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傀儡人
第七章·傀儡人
走到外面,邬落棠沒有看見同來的邬寨兄弟,連同赫連燦也不在。
未等她發問,汝青巒已然開口為她解惑道:“你寨子的兄弟們都出去看熱鬧了。”
原來村子裏新近又添了個大物件,是一個高五尺寬也得有五尺的機械傀儡人。這個傀儡人相貌癡憨搞笑,行動間動作卻甚靈活。
莫說赫連燦他們這些不懂工造的糙人,就是邬落棠看着也甚為稀奇。
她繞到傀儡人面前端詳一陣,突然便有些發笑,指着它向汝青巒道:“它莫不是仿照孫二哥的模樣造的?”
汝青巒笑着點頭:“這個傀儡人的形貌是唐粟主造,涉及到日常動作是孫二哥主造。”
邬落棠不解問道:“唐粟這家夥這般埋汰孫二哥,孫二哥豈與他幹休?”
“自然不能與他幹休”,汝青巒擡手指着傀儡人的手掌道:“你瞧。”
這傀儡人此時兩手掌心之間正塞了一把掃帚,在沿村巷做清掃工作,手臂擺動甚有規律,同人掃街并無什麽不同,只是細看它的兩只鐵掌,便會發現它的每只鐵掌的小手指都靈活翹起,那模樣便像是一個五大三粗的掃街漢子在翹着蘭花指。
唐粟的蘭花指便同孫二哥的胖似的,最是不容人說的,可偏偏卻還要這般互相攻擊。
看過機械傀儡人後,邬落棠和汝青巒兩人說笑着,又并肩向唐粟家中走去。
路上汝青巒突然問道:“聽說,你和那北琰朝将軍穆九重交過手?”
說交手實在有點擡舉,不如說是被吊打。
都是自己人沒有避諱,更無所謂面子,邬落棠坦白道:“我不是那狗賊穆九重的對手。”
從前邬蒙川在世時,便對邬落棠說過:“這世間武功根本就沒有什麽天下第一之說,所謂“天下第一”,無非是還未遇到那個讓你一敗塗地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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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邬落棠年少,頗不以為然。在她的一畝三分地裏,除了邬蒙川,便是她功夫最好。
她一直覺得自己就是奇俠傳裏面所寫的那種最适合練武的根骨奇佳之人。
當年十五歲時,她第一次率兄弟們出手劫了南晏朝一個太守的生辰綱,護镖的镖局在左近道上也并非籍籍無名之輩,那一次卻敗在了邬落棠手下,總镖頭嫌丢人,從此隐退江湖。
後來她率着兄弟們繞路到了北琰朝的邊關禹陽,遭遇到禹陽守關将軍的阻截,依然臨危不亂,伏藏、突襲、喬裝,一套下來終究是平安而退。
現下想想這一樁樁得意之事,無非是那時遇到的對手并非穆九重罷了。
“穆九重...狗賊?”
汝青巒不知何故突然笑得開懷,待邬落棠挑眉去看他,忍了幾番方才将那笑意強壓下去。
唐粟的家并不遠,兩人這般邊行邊說,轉眼就到了。
汝青巒昨日只說唐粟誤食毒物卧病在床,并未說得具體,待邬落棠見到躺卧在床上的唐粟後,方知具體事由。
原是唐粟這人平日貪嘴,最好吃山間野菇,又不擅分辨。那日偶然摘了一兜野菇,庖廚裏搗鼓一番,香味逼人,直令人垂涎。
但因色彩過于豔麗,爹娘老子便死勸不讓他入口,可他非是不聽,到底是塞了幾口進嘴裏,就是這幾口,差點便要了他的命。
舅母與邬落棠唠叨抱怨:“阿棠啊,你這表哥莫不是個癡傻?這樣往後可如何娶妻過活啊。”
論親故來說,唐粟應是邬落棠的表哥,但他其實只比邬落棠生辰大幾天。
說完話舅母将為唐粟熬藥的藥碗放到桌上便出去了,屋中只剩他們三人。
唐粟頂着一坨一看便是卧床數日已亂如草氈的頭發,還有一雙深重的黑眼圈,端起藥碗,湊到唇邊的一瞬,冷不防邬落棠突然笑出了聲兒。
說來唐粟哪裏是癡傻,分明是太過機敏,他幾乎是瞬間将不自覺翹起來的兩根蘭花指收住,然後怒瞪邬落棠道:“你是不是看了那個傀儡人!”
不說還好,一說那便仿佛打開了機關,不止邬落棠笑,就連汝青巒都笑起來。
唐粟一邊按着小拇指喝藥,一邊恨恨道:“我遲早要把那架傀儡人砸爛!”
