下車,鶴雲栎啞然。
雖說基于過去的相處,他對陌三千的品味也有所了解,但彼時怎麽說還有其他人約束着,不會做得太過。現在真看到完全按陌三千喜好打造的陌府時,鶴雲栎屬實被那奇特的審美震撼了。
非要形容大概就是多姿多彩、五光十色。
金銀玉器,珠寶琺琅,來自不同地區的華貴之物,不拘風格都堆到一起。單挑出來也好看,但放到一起就——
一言難盡。
再看應歲與,從進門後目光就直勾勾向前,堅決不瞟向左右。
鎖着眉頭的神态活像有針抵在他眼睛前面。
以他的審美能夠控制自己不即刻掉頭離開,怎麽能說沒有情分在呢?
品味、喜好、經歷……全都話不投機。
他一直為師父能和陌三千建立起情誼感到稀奇。有一段非比尋常的故事發生在久遠的,他不了解的歲月裏。
因為收到傳訊得知應歲與要來,陌三千早早命人備上了最好的茶葉。雖是凡茶,但應歲與喝茶并不挑出身,一地的茶有一地的風味,只要是好茶,他都喝。
“如何?還行吧?”
陌三千充滿期待地看着應歲與。
應歲與放下茶盞:“客随主便。”
翻譯:陌三千是主人,他說好,那就算好茶了。
“這麽多年,嘴上還是不肯饒人。”
沒讨到好話,陌三千卻很高興,熟悉的感覺回來了,還是記憶中那個刁鑽的人。
“甜言蜜語倒也有,你真心要聽?”
“別了,你素是算計越多,嘴上越客氣。還是這副腔調中聽。”
兩人對視一眼,都沒忍住,露出了笑意。
陌三千感嘆:“我以為你永遠不會來。”
“原來陌善人信中請我來做客的言辭都是客套。”
“你慣會拿這種話堵人。”
應歲與:“唉。”
“嘆什麽氣?”
“你慣會拿‘慣會’來堵我的慣會,我也只有慣會地嘆氣來回應你的‘慣會’。”
陌三千他這一長串“慣會”繞暈,笑着讨饒:“好吧,我不再說‘慣會’了,你也別繞我。”
許是太過激動,他忽然咳了起來,直到喝了大半杯茶才壓下去。
“嗆……嗆到了。”陌三千略帶窘迫地解釋。
而應歲與很耐心也很沒同情心地袖手旁觀,等他咳完後,才不急不緩地繼續說話。
兩人間有搭沒一搭地聊着兩邊近些年的變化,不算熱烈,但也沒冷場。
期間陌三千不時獻寶似地拿出他這些年從各地,甚至外域收集來的好東西與應歲與分享,沒有半分藏私。不知道是做好了被要去的準備,還是自信自己的審美不可能被應歲與瞧上
。
總之,直到鶴雲栎去歇息,兩人還沒有說完。
亥時過了大半,在屋內打坐的鶴雲栎才聽到隔壁傳來的告別聲。
門扉合攏,兩道屬于凡人的沉重腳步聲漸行漸遠。
樹葉晃動。
起了一陣冷風。
“咳咳咳!”急促咳嗽打破了寂寂夜色,“咳咳咳……”
這陣咳嗽較之白日更為激烈,更為……病相。
“老爺——”這是陌三千貼身随從在關心主人。
“噓……”
陌三千制止了他的話,努力壓抑咳嗽。此地還不算遠,修士或許能聽到他們說話的動靜。
他一張圓潤的臉漲得通紅,顫抖着從懷裏掏出一個藥瓶,倒出丹藥,服下。過了片刻,勉強恢複了氣色:“走吧。”
陌三千想的沒錯,他們弄出來的動靜不但能被聽到,而且一清二楚。
鶴雲栎已經出定,來到窗前,揭開了半扇窗扉。
此時已經瞧不見陌家主仆的身影了,只有隐約走路的聲響或在風聲裏漸漸減小,不多時也聽不見了。
這陣動靜教他想起了一件自從來到陌家就被有意無意忽略的事:
陌阿叔今年百餘七歲了吧。
這個年歲早已超過了一般凡人的壽數。
和葉清的廢靈根不同,陌三千是沒有靈根,幾乎沒辦法修煉,這種情況千中無一,和單靈根的幾率差不多了。
而陌三千又志不在此,因此雖然在雲霄呆了好些年,卻一點修行也沒有學過。他和夫人能在這個年歲依舊瞧着像壯年人,靠的是雲霄每年送來的丹藥。
強身、保養、駐顏……各種效用不一而足,且藥性都經過改良,更适應凡人的孱弱體質。
至于提供藥方和丹藥的,當然是應歲與。
鶴雲栎自小在雲霄長大,接觸的凡人不多,并不了解他們的生老病死,白日裏瞧見陌家夫婦紅光滿面便以為他們康健無虞,直到陌三千晚上的模樣戳破了這層假象。
仔細想想青春永駐對修士都是奢望,凡人怎麽可能這麽輕易得到?
身為丹師,他自然清楚丹藥是有極限的。凡人受不住高階丹藥,低階丹藥的藥效又有限。百餘七歲,就算不是,也接近丹藥對凡人作用的極限了。
而這一切,應歲與遠比他清楚,并且更早明白。
鶴雲栎看向應歲與的房間,窗戶亮着燈,但聽不到任何動靜。
師父在想什麽?
他是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一直不想來見陌阿叔?也是不是正因為這個原因,才選擇如今來見陌阿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