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脫胎（哈爾）
“好， ”林的第一反應是點頭。
“那好， 還是來我實驗室吧——稍微等一會兒，你先到實驗臺上躺好，我準備一下。”
林對此沒有異議，直接跟着哈爾去了它的實驗室。
躺在實驗臺子上的感覺多少有點新鮮——哈爾不知道怎麽想的，特地在實驗臺子上鋪了一張頗大的灰白色毛皮墊子， 根據毛色和形狀來推測大概是某種偶蹄目的生物——然而因為距離生前的模樣差距太大， 因此林翻來覆去摸了半天也沒看出來這是什麽， 最後還是放棄了。
不過有了這張墊子以後， 實驗臺躺起來的感覺也确實沒有那麽冰冷， 甚至還有了一點軟和的感覺——任何有血肉的生物都會喜歡這種感覺。
說起來，自從換了地方以後， 不僅僅是實驗臺——包括整個實驗室， 都和原本在地下的樣子有了很大的變化。雖然還是有些潮濕，但卻打理幹淨， 沒有太明顯的污漬，也看不到什麽奇奇怪怪的東西。原本四下堆放的籠子不知道被清理到了什麽地方， 取而代之的都是書架還有博物架，擺放着各式各樣的試驗品和零件。
頭頂上用來吊樣本的大鈎子也沒有了， 取而代之的是樹藤長成的鳥籠， 正好在穹形的天花板之下圍了一圈，裝着先前從安敘爾巫妖學院順來的魔法書——它們在籠子裏安靜地呆着， 偶爾會扇動下書頁， 發出沙沙的輕響。
只要閉上眼， 就恍惚像是回到了那個只有學習的地方……
胡思亂想了不知道多久，哈爾總算是出來了。
而剛一擡眼，林差點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你從哪裏找來這麽一副……額，骨頭？”
漂亮的骨頭。
她在心裏補了一句。
這副骨頭應該曾經屬于一只人形惡魔——頭上有一對黑色的山羊角，具體品種看不出來，但是漆黑，帶着清晰的紋路，看着非常漂亮。
它在死亡之後顯然經過了非常精心的處理，除了那對保存完好的角之外，其餘的骨骼潔白得就像是安敘爾巫妖學院門口的那片沙地，帶着那種月色清冷的感覺。
腰腿比例協調，尤其是在失去了血肉以後，更加顯得肩寬臀窄，手腳修長。
而當它來到林的身邊，把一排長長短短的刻刀在她身邊排開的時候，林不可控制地注意到了它的指骨：那些摸在黑色刀刃上的手指看起來細長、幹淨，帶着一種含而不露的鋒銳，當它們在刀刃上輕點、挑選的時候，仿佛遵循着某種奇特的節奏，看起來從容而優美。
“怎麽了？”注意到大領主眼神的輕微呆滞，領主之手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開口問道。
因為骨頭換了的緣故，似乎靈魂同喉部共振也産生了變化，聲音也不再是原先灰霧時候的低沉沙啞，變得更加溫和熨帖，尤其是在提問的時候，尾音微微上揚，落在旁人耳裏，帶來不經意的輕癢。
“這身體哪裏找來的？”她下意識地又問了一遍。
“利維坦那裏有很多，之前厄運之母留下的。”
“哦，這樣啊。”她始終盯着那手指，反應也變得格外遲鈍。
“這個樣子很奇怪麽？”
“不，”她否認，“我覺得還挺好看的。”
“那就好。”巫妖點頭，“我想這個樣子和人形最接近，應該更容易讓你放松下來，好了，閉上眼睛吧，我說可以之前不要睜開。”
她閉上了眼。
然後就感覺到了那雙手輕輕地按上了她頭部，像是繪畫那樣，抵着一點刻刀從她頭頂慢慢地往下描。
她忍不住想要縮腦袋。
一點都不疼，這是當然的，因為她的身體全是泥巴，但是這并不代表其他感覺消失了。
這種雕刻的感覺就像是頭頂心被人用手輕輕撓了兩下，帶來某種自後腦勺蔓延到頸部的微癢。
“別動。”他說，“我并不是非常擅長這種作業。”
林發誓自己盡了最大的努力克制身體本能的顫抖。
然而當那有點冰涼的指尖慢慢從頭頂往前挪動，如羽毛拂過她的眉毛，刷過她的眼睑，然後順着她的鼻梁的線條落在了嘴唇上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地張開了眼，然後對上了那對幽幽的靈魂之火。
也許是因為骨骼本身特別幹淨的緣故，連帶着靈魂之火看起來也好像有了某種純粹的美感。
好像哪裏不太對？
林有點後悔了。
應該堅持讓哈爾用原來的樣子的。