唐粟的身體餘毒未盡,喝完藥便沒什麽精神,二人為不擾他休息,只稍待片刻,便離開了。
從唐粟家中出來,汝青巒又帶着她在村子周邊走一走,這裏因從無外人進來過,就像遁于世間的一個桃花源。
當年唐、孫二家逃難之際遇到汝家相助,來到這裏,從此也便再未出去過。
北琰朝、南晏朝這些年派了很多人在找唐孫二家,所為不過是因他們所造之物。
當年二家在北琰朝做出的那件禁忌之物,是一種名為“火噴”的鐵筒,內裏有特制而成的彈丸,遇熱而産生爆燃,聲勢摧枯拉朽,隔着數米遠便可将樹木炸裂燃盡,甚是兇猛。
當年資助二家的人只說是用來獵猛獸,便歡喜地将先期做出的幾筒火噴帶走,後又想将圖紙哄騙出來。
恰那時他們得知原來一直資助之人竟是北琰朝皇族,而那幾筒火噴,已然被推上了戰場,做了兩軍對壘中最兇殘的屠戮利器。
北琰朝皇族許以他們幾世都享用不盡的榮華富貴,又以利害相誘使,可最終還是看輕了他們。
二家雖然說到底只是善于工造的匠人罷了,又曾遭南晏朝權貴驅逐,可這些匠人倒不是只有匠心,偏還有幾根硬骨頭。故而他們毀了圖紙連夜出逃,不得已才過上了這般的避世生活。
雖則避世,卻也非全然避世。
每隔半年一載,每有利于民生農耕之器具造出,便會悄然現世,沒有人會把這些小小器物與傳聞中的工造大家聯系起來,倒也隐蔽。
汝青巒的雙膝之下是假腿,雖然狀似行走無礙,但是走一時總要歇一歇,不然膝上便會疼痛。
邬落棠扶着他在一根削平的木樁上歇腳,他眼睛望着山林裏的霧霭,笑得淡然。
汝青巒道:“這幾年山裏的野果長得茂盛,每六月之際便可尋到許多,有你少時最喜的黑果,吃到嘴裏總要染色到舌上的那種,到時我叫孫二哥摘好多為你留着。”
邬落棠點頭笑道:“好,我若六月無事,必然回來吃。”
汝青巒又指給邬落棠看不遠處的幾畝薄田,“這裏的土壤經過改善,是可以種植作物的,夏季山中又有可食用的野果,自給自足沒問題,以後你回來便回來,莫要再費力駝運糧物進山,寨中兄弟也要養活,這般折騰又能剩得幾許。”
邬落棠只笑而不語,心知他不過是不想自己幹那打家劫舍的勾當罷了。
無名村中住了三日,第二日傍晚孫二哥方在山中返回,後面的背簍裏盡是應秋時而生的草藥。往年這些事都是汝青巒親自做,可自打腿成了這樣子,他便再做不了攀山涉水這種事,便只得勞煩旁人去做。可憐孫二哥從前做了二三十年的匠人,現下卻還要學習草藥門類。
當晚又于孫二哥家中擺酒設席,邬寨以赫連燦為首的這幫糙漢子們最怕人勸酒,一勸就全然忘記了自己的斤兩,喝了個昏天黑地,第二日早晨是被邬落棠一個個踹起來的。
臨別時村裏很多年輕人過來相送,就連唐粟都被人攙扶着出來了。
邬落棠幾番告辭,才将送行的人攆回去七七八八,可汝青巒是個固執的,非要再送二裏路。
自他的雙腿失去後回到無名村裏,從那之後他便再沒有走出過這片山林。
邬落棠心知他的懸壺濟世夢從未停歇,這次自見她,他幾番欲語還休,現下臨別之際,他終于忍不住,還是開口問她道:“外面這兩年,可有何處生疫亂嗎?”
人間總是這樣,逢幾年必有疫,小疫傷百人、千人,大疫便要傷萬人乃至更多。那年他出去,便恰好趕上有疫亂,他根據當時疫病的症因百般琢磨調制,甚至不惜以身試藥,方救下了那一方百姓。
邬落棠搖頭道:“自你回來後,外面這兩年未曾有疫亂生。”
“好”,他笑,停頓片刻又問道:“那...外面可還太平?有兵亂嗎?”
疫亂是天為,兵亂是人為,有時候兵亂中死的人多,屍身處理不及時,也會平白生出疫亂來。
邬落棠笑着望他,回道:“世間太平,亦未有兵亂。南北無征戰,林鳥自在飛。”
他仍是那般笑:“這樣便很好。”
山裏的二裏路于他來講走起來卻并不容易,邬落棠不放心他,終究只在半裏路處将他也強硬攆了回去。
待汝青巒的身影走遠,赫連燦方忍不住問道:“外面疫亂是還沒有,可仗打的都快翻天了,寨主何故诓騙他。”
邬落棠便道:“外面打得當真翻了天,與他一個深山裏造藥的郎中又有何幹,委實操心的多了些。”
她這話裏帶着些惱意的,若邱致在,定然知道她為何惱,可赫連燦那個腦子裏搗糨糊的,就算把腦袋撓出個窟窿,也不一定能猜到原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