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這個還給将軍
第四十六章·這個還給将軍
第二日晌午,北城市集不遠處的雲間酒肆,邬落棠和邱致在一樓靠窗、旁側又有镂空屏風隔斷的雅間落座,随意要了些吃食後又要了一壺茶,茶水從濃喝到淡,便再續上一壺新的,直坐到了臨近傍晚。
直到見着窗外工部農械司小吏張坤正引了一位衣着錦袍的的男子自不遠處步履匆匆走過來。
待他二人進了門便直奔邬落棠與邱致落座之處。
四人各自見禮入座,邱致又招呼掌櫃的再上一壺新茶上來,待邱致與他二位斟茶,張坤方想起來引薦道:“這位是工部屯田郎中常大人,咱們農械司只是屯田司下轄末等職司,諸事皆要由常大人做主。”
邬落棠想,這郎中到底是個多大的官兒她也不太清楚,便也只再拱了拱手道:“常大人幸會。”
邱致正斟茶的手一頓,心裏可是要笑起來,自來民見官便禮數多,不過他們是匪,又只是談一筆買賣就散,這樣倒也無可厚非。
張坤略尴尬,掩唇想再說句什麽,被常大人擺手阻住了。
常大人開門見山道:“剛入朝廷頭幾年,本官便是在農械司供職,對工造、農械之事俱有一些了解,昨日張坤說來,本官甚是好奇,可否将那圖紙先取出,我參看一二,方可談後面之事。”
圖紙自然是能看的,邬落棠将圖紙取出,一沓盡放于桌面上,和昨日一般,連順序都未打散過。
果然,官職高低可于言行之中便可窺探一二。昨日張坤參看前幾張時那張嘴可是極盡諷刺、貶損之能事。今日這常大人同樣是從那幾張看起,端看他翻圖時面容,是斷斷看不出什麽來,只在頻率上尚能分辨幾分。
頭幾份他只是略掃一眼,視線并不作停留,面上也無譏嘲之意。
待翻到中間幾份時,他視線停留時間愈長,自也看不出什麽贊嘆、嘉許之意。
直到逐份翻完,他将圖紙依舊收攏成沓,卻并未推還到邬落棠面前,而是擡頭言道:“我聽聞姑娘對工造之事亦是懂幾分的,既是如此,姑娘該知道這一沓中只有幾份尚可稱作有價值。”
邬落棠也不否認,只道:“這沓圖紙俱是我以等份銀錢收來的,于我而言不分哪一份,價值等同。大人認為有價值的我不高報,大人認為是廢紙的我也絕不讓價。”
“不若這樣”,常大人略一沉吟,道:“我将那幾份與你每份再加十五兩銀,之後我便可經朝廷審批,交與巧匠司制辦,其中若有可推行甚廣的農器,便按後續制辦數量,可與你按件分成一兩銀。如此于你是個長久生計,收入只怕比現下所談高出不知凡幾。”
Advertisement
嚯!真是好大一張胡餅!
慢不說最有價值那十張圖紙,只有三四張是推廣下去方能利民的農械,餘下五六張雖是設計精巧,但俱是些閑用之物,若真作出只怕是在富貴家中方能推行,尋常百姓自是用不上。
便只說這三四張農械圖紙,巧匠司若做出推行,屆時實物都出來了,民間只消複刻便罷,怎會再經工部核數?這便成了一筆無處追索的斷頭債。
只要未一朝到手的,縱使有私契,再多許諾也是虛妄。
到時縱有不平,可尋常百姓與官府自也論說不出道理。
邬落棠便只笑了一下,道:“我們二人明日便要離開昀京,這等事還是一錘子買賣來得痛快。”
常大人便不再開口,只沉吟着慢條斯理地喝起茶來。擺明了是要倚仗官位抻她的勁。
邬落棠“嚯”的起身,“大人若無誠意做這筆買賣,我等也不在此耗時了,茶水錢已結,大人慢飲,告辭!”
說罷利落卷起桌上圖紙,與邱致二人一并離開了。
出來時邱致回頭望了一眼,道:“寨主猜這買賣黃不黃得了?”
邬落棠一笑,“若真黃了,這位常大人定然捶胸頓足,懊惱失了一個可讨好上官的機會。”
她太知道這沓圖紙裏農械之外的幾件閑物的巧妙之處,單說那長明壁燈,若獻給宮廷中必能得聖心歡悅。還有那取水儀,更是匠心獨運,若推行到民間必是一樁利民之大功。
果不其然,他二人還未走出一條街,便聽身後張坤喊道:“二位請留步!”
邬落棠所料不錯,這買賣到底是成了!
與常大人寫下私契,按了手印,接過他所付五百兩銀票、一百兩銀票各一張,餘下便是一兜子碎銀,貨銀兩訖,邬落棠和邱致這次頗客氣地施禮告辭。
邱致性情穩妥,邬落棠把錢銀都交與他放好。
待回到棠花弄後,邱致便回了客院收拾随身之物。
邬落棠進了院中時,院中并無人,馬如龍昨日收拾完箱籠便去了城外兵營中不曾再回來,穆九重的房間倒是有一豆燈火,幽幽地映在窗格上。
邬落棠去敲門,“咄咄”兩聲,便聽見穆九重的腳步聲走到門邊。
他果然還沒睡。
邬落棠道:“可否請将軍來院中一言?”
