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行刑
第40章 行刑
衛初宴死去那日, 許許多多的人來送她,就連那賜她斬首的帝王,也來到了不遠處那座最容易看到刑場的高樓, 一個人站在樓上,默然無語地望着那被押跪到斷頭臺的女囚。
那人短短幾日之內瘦了許多, 可脊背仍然清俊挺拔, 眼睛也是一貫的溫潤,似乎不是死囚, 而是正坐在家中, 那般寧靜淡然。
趙璨一直視衛初宴為上天賜與她的良臣, 然而她是初為帝王, 不曉得一個道理, 世上沒有絕對的良臣,當她需要衛初宴時,衛初宴是良臣不假,可若衛初宴成為一種威脅了,便是佞臣了。
“被蒼天所惡、身負惡兆,若不處死,便要危害天下”是趙璨定給衛初宴的罪名, 此罪一出,非斬首不能安天下, 趙璨刻意命她最信任的內官去傳诏, 而內官回來後禀告她,衛大人接了诏書, 先是黯然了神色, 後面,卻又淡淡笑了, 說,既是如此,那便如此吧......後她又加了句“或許本該如此”。
那內侍看了看趙璨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衛大人的确頗有風度,接了死诏,也不哭不鬧,安安靜靜的,她入獄也有幾日了吧,身上卻不見狼藉,消瘦是消瘦了,像是空谷幽蘭一般,清雅文秀。
內侍是冒着死罪暗地為衛初宴說話的,只因那位大人每次入宮,見了她們這些宮人都是溫和以對,她這樣的紅人,在極處時也從不看輕旁人,而她一力推行的那兩項诏令,也都是要造福于民的,這樣的人,誰會不尊敬呢?
趙璨聽罷內侍的話語,心中惆悵萬分,她坐在那裏,許久不言,宮人觀她神色陰沉如那曾經遮蔽長安天空的雲,俱都戰戰兢兢,而這日趙璨果真怒斥了一個宮婢,然而那個婢女,只不過是晚點了半刻燭而已。
今日事将作了,趙璨本覺得自己該心安,可真正見到将死的衛初宴時,見她正如內侍傳言那般安靜淡然,模樣也仍然是好,趙璨又不由想到她滿腹經綸,想到她一心為民,忽然就很是不舍。
殺了一個衛初宴,日後,還會再有這樣的臣子,出現在她面前嗎?
殺了一個衛初宴,日後,還有人敢做她的信臣嗎?
趙璨眼中閃過掙紮,可又倒映出了人群中一些熟人的身影,那些都是德高望重的朝中重臣家的子弟,趙璨與這些人有過一面之緣,那些人,礙于身份,不好過來觀看衛初宴行刑,卻叫了家中弟子來觀看,是有多恨衛初宴呢?自然是恨的,否則不會為了讓衛初宴死而向她的新政徹底妥協。
趙璨心中是清楚的,衛初宴其人,才華滿腹不假,而先皇那句“德又勝才”,此人也定然當得起,可這樣一個人,若是讓她在朝堂十年二十年,等到寒門真的起來了,她是否如同另一個帝王?
這樣人的,怎麽能留?
恐怕士族也正擔憂,衛初宴日後權傾朝野時,是否,寒門與士族便要對調呢?
這才是他們要殺衛初宴的最重要的原因,恰與趙璨相似,既是如此,開弓已沒有回頭箭了。
看吶,多少人愛她,痛苦于她即将到來的死亡,趙璨見到有人活生生哭暈在刑場旁,又見到群情激奮,在那裏大聲呼喊着什麽。
趙璨閉了閉眼。
趙璨在高樓上看到了,衛初宴自然也看到了,還有一刻鐘就要行刑了,可她竟還忙着安撫衆人。
“諸位,諸位,請冷靜些,莫要為我難過,也莫要為我做出什麽危及自身的事情。衛初宴今日雖則要死了,然而我卻不是十分傷心難過,因我在這世上,想做的事情,已然做完了。世上有些人死掉了,他們什麽都無法留下,可是我卻不一樣,有兩項新政,會永遠地流傳下去,所以我也不算是離開了你們,至少,有它們陪伴着你們,而我也會活在史書上,這是多少文人夢寐以求的事情呀?”
