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說個數
第二十五章·說個數
正月初八,望月鎮,在一間名叫雲客來的酒肆二樓訂房一間。
冬天客少又值邊關戰時,整間酒肆也無幾個客人。
邬落棠與掌櫃的要了一個火盆,在房間生起了好大一盆炭火,又覺少些什麽,随即又出去要了幾只地瓜和玉米,回來一并塞進了炭盆裏。
邱致和阮嬌嬌見狀也湊了過來,一邊烤火一邊各自翻騰着裏面的地瓜和玉米。
這兩日趕路颠沛,身子冷又無好吃好喝,此時坐在這裏才終于算是緩過勁兒來。
卯時二刻,穆九重如約而至。
他穿了一件灰黑色的夾棉長外袍,腰間一掌寬的革帶緊束,腳下一雙黑色繡銀線雲紋的布靴,明明什麽都是平平無奇的,可卻絲毫遮掩不住他身上的那種昂藏氣勢。
他推開門,從外面帶進來一陣的冷風 ,邬落棠轉頭看他,“喲,将軍來了。”
穆九重微微颔首,就算是打過招呼。
屋中有圍坐喝酒吃飯的地桌,也有供酒醉時休憩的木榻,穆九重并未過來地桌這邊,而是徑自走到窗前的木榻處坐下。
阮嬌嬌望着炭盆裏快要烤熟了的地瓜踟蹰半瞬,直到邬落棠說出那句:“給你留”,她方放心地起身,也走到榻邊坐下。
兩人是要談事的架勢,按理說,此時邬落棠和邱致應當退避方顯得合規矩。
但是炭盆太熱乎了,裏面又竄出了香味兒,若此時出去,耽擱了哪怕半刻鐘,這烤地瓜和玉米的火候便會太大,頗影響口感。
邱致擡頭和邬落棠對視一眼,然後邬落棠便開口道:“我最近耳疾又有些反複,聽不大清旁人說話。”
邱致便也接口道:“沒錯,我的耳疾也反複了,什麽都聽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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邬落棠擡頭瞥了邱致一眼,撒謊也撒不明白,什麽都聽不清還接我的話?
邱致懊惱地一拍腦門,兩人便都沉默下來,誰也不再開口,卻依舊沒有起身的意思。
阮嬌嬌側頭去看穆九重的意思,見他似乎并不怎麽在意的模樣,便也不再顧忌什麽。
“我那日在劉柏府上聽見劉柏曾與人說起,死在半月前陬下驿館那場大火裏面的人,并未有十足把握确認就是朝廷下來的那位大人,僅靠那些現場身份文書查驗方才算勉強确認。”
頭年十月,工部左侍郎石千雲奉聖命自京城外巡至南地三州--頃州、汝州、浒州。
這本是本朝歷來的規矩,三年小巡,五年大巡,以示朝廷對地方州府的顧念之心。每次外巡官員六部随調,不定輪到誰。
其實說起來,這也算一個肥差了,朝廷外派的官員不論是出自于六部中的哪一部,皆關乎到各地州府在朝廷中的名聲,往小了說只是涉及到官員擢升考核的些許影響,往大了說便是關乎于各地州府的切實利益。
故而朝廷官員外巡行程中,吃宴請、受賄賂便更是一種常态。
只是若是旁人也便罷了,這工部左侍郎石千雲卻是朝廷中頭一號不通人情之人。
他十月出京,先到頃州,再到浒州,最後是汝州。
待臘月時,他本已要回返京城,還曾在隴郡和江北郡的交界鹽蹊鎮與恰到那裏公幹的穆九重見過一面,本想徹夜相談,又恰逢禹陽城被襲前夕,穆九重匆匆而去。
而當再次聽到石千雲的消息便已是陬下驿館的那場大火。
據說是因未燃盡的炭火點燃了後倉的柴房,而那間柴房正與石千雲一行人所住的屋舍相連。因是夜深起火,連同随侍和護衛共計十八人,十七具焦屍,另有馬夫一人死于馬廄中。
那十七具焦屍,沒人還分得出誰是誰,于是在失火第三日,頃州刺史左正逢便上報朝廷,确認了吏部左侍郎石千雲已死。
陬下驿館上到主事,下到小小驿丞,也盡數被追責入獄。
“除此之外,可還探聽到別的什麽?”
穆九重聲音很平淡,看不出有什麽波瀾。
但是阮嬌嬌的神色卻有些複雜,她道:“将軍還想再聽些什麽?”
穆九重道:“凡是你知道的。”
方才她說出來的不過是這事件的結果,縱然州府的應對草率,也并無太大錯處。而他想知道的,顯然不只是結果,還有過程。
陬下驿館失火看似只是一場意外,卻有個顯而易見的疑點,起火的是房舍,與馬廄遙遙相對,而馬夫深夜不眠、遇火不救,明明人已在馬廄,卻還是死了。
十八人中也只有他被明确了身份,其中定有些旁人不知的隐晦內情。
阮嬌嬌道:“将軍又何以知道,除此之外我還探聽到了別的什麽。”
穆九重面上始終不茍言笑:“若非如此,劉柏又何至于定要置你于死地。”
阮嬌嬌便笑了,他說得沒錯,她确然還聽到了一些別的,并因此而被劉柏囚于私獄拷問,想探出她是受何人之命令。
原本正在火盆旁烤火的邬落棠忽然“诶喲”了一聲兒,對邱致道:“我的馬忘記喂了,花了幾十錢租來的,餓死了還要賠,快走快走,喂馬去!”
