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心願

歐若博斯發現自己的記憶出現了斷層。

明明上一秒的時候, 那個總是喜歡自稱主人的家夥還在用不甚分明的眼神努力示意他,讓他跟着先走。

可到了下一秒,他就回到了先前的遺跡中心、骸蛛的巢穴——到處都是白色的蛛絲、粉紅色的肉膜,沒有一絲一毫劇烈打鬥的痕跡, 就好像一切從來不曾發生過一樣。

不,還是有變化的。

歐若博斯微一擡眼, 就發現這裏不再是原本遺跡的模樣。

內圈的圍牆還是原來的模樣, 但斷裂的痕跡都不見了。不僅如此, 連消失的穹頂也重新出現——并非常見的法師塔圓柱形結構, 而更像是半個球體在頂端倏然收尖, 呈現出一種主體飽滿而圓潤的錐形。

整體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有些個人風格的法師塔內部,沒有一絲陳舊的痕跡。

周圍的牆上裝飾着一圈五只形态各異的石像鬼, 有大有小,長耳尖臉, 大張着嘴, 不斷有暗金色的液體從中汩汩流出,落至地上, 鋪了厚厚的一層。

歐若博斯低頭, 發現這東西看起來雖然是液态, 但硬度似乎很高,他正站在這層東西的上面, 并沒有陷落下去。

——這不是那家夥先前想要的寶石麽?怎麽這麽多?

歐若博斯有些驚訝。

他想要蹲下去, 拈一點看看。

可念頭剛動, 就聽到頭頂有沙沙的異響——聽起來頗有幾分耳熟。

歐若博斯臉色一變, 立刻擡眼,卻只覺得眼前一暗,正對上十二對血紅的眼珠。

那張滿是雪白剛毛的面孔不知什麽時候憑空出現,自塔頂挂下,落在歐若博斯的一臂之外,看起來分外猙獰。

從這個距離看,骸蛛的臉簡直大得不可思議。差不多每一顆眼珠子都有成人的腦袋那麽大,而整張臉落下來的時候,幾乎算得上是遮天蔽日。

“哈,小東西,我們又見面了。”

——尤其是一開口說話的時候,就更讓人窒息了。

歐若博斯悄然後退了一步,垂下了眼去。雖然知道這個動作沒有什麽作用,但總歸能讓他遠離那可怕的口臭。

夢魇的食譜雖然繁雜,但絕對講究,每一只夢魇在口味方面都有屬于自己的獨特喜好——歐若博斯不是臭味愛好者,只有像“主人”那樣充滿了驚喜口味的夢境才是他的真愛。

雖然很久不曾有機會品嘗,但不妨礙他偶爾偷偷地惦記。

“居然敢當着我阿奇耶德大人的面發呆。”骸蛛嗬地發出一聲輕響。

歐若博斯撇嘴:“什麽時候骸蛛這種生物也好意思自稱大人了?你歐若博斯大人我都已經很久沒用這個稱謂了。”

“呵呵,雖然不知道你是什麽東西——但你身上那虛弱的氣息卻是騙不了我的。”

“那又如何?”歐若博斯眼皮也沒掀,“如果要比狀态,你這蟲子也好不到哪裏去……怎麽,先前被降臨種炸成花的滋味還不夠你嘗的?”

“降臨種”這三個詞果然刺激到了骸蛛。

它的眼珠立刻轉深,一瞬不瞬地盯着歐若博斯,像是想要将他一口吞下,但不知道為什麽,它并沒有直接沖上來。

“你也就只有現在嘴硬一下了……”骸蛛嘶嘶叫道,“等我抓住你的主人的時候——你就只能跪在地上祈求我的寬恕了。”

歐若博斯下意識就想呿他一口,可下一秒他便敏感地意識到骸蛛說了什麽。

——主人。

它怎麽知道他是有主人的?

骸蛛仿佛看穿了他的所想一般發出了低笑:“怎麽了?為什麽要藏起來?啊,你以為我看不見?雖然不知道你們用了什麽僞裝,我居然看不出你們的原形——但你們真的太、太、太、太小看阿奇耶德大人了!”