衛初宴的一番話引得全場寂靜,可沒過多久,又有人帶着哭音道:“可為什麽,衛大人你要死呢?活着多好呀,你是我的半師,你若去了,我還該像你這般克己修身、寒窗苦讀,直至得見天顏的那日嗎?”
她忍不住哭了出來,極痛苦地發問:“你是這般才華橫溢,是這般愛民,你能提出并施行那兩項能兼濟天下的政令,你為天下做的還不夠好嗎?你有這樣的功勞,卻為何,只因‘身負惡兆’,便要在這可怕的刑場中被殺死?”
這個年紀輕輕的女書生衣着很是簡樸,鞋子已走爛了,腳底磨出血又結了痂,無知無覺地踩在腳下。她聽說衛初宴獲罪後,日夜兼程,只靠一雙腳,走到長安的。她說着說着,竟大哭起來,似乎信仰的某位神靈,崩塌了。
有許多人同樣掩面哭泣起來,哭聲陣陣,很快感染了滿刑場的人,到後面,鄰近的街道上都有了哭聲,這聲音一直傳出了長安,蔓延到了那許許多多的寒門中,又蔓延到無數的山野中。
趙璨便是站在高高的樓上,也清晰地聽到了這一陣陣哀戚的哭聲,她看着那些哭泣的人,又看看被這麽多人愛着的衛初宴,心中忽然生出一種嫉妒,又有許多害怕,她不僅握緊了拳頭,可在那嫉妒與害怕背後,又有一種,合該如此的感覺。
這哭聲,令衛初宴也鼻酸了,她強行止住哭意,大聲道:“請不要再為我難過,也不要因為我而動搖自己上進的心,諸位,惡兆之事,乃人力不可及,也不可說,不可疑。左右,你們應該能看到,我今日是笑着死去的。”
衛初宴說這話,是對衆人說的,可她只看着人群中的一個紅衣姑娘,她看着看着,忽然發自內心地一笑,卻在心中嘆息起來。
不是說好了,不來看我的嗎?行刑那般血腥,日後我在你心中,不好看了,怎麽辦?
她無奈地想着,朝趙寂使了個眼神,讓她快些離去,趙寂卻始終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看着她,表明不願離開,衛初宴心中又是難過,又是覺得,在這種時候,有趙寂陪着她,真好。
真是複雜。
行刑的時候即将到來,原本被衛初宴安撫下去的人群又開始焦躁,有許多的官兵下去擋住衆人,而持刀的行刑人緩緩朝衛初宴走了過去,有人壓下衛初宴的頭顱,她配合了,心中最大的擔憂,真的是,擔心被趙寂看到她頭顱落地的可怖模樣。
“且慢,天子有诏——”
而恰在這時,有人飛速地跑過來,手中一道絹作的诏書,是趙璨的,言道,雖衛初宴身負惡兆,然于國有功,于民有恩,現特赦不必斬首,只以毒酒了結。
在場的衆人,無論是衛初宴自己,還是官員,還是那黑壓壓的人群,都聽到了這道诏令,原本,他們見到有诏書來,還以為衛大人的事情有轉機,卻原來并無那般好事,只是......
至少不用身首異處了,倒也是不好的事情中,一件稍微給人以安慰的事情。
衛初宴長舒了一口氣,朝着皇宮的方向拜了一拜:“宴,謝陛下隆恩。”
話落,時辰也已到了,衛初宴擡頭,将行刑人遞到她嘴邊的那口毒酒,一飲而盡......
人群中,趙寂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氣去控制自己,才沒有去打翻那杯毒酒,她看着衛初宴心甘情願地飲下那杯酒,看似鎮定,心中卻忐忑擔憂到了極致。
衛初宴,你莫騙我。
求你了,莫要騙我,一定要回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