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無知
伊格娜忍不住驚叫起來。
使用魔像作為替身确實可以為她抵擋絕大多數的攻擊——但絕對不包括這種可以在瞬間将魔像摧毀無數次的烈焰。
——應該聽道格的話的。
——要是早點用星界石就好了。
——不,哪怕攻擊前, 早點将星界石捏在手裏也是好的。
眼見白焰就要将她吞噬, 伊格娜的腦中閃過無數後悔的念頭, 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自己燃盡成灰的瞬間。
可那灼熱感覺卻在突然之間停住了,沒有繼續逼近。
依舊燙得她想要尖叫,卻沒有剝奪她的意識。
伊格娜有些驚訝地睜開眼睛——卻見那張口欲将她吞噬的白焰在她面前一指處生生停住了。
“道……格?”
她忍不住低頭看去, 卻見牧師正怔怔地望向她的位置,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訝與慘白。
那麽這個火焰不是被攔在了外面,而是停住了?
伊格娜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眼前的景象簡直不可思議:洶湧而來的白焰之潮就這樣在半空中停住了, 像是驟然撞上了巨石的浪花一般,不過耀眼了一瞬, 就化為飛沫消散在了空氣中。
除了滿目殘餘的焦黑土地, 燃燒後的惡臭與濃煙,還有空氣中依舊滾燙的熱度,仿佛沒有什麽能證明那樣恐怖的力量存在過。
伊格娜胸口一松, 原本已經提到了嗓子眼中的焦灼,突然又落回了肚子裏。法力耗盡後,她再無力支撐自己, 直直地落了下來,落到了下面牧師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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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
她想擡手抱住他大哭一場, 宣洩這劫後餘生的情緒, 可是完全動不了了——眼睛無法轉動, 連喉嚨也再不能發出一點聲音。
應該是魔像的使用次數盡了——并且出現了故障。
雖然有些驚慌, 但是在道格的懷裏,伊格娜莫名地不那麽害怕。
牧師沒有直接為她修複,而是背起她,抓起魚人,沒有理會那匹一動不動趴在地上的骨馬,飛快地使用“輕捷”“迅疾”還有“漂浮”,直接朝着離開森林的方向奔去。
——斯塔圖,還有斯塔圖,他還沒有回來。
伊格娜想告訴道格。
但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愚蠢——斯塔圖的體質特殊,普通的術法對他基本沒有任何用處。那個從來沉默寡言的男人,又抛下他們,去做他認為該做的事情了。
雖然知道斯塔圖的決定總是朝着隊伍有利的方向,但伊格娜卻無法不感到失落。
是的,失落。
她明明那麽關心他,那麽想要靠近他,可那個人從來不屑一顧,甚至不曾投給她帶有溫度的一瞥。
在她最需要他的時候,最希望他留在她的身邊的時候,他有又不見了——只有道格。
啊,是了,從很早很早以前開始,早在她見到斯塔圖以前,在她還是個只會在花園裏玩耍的孩子開始,道格就一直在她身邊了。
每當她摔倒,和伊萬打架打得渾身是傷,在上學的時候被人暗地裏排擠,偷偷躲起來哭泣的時候——找到她的總是道格。
永遠都是道格最先找到她,把她扶起來,安慰她,細心擦去她臉上還有手上的髒污。
——為什麽現在才想起來呢?
伊格娜趴在道格的背上,挨着他那已經有些髒污的白袍,只覺得身下那個身軀雖然那麽單薄,卻讓她感到無比安心。
不管道格要帶她去哪裏應該都沒問題的。
伊格娜想。
雖然不知道為什麽道格沒有馬上使用星界石離開,但道格一定有他的道理。
雖然她現在沒有動,但道格一定會找到安全的地方,然後帶她一起回去。這次回去以後,她一定會老老實實聽導師的話,把那些艱難生澀的術法全都背下來,還有那些關于深淵的游歷記載。她會做好完全的準備後再過來,等到那個時候——一切一定會不一樣的,一定。
不知跑了多久,頭頂的景色仿佛開闊,再也看不到灰血森林特有的血榕。她能聞到水澤的腥氣,濕漉漉的,卻不是海水的味道,應該是湖畔或是水畔。
身下的道格停住了腳步,發出輕微的喘氣聲。
他先把魚人扔到一邊,再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擡起她的手用絨布擦拭幹淨,仔細檢查,就像悉心對待一朵最嬌貴的花。
伊格娜忽然就覺得有點想哭。
雖然眼眶中沒有一點淚水,但她想,等這次回去以後,她一定會好好對待道格,一定。
“咔嚓。”
有些熟悉的脆響。
接着她感到手臂的位置忽然一輕。
她下意識地低頭看去,卻看到自己新裝的手——帶着先前完好的上臂,被金發的牧師一同摘了下來。
腦子裏瞬間空白,她還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牧師就再度抱起了她燙得驚人的身體,向前漂浮幾步。
他湊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什麽,然後就将她沉入了冰涼的水中。
已經被烤得極脆的魔像材料在遇到水後開始一層一層地剝裂。
無可描摹的痛苦随着冰涼的湖水一起刺入她的靈魂深處,如同千萬根鋒銳的冰針齊齊刺入攪動然後将她分割成無數細小的碎塊。
可這還不是最痛苦的。
她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從皮膚開始一片片地剝落、碎裂。
精致小巧的鼻子,鮮花一樣的臉龐,長而柔順的秀發,還有細長完美的手指……所有曾經她引以為傲的部分,都在她的殘餘的眼球前不受控制地碎裂。
脫離了身體的材料恢複了漆黑的原色,和她剩餘的眼球、殘破的面容,還有已經看不出原樣的身軀一起,朝着湖水深處一路沉去。
——道格,為什麽?
