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清晨, 醒來的鶴雲栎久久不能回神。

這是他第二次做類似的“預知”夢,這次的內容不似第一次繁雜,但短短的兩個場景卻充斥一股讓他窒息的悲傷。

那個陰鬼裁斷的容貌、氣質, 毫無疑問就是陌阿叔, 但又和現在不同。從相貌年紀來看, 反而更接近在雲霄時期的陌三千。

但是,阿叔為何會變成那副模樣?

那種慘白如紙, 毫無血色的臉鶴雲栎只在死人身上見過。

而且“陰鬼”之名, 似乎也在彰顯他的不同尋常。

鶴雲栎曾以為自己夢中的場景是關于未來的,但現在又開始懷疑了。

那更像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還有那句旁白似的啓示——

魔主應歲與與他的師兄……是死敵?

魔主?

他的師兄?

為什麽是他的師兄,而不是他的二師兄, 或者他的師兄們?

不知為何, 鶴雲栎非常在意這句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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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不出有用的信息, 他只能抽回思緒。左右看了看, 發現這裏并非自己的房間,是師父的。

記憶回到昨晚, 他在陌阿叔處被連哄帶騙地喝了許多高濃度的果酒, 回來後又和師父聊天, 再後來……

他睡着了?

什麽時候的事?

師父為什麽沒把他送回房間?

那師父豈不是沒睡?

對了搶師父床這種事鶴雲栎雖不說習以為常,但也并非首犯了, 在短暫的慚愧後,便坦然起身, 穿衣束發。

整理好衣冠出門, 抓住一個小厮詢問, 得知應歲與和陌三千在庭院的涼亭裏聊天。謝過之後, 鶴雲栎徑直往庭院而去。

既然在陌府庭院風格自然也是一脈相承,繞過同時存在的錯落山水與對稱樓閣, 他終于瞧見了兩人,真是在聊天,沒有某一方(單指陌三千)被下藥。

大多時候是陌三千在講,應歲與安靜傾聽。

若沒那麽多壞心眼,他倒算個很好的聽衆。

但是這樣一來又出現了悖論,因為應歲與喜歡聽人傾訴的首要原因就是為了知道踩別人哪只腳別人會更痛。

方走近便聽得陌三千頗有些着急的聲音:“到底成不成?你給個話兒,別又裝聽不見!”

應歲與悠然喝完杯子裏的茶,感嘆:“烏龍色澤濃郁,回甘悠久;青瓷細膩光潔,胎質輕薄,不惹雜味。兩者配在一起也算別具一格,和這庭院景色甚是搭配。”

“我剛才和你說的事——”

“倒也不必謙虛,能選擇與世俗公認的正确做法不同的道路也是一種勇氣與格局。”

陌三千:“……”

“哎呀,我是真心在誇你,絕無半點反諷之意,為何總把人心想的這麽壞呢?”

兩個人的對話根本接不上。

應歲與似乎在和某個不存在的陌三千交談。

雞同鴨講半晌,陌三千放棄:“行了!我不提了,成吧?”

說完抱起手,不再說話。

“師父,阿叔。”鶴雲栎這才走過去,行禮落座。

趁着應歲與品茶的間隙,他拉了拉陌三千的袖子,小聲詢問:“您方才和師父說了什麽?”

面對不想答應的請求,正常情況下師父都會直接拒絕,至于理都不想理的,怕多少沾點離譜。

“也就請他幫一個小忙,你師父現在越來越小氣了。”陌三千語氣遮遮掩掩。

鶴雲栎當即維護:“小不小氣也要看您求的是什麽啊。”

再三詢問之下,陌三千終于将詳細說了來,

原來是陌夫人一直想趁着身體還“中用”,為陌三千再生一個孩子。但陌三千覺得這對陌夫人身體損害太大,一直

強烈拒絕。

只是他雖然在外面是八面玲珑的大商人,但卻拗不過家裏固執起來的江北嬌女子。

最令他着急上火的是,陌夫人因為擔心和調養“孕氣”的湯藥沖突,停了丹藥。

陌三千自己說不動,便想着借助外力。

他方才便是在求應歲與幫他打個配合,出具一份診斷,向陌夫人證明他已經不能再生育。兼通醫理的丹聖之言,陌夫人肯定不會不信。

第二個要求就是再開一味好用一點的避子湯藥給他。

雖然對生死表現得很灑脫,但陌三千還是更願意在壽終正寝前保持身體康健。他現在瞧瞧吃的那味避子藥藥性着實生猛,教他不太好受,這也是他近來身體虛弱的原因之一。

鶴雲栎不知如何評價。

這完全就是在把師父當江湖郎中使喚,換個人來只怕早就被師父記恨上了。也幸虧他是和雲霄情誼深厚陌三千,才能逃過一劫,只是被輕飄飄地諷刺幾句。另外——

您就不怕師父在你的藥裏下忘憂丹嗎?