少頃,房門被打開,穆九重身着素色貼身衣袍,外罩一件墨色長衫,只是随意披在肩上。
時近三月中,正是早春,昀京城已不似剛來時那般冷。
天上的月亮并不很圓,院中尚亮着兩盞燈籠。
穆九重腳步跨出門來,走到石桌旁坐下,語氣淡淡地問道:“何事?”
邬落棠也返身走到桌旁坐下,随即從懷中掏出一物,放到桌面上,“這個還給将軍。”
看着是一張疊起來的紙。
穆九重微愣,将那物拿起,在手中展開,竟是那張棠花弄一戶的房契。
穆九重看着她道:“這是何意?”
邬落棠在幽幽燈籠的微光下淺淺一笑,道“這房契将軍當日便是不給,我也無話好說。這次随着将軍來到昀京城本是為了些銀錢之事,現在我用別的法子賺了些銀子,這房契便還給将軍吧。”
這幾日她所做之事,穆九重倒也大致知道一二,只道她是想借機多帶些資財回去邬寨,倒未想過她竟然會放棄售宅一事。
“可是馬如龍和盧伯說了什麽?”
“并非,盧伯一家待我甚好,我所圖只是銀子,既有辦法,何必再讓盧伯一家颠沛。”
穆九重沉默良久,忽然對她道:“此時我當是要對你說一句多謝。”
邬落棠道:“将軍不必客氣。邬寨之前幾番蒙将軍手下留情,往後也只盼将軍莫要再與邬寨為難。”
說完這話,她一頓,道:“是了,我聽說将軍要回界河郡了,路途這般遙遠,往後倒是也為難不到邬寨了。”
她這話是笑着說的,只是朦胧月色之下,寥落枯樹之側,難免似多了些許的悵然之意。
穆九重只是微微側目,并不言語。
邬落棠又道:“明日我們要各自離開了,今日将軍可否請酒一盞?”
這次穆九重甚痛快道:“有何不可,這時外面酒肆正熱鬧,待我回房着衣,請你于酒肆一飲。”
邬落棠擺手,“那也不必,不若就在這院中樹下,就着這一點月光和燈火喝吧。”
穆九重未去打擾盧伯一家休息,只自己去找了一壇酒,和兩只下端米色、上端外沿一圈深棕色、染色邊緣不均且上下混雜的模樣甚是粗粝難看的酒碗。
他個頭高,又去房檐下摘下一盞竹燈籠挂在身後樹枝上,剛剛好将樹下這一方小桌照亮。
酒是尋常的米酒,街上小鋪子二十文便可以買一大壇,酒液泛着些微的渾濁,這樣的酒,縱使是邬落棠這般不擅飲的人,飲上半壇應也是不會醉的。
穆九重扣住壇口邊緣斟酒,斟滿兩大碗,道:“這酒雖粗粝,但勝在不醉人,家中找不出旁的來,便将就着飲些吧。”
想起從前邬蒙川還在世時,最後一年他說什麽也不再允兄弟們下山截銀,邬寨過得緊緊巴巴,縱使是這樣的米酒都不能暢飲。
邬落棠二話不說,只抄起酒碗輕輕磕了下穆九重面前的那一只,便舉到唇邊小口慢飲起來。
穆九重也舉起酒碗,只喝了一口便已是半碗下去。
邬落棠道:“穆将軍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那時?”
穆九重道:“自然記得。”
那時邬落棠尚來不及穿整衣服,身上着一件銀霜色半長對襟中衣,剛從床榻上起身,武器尚來不及握到手,便被他用一支碧玉簪子抵着了她的脖頸。
想起那時,邬落棠坦誠道:“我那時真恨不得立時殺了你才好。”
穆九重手上持着半碗酒,将手臂擔在桌面邊角,漫不經心道:“你也确然在當晚來刺殺我了。”
邬落棠:“刺殺不成,還不是被你戲耍一通,反倒落得一身血淋淋的傷,甚沒面子。”
穆九重面上似也現出了些許笑意,道:“留你一命已是給了你邬寨面子,還待如何?”
邬落棠可不似領情的樣子,解恨似的喝了幾口酒,忽然又問道:“我一直好奇,劫公主那等殺頭大事,穆将軍為何放過了邬寨?又是如何在你們北琰皇帝的面前揭過此事的?”
“既知劫公主是殺頭大事,還要去做,你邬寨當真是膽大妄為。”穆九重指腹蹭着酒碗外沿的糙瓷,語氣微頓,方又說道:“不過,保下邬寨之事并非我所為,你們合該去感謝那位公主。”
邬落棠不解,放下酒碗,蹙眉問他道:“這話是怎麽說?将軍不妨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