邱致心領神會,立時随着她的話起身就要去開門。
無關緊要之事聽便聽了,可涉及到一些朝廷官員及權貴們的私隐之事,知道的太多全無好處。
卻不想穆九重也跟着在榻沿上起身了,并走到二人面前,恰恰好攔住去路。
他從懷裏摸出個紙包,打開裏面是三張面餅。俯身慢條斯理地把面餅擱置在炭盆邊緣的幾根用于攏火的鐵篦子上,道:“我身患一怪疾,但凡有已默許旁人可聽之事,就不能只聽一半。馬匹有店家照看,餓不死,事你們既聽了,便必要聽完才可出這道門。否則···”
“穆九重,你欺人太甚!”
邬落棠忍無可忍,起身以二指相并憤憤然指向他,然而因為身高懸殊,這因飽含憤怒而頗有氣勢的兩指縱然擡起,可也只是戳在了他的下巴窩處,氣勢頓時便消頹了半截。
穆九重垂眸看他,她讪讪地收回手指,又重新坐回去,“穆将軍既讓我們聽,那我們就仔細地聽,反正外面天寒地凍的,地瓜、玉米或可不吃,烤大餅總要吃幾口的。對了穆将軍”,她仰頭再看向穆九重,“烤餅要刷些醬汁、撒點孜然和鹽才好吃,你随身可帶有這些?”
行軍打仗随身帶幹糧是常事,但是鹽巴、肉醬、孜然這種精料就是尋常百姓家又能吃得起幾何。
邬落棠本只是覺得面子被掉在了地上,總要撿巴撿巴,倒也沒盼着這狗賊真的會帶。
穆九重确然不可能會随身帶這些,倒是阮嬌嬌“诶?”了一聲,從懷裏摸了半天,然後摸出了一個鐵打的精致盒子,扔給了邬落棠。
鐵盒子打開後才發現裏面同樣設計精巧,以幾塊窄木板隔出了幾個小格子,裏面非但有鹽、孜然、肉糜,甚至還有茱萸、花椒及幾片幹姜片,并一個手指長短的平口精巧小鏟勺。
“前幾日在劉柏府中廚房看到的,怪精巧,就順手帶上了。”
阮嬌嬌又随口解釋道“我們做殺手的生活颠沛,風餐露宿的,任務時有不順,總要随身有所準備。”
肉糜是鹹醬腌制的熟肉糜,在大餅上淺淺塗一層,再撒點孜然,被炭火烘烤出來的香味真的是剛剛好,令人垂涎欲滴。
這回連阮嬌嬌都坐不住,直接從榻邊移步到了炭盆前,自發自覺地取代了邬落棠對大餅的掌控權,并掩不住嫌棄道:“你的手太細嫩,一看就是不曾進過廚房的,火候要掌握好,翻騰早了烤不出焦香味,晚了又會煳。”
這就好比說賬房不會算賬、廚子不會颠勺一樣,傷害性雖不大,但侮辱性卻極強。
邬落棠甚不服,把兩只手掌攤開在阮嬌嬌面前晃過,“本寨主也是地道走江湖的,這虎口和骨節處的繭子是長年握刀劍生出來的,如何就細皮嫩肉了?”
阮嬌嬌向她拱了拱手,以示對于說錯話的歉意。
在阮嬌嬌娴熟地翻騰下,大餅很快烤好,可是四個人三張餅,倒讓人犯了難。
好在穆九重不在意,幾步坐回榻邊,對三人道:“餘下事情,待你三人吃完再說。”
三人吃着餅還不忘将炭盆裏的地瓜和玉米用鐵篦子一一叉出來,可謂是美美地飽餐了一頓。
吃飽喝足再用一口熱茶水收尾之後,才又聽阮嬌嬌說起她在劉柏府上探聽到的另一樁事情。
就在陬下驿館失火的前兩日,劉柏私下命人從州府用于儲備戰時裝備的府庫中提走了兩桶火油,并在陬下驿館失火後的半日曾派了十幾個私衛在陬下驿館後面的山林中搜尋,但不知在搜些什麽。
穆九重聽聞後,面上仍舊沒什麽表情,只是語氣平淡道:“當是懷疑工部左侍郎石千雲并未死在大火中,于是要一不做二不休斬草務盡吧。”
阮嬌嬌道:“如此已是我探聽到的全部,只是這些便已然險些要了我的命。”
說完這句話,停頓片刻,她又莫名其妙補充了一句:“我是個殺手,你讓我混進劉府去探聽消息已經夠離譜,不要再指望我去幫你尋一個誰知道是死是活的人。要我說,石千雲多半已經死掉了,焦屍的數量是對得上的,并未少一人。”
穆九重緩緩搖頭道:“我有七成把握他未死,他若這般容易死了,便早死了,也不會活到等劉柏去殺。”
阮嬌嬌沒有接話,邬落棠和邱致就更加安靜了,一直圍坐在炭盆邊悄然喝着茶,那茶碗若大些,怕是要将整個腦袋連帶耳朵都泡進去了。
穆九重又道:“涉及到朝廷相關之事,我身邊并無不引人注意的合适人選。”
仍舊無人應聲。
穆九重冷笑一聲,也喝了一口茶,随後道:“我聽聞你诓騙你寨中人,說替我尋人可換五十金。”
這話顯然是對邬落棠所言。
“若我以更多酬勞相許,何如?”
果然邬落棠瞬即擡頭望過來,“說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