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誓言
……原來這個法術居然是這樣的嗎?
第一次使用烈焰風暴, 伊格娜只覺得每一寸發絲,每一寸血管中都奔湧着充沛的力量, 取之不盡,用之不竭。而這力量從她的指尖、從她的毛孔間奔湧出去,化為蒼白色的焰火在她周圍次第怒放,挾着飓風向上飛舞而去, 如同一只展翅的鳳凰, 将頭頂那方蒼黑色的天空映得熾白一片。
她仰頭, 有些迷醉地看着天空中那肆意鋪陳開來的蒼白色的焰火, 從未覺得法術曾如此迷人過。
從學習法術至今,她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如果魔力充足的話,這個法術的威力應該會超乎想象。”
可她從來也沒有機會使用。
在任何時候、任何課程裏, 她得到的教誨都是,魔石有限,盡量避免使用這些高階術法, 如有必要,完全可以使用魔導器具替代。
可如果必須這樣縮手縮腳地使用法術,所有一切都用更加節約的魔導器替代, 每次施法都要依賴事先儲存好的魔石, 那麽他們這樣的法師存在的意義是什麽呢?
——僅僅是為了将法術的傳承保持下去嗎?
曾經她伏在父王的膝頭, 問過他這些問題。
父王只是撫摸着她的頭,用帶着笑的聲音告訴她:“親愛的, 你還小, 只需要學習就夠了。”
可學習是不夠的。
學習無法回答她所有的疑問。
她問過很多導師, 很多出名的法師,甚至包括她那位有“女武神”之稱的長姐,可他們都輕描淡寫地避過了答案,留她獨自郁悶。
現在一切都有了答案。
——深淵就是為了他們而存在的。
為了能夠讓他們來到這裏,打開束縛在身上的枷鎖,盡情地使用這裏充沛的魔力,使用那個世界裏無法盡情使用的術法,像過去傳說中記載的勇者那樣,殺死這些肮髒的魔物,複興最純粹的魔法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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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終于想通了。
伊格娜想。
從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個父王眼中一無所知的小公主,她找到了自己想要前進的方向。
瞥到一旁被火焰映得臉色發白的道格,她微微一笑,乘着漂浮術升起,在半空中高高舉起了她那只并不完美的手,然後朝着前方利落地揮下,就像陣前的統帥發出進攻的指示。
漫天蒼白的火焰順着她的手勢,如暴雨般紛紛落下,落到灰紅色的森林之上,所過之處紛紛萎縮、卷曲,然後化成黑灰。
——真脆弱。
伊格娜有些輕蔑地想。
這片恐怖的森林其實也不是那麽恐怖,再怎麽樣,不過是森林的罷了。
在這樣四節咒語的火焰之下,脆弱得像是一副畫卷,只需要一朵火苗就足以摧毀——那該死的東西不知道在哪裏,看那只愚蠢的魚人呆滞的表情,應該是已經被燒成灰了。不過無所謂了,她現在心中的滿足遠遠超過了一枚繼承者徽章可以比拟。
只要她能證明自己足夠優秀,只要父王還在,有沒有繼承者徽章,又有什麽打緊?
想通了一切的法師只覺得胸中激蕩着無限的希望,覺得手中所握的是足以蕩平深淵的力量。
腳下蒼白色的火焰如同初醒的狼群,落到森林之上,以驚人的速度撕咬不堪一擊的獵物,而每一口吞噬之後都變得愈發巨大。
燒吧。
伊格娜笑了起來,胸中的郁結之氣随着逐漸化為黑灰的森林慢慢散去。
“燒盡這一切吧,淨化所有的一切——”
她在空中高呼,看着這片曾經充滿了威脅的森林在她腳下瑟瑟發抖。
像是回應她驕傲的宣告,有長風自森林深處卷來,恍如低沉的哀鳴。
……
此刻,林确實非常不好受。
雖然沒能如法師所願,本體直接化成灰燼,但森林所承受的痛苦依然反饋到了她的身上,為她的靈魂所清晰感知:目之所及都是熊熊燃燒着的白焰,多看一眼都覺得自己要燒起來那樣。
她唯有後撤,看着灰血榕一片一片地消失,像是有一把燒紅了的刀将她的靈魂一片一片地削下,帶來足以讓正常人尖叫顫抖甚至昏厥的痛苦。
可她偏偏無法立刻昏厥過去。
榕樹死去前哀嚎、蟲蟻的哭泣聲、土地失去活力的低吟——無數細小的、死去了的魂靈的哀鳴猶如潮水般鋪天蓋地地湧入她的意識之中,撕扯着她,哀求着她,向她訴說着消逝時的痛苦。
好吵啊好吵啊好吵啊……
她想。
我不過是想過來體驗一下,為什麽要找我?
可是那些痛苦,那些聲音卻偏偏不肯放過她:——“救救我們吧。”
——“好痛啊。”
——“痛啊,真的好痛……”
這些細細碎碎的聲音混合在一起,随着火焰的燃燒越變越多,如同彙聚而成的潮水,幾乎要将她淹沒。
她想要擺脫它們,如同溺水之人本能地想要脫離這讓她窒息的地方,掙紮着仰起頭來,去換取一口新鮮的空氣。
(蠢貨!)