“要不賢侄你幫幫我?”陌三千轉而将希望投向鶴雲栎。

鶴雲栎雖不似應歲與心氣高傲。

但應歲與拒絕過的事,從來與師父站在同一戰線的他自然也不會答應:“師父在這兒,我說的話只怕沒有信服力。就算我幫了您,但沒師父配合,夫人一求證,不還是要露餡兒?”

陌三千嘴一撇:“你倆穿一條褲子的。”

鶴雲栎裝傻回應:“倒也不能這麽說,雲霄派雖算不得大富大貴,褲子還是管夠的。”

雖然沒有答應幫忙,鶴雲栎還是給他出了幾個主意。

比如再和陌夫人好好談談,将自己的想法與擔憂坦誠相告。

這倒像他的性子會出的主意。

陌三千表示要再想想。

又坐了一回兒,有生意上的事務找來,他便先行離開了。

鶴雲栎接替了陌三千原來的位置,習慣性地給茶爐上的铫子續好山泉水。

“師父。有沒有人瞧着像死人,但還能夠擁有靈智,行動自如。”師父懂不少雜學,或許知道夢境裏陌阿叔的狀态是怎麽回事。

應歲與雙眼一挑,質問:“你在哪裏遇到的?”

“不是我遇到的!”鶴雲栎忙找借口,“是聽別人提起,一時好奇。”

閑談嗎?

應歲與稍微放松:“有幾種邪術都能達到你說的效果。”

“哪幾種?有什麽區別嗎?”鶴雲栎連忙追問。

“有的用的是活人,有的用的是死人;有的做完之後是活的,有的做完之後是死的。”

這說的也太籠統了?

“具體都是什麽模樣?”

應歲與反問:“徒兒還想認真分辨嗎?為師的回答是,不管哪種,只要遇到,都離他們遠點。”

看來确實危險。

沒得到答案,反吃了一頓教訓的鶴雲栎不再多問。

回去再問問三師伯?

他和邪修接觸得多,應該了解吧。

時近中午,陽光烈了起來,師徒倆收拾了東西,折轉回房。路過東邊小花園外的回廊,一陣低低的咳嗽聲教應歲與停下了腳步。

透過院牆的镂空,另一頭坐着文靜的陌夫人,她才喝完藥,正用手帕捂着嘴,緩解難受。

陌夫人也看到了他們。

于是兩人便轉到正門。

陌夫人站起身,款款行禮。

看出應歲與的在意,鶴雲栎在回完禮後主動詢問:“夫人用的什麽藥?”

“嗣子方。”陌夫人溫柔笑了笑,解釋,“我想和夫君再要一個孩子,以後也好有人燒紙。只是夫君固執,總擔心這兒擔心那的,我正想請兩位替我勸勸夫君。”

沒人燒紙?

兩人不是有孩子嗎?

即使小兒子入了佛道,也還剩大兒子啊?

應歲與截斷了他未出口的疑問:“既然只是用來燒紙的工具,那造個機關傀儡豈不是更方便?應某沒什麽人脈,但認識幾個煉器師,可以幫忙,至于材料,不必擔心。”

這話完全是在曲解陌夫人的意思。

同樣身為孤兒,且随性任意的修仙者,鶴雲栎理解師父和他一樣,都難以理解凡人關于家庭血脈的執念。

但他們一個會忍住不說,一個不會。

陌夫人耐着性子解釋:“也不單純是這樣。我希望百年後依舊有什麽能作為夫君和我來過世上一遭的證明。房子會傾頹,金銀會腐朽,只有血脈能生生不息,永遠記着他們的先祖。”

對此,應歲與冷淡評價:“一廂情願。”

雖然在丈夫口中得知這位貴客脾氣不太好,甚至說得上不近人情,但這番尖刻的對話還是讓沒有習慣應歲與脾氣的陌夫人感到話不投機。

“恩公說得也沒錯,但哪個父母不是懷着一廂情願的期待才生孩子呢?”

應歲與面色并不好看,鶴雲栎生怕他蹦出一句“可你夫君并不期待”。好在他什麽也沒說,只是轉身離開。

“晚輩告辭。”說完這句話,鶴雲栎轉身,快步追上應歲與。

……

回到客房,才一坐下,應歲與便吩咐:“去把你陌阿叔請來,說我改主意了。”

事情突然出現轉機,陌三千雖不明就裏,但還是迅速趕來:“怎麽突然改主意了?”