“怎麽？不舒服？”他問。
“……也不是，”她只能朝邊上看，盡量錯過那靈魂之焰仿佛過于專注的凝視，“應該是不太習慣吧。”
“這種維持形體的辦法确實不是久長之計，”巫妖會錯了她的意思，朝着另一個思路解釋了下去，“等回頭瑪什瑪洛給你加上了皮膚以後也一樣……只是臨時改變了外觀，無法遭受重擊、火燒等傷害，哦，放水還是可以的，但是不管怎麽樣，一旦損壞修複起來就很麻煩，所以你使用的時候需要非常小心，明白我的意思麽？”
“……知道的。”
“……那麽把眼睛閉上？”
“哦。”
然而過了一會兒，為了分散注意力，她還是忍不住開了口：“這麽麻煩，實在是……其實我不是故意給你找事情的。”
“你知道你的領主之手很忙就好，回頭記得幫我好好打理下皮毛。”
“沒問題……那個，哈爾。”
“恩？”
“剛才我很抱歉，我不是故意說你……”
“是骨頭？我本來就是骨頭，你見過哪個長肉的巫妖麽？”
“……”果然還是生氣了麽？
“不用，巫妖的情緒波動一般很小。”
“可你為什麽還那麽容易生氣？”
“……”
“不，我的意思不是你不正常……呃，我不是這個意思。”
“……所以你可以閉嘴了嗎？！”
“我……”
“不說話你很難受？”
巫妖終于忍不住停下了手。從剛才開始，這個難搞的家夥就動來動去，一副十分緊張的樣子——害得他好像也有點緊張起來，連手都變得不是很穩，思路紊亂——簡直像是中了“混亂”一樣。
“是挺難受的……不我的意思是我有點緊張，所以我想說話。”
巫妖定定地看着試驗臺上完全不配合的樣本，眼中火焰跳躍。
就在林以為她的領主之手會直接放棄的時候，他嘆了口氣：“算了，我給你拿點安神的藥——對你不一定有用，不過可以試試。”
說着，他轉進裏間。
叮叮當當一陣輕響過後，哈爾端着一燒瓶透明的液體出來了。
林接過就一飲而盡。然後乖乖地躺好。
不知道是因為藥劑的緣故還是心理作用，這回倒是安靜乖巧了許多。
伴随那輕巧的、如同蠶齧一般落在臉頰上的觸感，她終于是感到有了點倦意，慢慢地打起了盹。
一旦樣本進入狀态，巫妖的動作就快了許多。
他很快完成了臉部的作業，轉到頸部還有鎖骨部位，盡力回憶着“纖細”“需要精心打理”的生物應有的樣子，非常順利地就進行到了胸口位置。
然而剛要動作，手就被啪地一下拍掉。
擡眼，卻發現手的主人明明還閉着眼。
當下便要拉開那攔着的手，結果又被拍開。
巫妖只覺得自己種族天賦帶來的“亡靈意志”遠遠不夠應付大領主帶給他的怒氣。
很顯然，這個沒什麽好看的位置對雌性的人類生物有着某種特殊的意義——他知道那是什麽，但能不能不要在這種時候提醒他？這讓他怎麽繼續進行下去？
又看了那個位置幾眼，巫妖只覺得心浮氣躁，好像整個靈魂都不對勁起來。有種以後好像都沒法和這個家夥好好交流的感覺。
考慮了一瞬之後，巫妖決定還是直接跳過這個位置比較好。
然而靈魂狀态還是受到了影響，剩下的地方，不管是大腿還是小腿都修改得潦潦草草，細節很是一般，但終歸是勉強能看了。
——真是了深淵之主了。
他握着細細的腳踝，一邊修改着最後的腳趾一邊忿忿地想。
而當那只纖巧的腳在掌中逐漸成型的時候，他突然有種握着一支海芋百合的感覺，燙得他下意識就想縮手。
然而鬼使神差地，他并沒有那麽做，而是慢慢地收緊了手指。
“唔。”腳的主人輕輕踢了下，仿佛十分不舒服，驚得他立刻松開了手指。
“哈爾。”
他聽到她咕哝了一句，像是快要醒來，卻心虛得不敢應——雖然腦中一片混沌，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心虛什麽。
“……什……什麽？”半晌，他才試探着反問。
“……呼。”
巫妖愣了愣，片刻後才反映過來那是無意識的鼾聲，毫無身為纖細生物的自覺。
搞什麽？一驚一乍的。
領主之手忿忿地想，但下意識還是松了口氣，擡手開始整理用過的工具。
“謝謝……最喜歡你了……呼……”
然而猝不及防的，還是被那樣一句話擊中了胸口。
領主之手徹底呆愣當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亂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