她想問,卻在也沒有機會了。
牧師模糊的容顏在湖面不過一瞥,就再也沒有出現。
決絕得就像她是什麽肮髒的東西一樣,多看一眼都是無上的折磨。
她死死盯着頭頂那最後一抹光,直到世界完全碎裂,連同他最後的話語一起沉入泥沼之中:——“伊格娜,再見了……你什麽都不知道。”
……
施法在瞬間抽去了林所有的術法與精力。
眼見白焰沖天而起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像是一塊飽蘸了水的海綿——被狠狠地一掌拍下,瞬間榨幹了所有的魔力。
她并非是沒有使用過四節以上的咒語,卻是第一次在這種供給的情況下使用。
眼前一陣又一陣的發黑,她覺得多堅持一刻自己大概就會立刻死過去。
可偏偏是死不了也昏不過去。
想立即撒手不管,但身體卻根本不聽意志的使喚——不,或許連她的意志也背叛了自己,不斷地用一種恍如陌生人的聲音告訴她,“堅持一會兒再一會兒”。
恍惚中,她覺得自己好像慢慢升了上去,飄浮在了森林的半空中——不是那種仰臉朝天的角度,而是确确實實如同出竅的靈魂一樣,随着白焰一同升起,然後看着那海潮一樣的火焰沖向彼端同樣可怕的烈焰。
烈焰撞擊在一起,屬于她的烈焰吞噬了對方,還在繼續向前。
她恍然松了一口氣,卻沒有力氣再看,只能任由意識晃悠悠地沉落回森林之中——直到一股無比冰寒氣息朝着她的位置直撲而來。
那氣息刺入灰血森林之中,如一把入肉的白刃,帶着無上的鋒銳朝着她的位置直撲而來。
——當法術成型的瞬間,她終歸還是短暫地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正是烈焰初起的方向。
危險危險危險快跑快跑快跑!
深藏的直覺與整座森林一齊尖叫起來。
她想要立刻收回意識逃離現場,可終究還是遲了一步。
劍起劍落,一棵足有懷抱粗的榕樹應聲而倒。
刺骨的鋒銳削過她來不及收回的觸須,帶來斫斷肢體般的劇烈疼痛。
法術遭到打斷,剩餘的力量直接反制于施法者身上。
她只覺得自己在一瞬間燃燒起來,身軀墜入火海,意識則飛速墜入無邊的黑暗。
……
榕樹倒在地上,就像是一具失去了靈魂的魔偶。只有幾根氣根還在地上扭動,如同砍去了頭顱的灰蛇一樣。直到他又一劍劈下,才軟軟地垂落在地上,抖了幾抖,化為幾截軟爛的泥巴。
灰眼的戰士再度揮臂,重劍在空氣中發出無風的鳴響。一個回轉,又朝着地底直刺而去,可這次什麽反應也沒有。
他拔出劍,安靜地收好,重新背于身上,轉身就要離去。
然而剛要邁腿,他突然又想起了什麽,走到那棵榕樹邊上,撚起落在地上的泥巴,裝入随身攜帶的袋子當中。
做完這一切,他便縱身一躍,如同風一般,順着來路、順着同行者留下的氣息,穿過灰血森林,來到了已經水霧彌漫的湖邊。
金發的牧師剛剛整理好儀容,站起身來。看到負劍的戰士回來,只是微微一笑:“解決了?”
“逃了。”
“這樣啊。”牧師語氣仿佛十分遺憾。
“只有這些。”戰士遞過裝着泥巴的袋子。
“你這說話……”牧師哂然一笑,“就這些也不錯,辛苦你了。”
“……”
見戰士毫無反應,牧師道格也不着惱,只是伸了個懶腰,語氣顯得無比輕松:“‘照顧’小公主的任務已經完成,我們回去吧。”
“徽章……”
“和小公主道別的時候太專心,一不小心沒注意,那魚人就跑了……我什麽都不知道,你也什麽都不知道。沒有了主人,徽章也毫無用處……怎麽?怕那位生氣?”
“不。”
“那不就得了?”牧師取出星界石,“走吧,我們回上面去,這裏實在是太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