一片痛苦的哀嚎中,突然響起了一聲小小的、極不和諧的咒罵聲。
(你忘記你說過什麽了嗎?!)
那咒罵聲是如此的清晰,如暴風雨夜的海洋上,那一抹飄搖的燈火——來自遠方的岸邊。
順着那小小的聲音,某些被漫不經心地棄置在記憶角落中的誓言,就這樣被一個浪頭翻起,重新顯現。
——“從今日起,你是否願意接受這片土地,與之締結契約,使之成為你的領地?”
——“嗯,我願意。”
——“自此以往,無論強大弱小,無論順境逆境,無論其他任何情況、境況,在你的領地最需要你的時候,你都能愛它,照顧它,尊重它,接納它,保護它,永遠不離不棄,哪怕付出生命的代價?”
那句還未來得及回答的、尚未完成的誓言,仿佛就是為了等待這樣一個時刻,等待着她的回答。
非得要用生命嗎?
——當然不願意啊。
她想這樣回答的。
可不知道為什麽,眼前就浮現出了森林之上那片無垠的夜空,還有那枚骨色的月亮——那樣溫柔,美好得如同她那仿佛根本不存在的回憶。
——讓她生出想要擁抱的沖動。
她這樣想着,也這樣做了。
重新舒展她的意識、她的靈魂擁抱了那個瑟瑟發抖的古老的靈魂,重新與它融為一體,感受着那鋪天蓋地的痛苦與悲鳴,細細地安撫着它:[Quod meus es tu](你即是我……)
[Et hoc est tibi](我即是你……)
[Antiqua sanguinem ah abyssum irent](古老的深淵血脈啊……)
[Quaeso dic, mecum](請與我一同吟誦……)
冰涼的風自森林深處湧起,如同漲潮前的第一波浪,悄無聲息地卷向遠處來勢洶洶的火海。
“不對。”聖護壁中的道格和斯塔圖同時出聲。
斯塔圖不語,道格卻是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法術的波動……法術的波動正在聚集。”
雖然非常細致、輕微——但那龐大的流動,但凡一個法師的洞察沒有湮滅,都不可能覺察不到。
他仰頭沖伊格娜高喊:“這裏不對勁,我們得趕緊離開。”
然而上方的法師卻恍若未聞。
他轉向斯塔圖:“斯塔圖,你勸勸她!”
對方卻直接走出了聖護壁的防衛範圍,朝着魔力彙聚的方向走去。
他喊不動斯塔圖。
道格有些絕望,只能仰頭呼喚那位固執的公主:“伊格娜!你就聽我一回好不好?這裏不是學院!不是普通的比試!那個力量你感受到了嗎!!”
她當然感覺到了。
伊格娜唇角露出微笑,看這個樣子,應該是這魚人的同伴來了。原來之前一直是躲在遠處陰暗的角落裏暗暗觀察麽?
卑劣的東西。
她想。
她是真正伊哈爾血統的繼承者,注定要改變世界的人。
所以來吧,讓她看看那裏面的到底是什麽東西,看看有什麽樣的力量敢和她對抗。
從森林深處席卷而來的風愈發猛烈,古老的森林沉寂了一瞬,然後開始簌簌低語。
最先的時候,是細小的蟲蟻的輕唱,那麽輕,直接被火焰啃噬時發出的聲音給蓋了過去。
接着是榕樹沙沙的應和,每一片葉子都相互摩挲着,發出的細碎沉吟恍如祈禱時的人語。
而這所有的聲音都彙聚于風中,彙聚成了具有含義與力量的語言:[…onem firm…] (堅定的……)
[…magis sanguis…](更加熾熱的……)
[…Magis quam sol refulgens…] (比白日更加灼目的……)
伊格娜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因為這魔法的波動實在是太過于熟悉,以至于這森林死前的呓語突然變成了含義無比清晰的咒語。
而當她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森林的聲音已經完成了無比熟悉的那一節:[Flammae omnia ah me mundare](火焰啊請為我淨化一切。)
在她正前方的位置,森林的深處同樣耀目的白色火焰正冉冉升起:先是在森林的上方浮出淺淺的一線,随即那刺眼的白色升至半空中,如同海潮升起時的浪頭,乘着狂風,以無可阻擋的氣勢朝她的位置奔湧而來,撲向她那如同狼群般吞噬着森林的白焰。
兩股白焰狠狠地撲在一起,絞殺彼此,然後同歸于盡——不,對方的白焰顯然還有餘力,在撲滅她的之後,朝着施法者的位置沖了過來。
伊格娜下意識地就擡手,想要張開法力護盾攔住。
可就在這關鍵的時刻,她的手突然動不了了。
這該死的手!
伊格娜驚惶地想要催動那只用于施法的手,可不知道是不是風太大的緣故,她甚至擡都擡不起來。
白焰灼熱的氣息已經近在眼前,道格的護盾她的身前張開,然後碎裂。
她拼盡全力一揮,卻在狂風的作用下,一個沒控制好,狠狠地抽在了自己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