應歲與将墨遞給他,示意他研磨:“殺人于無形的事,做一做倒也無妨。”

殺人于無形?

這形容,詭異地貼切。

寫藥方的過程中,陌三千一直在旁邊緊緊盯着。

他雖不會煉丹,但打理丹藥生意多年,對部分常用藥材的藥性還是了解的。瞧見應歲與寫上龍膽草,他連忙阻止:“這味藥就別了吧,太苦了。”

應歲與筆鋒一頓,眉毛不耐煩地挑起。

他一向極度讨厭有人對他指手畫腳,無論是誰。但令人意外的是,他這次沒有發作,反而應要求劃掉了龍膽草。

還來不及詫異,鶴雲栎便見他添上了另一味特産于修界,生僻且更苦的煙芽草。

還是他認識的那個師父。

晚些時候,陌家大少爺回來了,被叫來拜見應歲與。

“這是我的長子。”陌三千拉着一個高挑的青年給兩人介紹。

鶴雲栎暗中打量。

雖然年近知天命,但陌家大少爺的相貌在丹藥調養下尚屬年輕,身體瞧着也沒有毛病,陌夫人如何就說後繼無人了?

正疑惑,一個文士模樣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對陌三千請安。

陌三千也将他叫到兩人面前,介紹:“這是犬子的伴侶。”

話語一出,連應歲與都多看了一眼。

雖然同性相戀在修界也不算罕見,但在大多數人心中依舊不太上得了臺面,尤其是對他們的父母來說。

即使在修界鶴雲栎也從未見過有人這麽大大方方地介紹孩子的同性伴侶。

感嘆陌三千的胸襟氣度之餘,他也微妙地明白了陌夫人口中“沒人燒紙”的含義。

那中年文士自被叫過來後,便一直盯着鶴雲栎看,直到陌家大少爺都覺得不對勁,輕輕推了他一下。

中年文士驚覺自己失禮,連忙解釋:“抱歉,這位仙長相貌與我在中州的一位故友十分相似。我與他多年未見了,方才還以為見到了他。”

有像到這個程度嗎?

鶴雲栎正要詢問,卻聽應歲與接話道:“天下像的人幾何?這是你那朋友的榮幸。”

他的态度頗為尖銳,似是為弟子被拿來與一個凡人相提并論而感到不悅。

“晚輩失禮。”

短暫的見面以書生的再度道歉作為終結。

時近傍晚,應歲與提出了告辭,也證明此行帶走陌三千的計劃徹底失敗。

離別在前,輕快的氛圍也不可避免地染上愁緒。

去城外的路上,鶴雲栎拉着陌三千的手叮囑:“阿叔以後也多帶着家眷來雲霄做客,師伯們一直很想再見見您。來前兒捎封信就行,我讓弟子駕飛舟來接你們。”

“倒不是不想……”

陌三

千話說到一半,無奈搖頭。

鶴雲栎明白了,是不敢。

雖然師父暫且放棄了将他帶去雲霄的想法,但誰敢肯定陌三千主動送到眼前時他不會将人扣下呢?

畢竟相較于帶走人,留下人還是相對簡單的。

再度來到城門口,陌三千打恭告別:“我很高興恩公能來,能見到你最後一面,也算了卻了我一樁心願。”

“不是最後一面!”應歲與打斷他。

“我還會來的。”

陌三千的表情錯愕、高興又擔憂。

錯愕于應歲與竟然會說這種話,高興于還能和故人再會,擔憂則是怕對方又是來帶他走的。

這般揣度讓本無此意的應歲與感到了不滿,他嘴角微壓,但最終還是放軟語氣:“我還會來的,只是看你。”

說罷似不願再面對別離的場面,轉身鑽入了車駕之中。

回去的車上,鶴雲栎試圖安慰:“師父想的話,我們明年或者後年還可以再來。”

一到兩年,這是修仙者在修行之餘能夠調整的最短的閑暇周期——在沒有事情牽絆的前提下。

仔細想想,他的提議情況而言并不算有用。

見了又能怎麽樣呢?

師父終究要看着故人一點點衰老、走向死亡,可以作為,卻不能作為。沒有事情比這更讓人無力的了。

想到這裏,鶴雲栎倒有些後悔自己的話,希望師父來得不要那麽勤了。

應歲與沒有回應,只是朝他攤開掌心。

鶴雲栎将手遞了過去。

應歲與閉起眼,将弟子的手緊緊握在掌中。

——世上願意包容他的人不多,很快,又要少一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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