“……”

在蜘蛛大張的口器中,歐若博斯看到了那條粘液四濺的舌頭——以及舌根上那一抹淡淡的、灰黑色的眼睛符號。

是奴隸印記。

這種東西,除非是同樣領主或者力量級別相同的家夥,就只有奴隸本人願意的時候,才會展示給別人看——算是亮出保護者的身份,讓觊觎的家夥仔細掂量掂量。

歐若博斯終于色變。

“你們這些愚蠢的東西根本不知道阿奇耶德大人的可怕之處——曾經我才是暗影裂谷的霸主!巴洛爾是什麽東西——也敢奪取屬于我的東西,我才是命定的候選者!他還敢給我打上這恥辱的印記!以為這樣就算完了嗎?絕不!絕不!在這個地方,哪怕巴洛爾也找不到我!誰也別想打敗我!等我恢複的那一天,就是把那群家夥做成肉繭的時候!”

骸蛛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興奮,渾身的剛毛都在顫抖,仿佛為那樣美好的前景激動不已。

“你用的不是法師之血?無限回複?”

歐若博斯突然打斷他的喋喋不休。

“當然不是——無限回複算什麽,我擁有的是時間,只要我願意,能随時回到完好的那一點——”

阿奇耶德下意識地接口答了,随即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原來如此。”歐若博斯恍然,“所以剛才你是暫停了時間,趁機恢複,然後把我拖了過來——那麽所謂的寶貝其實不是法師之血,而是這裏的這些像金沙一樣的東西?是這樣沒錯吧?”

阿奇耶德不再說話。

他控制不住情緒的時候确實話多,但這并不意味着他全然的愚蠢,或者完全意識不到自己的愚蠢之處。

然而在這種情況之下,沉默即是默認。

歐若博斯得到了需要的答案,也随即沉默下來。

——雖然不知道剛才為什麽這只骸蛛沒有直接把林給拖過來,但顯然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能力。

他必須得趕緊擺脫這家夥,然後去告訴她……

阿奇耶德眼珠子咕嚕嚕地亂轉了一通,直覺意識到實在不能再拖下去。

所謂秘密,還有知道秘密的人,只有統統吞到肚子裏才能算是安全。

阿奇耶德張口俯沖了下去。

滿是獠牙的嘴狠狠磕在金沙之中,卻什麽都沒吃到。

蟲子總是十分靈活。

對此結果,阿奇耶德不能說是感到意外,卻依舊十分火大。

“狡猾的東西!”他大吼一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僞裝得再好,也掩蓋不了你們身上魔物的味道,來,讓我先剝開你的皮,看看裏面是什麽好吃的東西!”

這樣說着,他掀起渾身所有的紡器,朝着那只蟲子撲了過去。

歐若博斯展現出了與他那法師一般近乎孱弱的身材不符的靈活,在漫天蛛絲的罅隙間冷靜地穿梭。

他一邊在滿天躲閃,一邊思考觀察——比如這個看起來完全沒有門、也看不到傳送陣的地方,這只蜘蛛先前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居然還敢發呆!

阿奇耶德深深地感受到了一種被無視的屈辱。

如果是以前……如果是以前——根本不可能有人敢這樣對待阿奇耶德大人!

骸蛛十二對深黑的眼充滿怨毒地盯着那亂竄的蟲子,心裏滿是冰冷的殺意。

——太久了。

他想。

一定是因為他恐怖的威名消失了太久,被困在這裏太久,所以連一只蟲子也敢妄圖騎到他的頭上去。

骸蛛張嘴,從上方噴出一股毒液,歐若博斯被逼得只能朝後超側邊滑去。

——就是那裏,蟲子。

骸蛛停止了噴吐蛛絲,從反方向掀動紡器,将所有的蛛絲朝着他的方向吸了回去。

也就是在這一刻,所有看似淩亂的蛛絲在一瞬間收緊,在歐若博斯周圍形成一張無法逃脫的立體的網。

然後骸蛛清楚地看到了,那蟲子臉上一閃而過的驚慌——當它被包裹在內時,猛地擡頭望向骸蛛,流露出了絕望的神情。

死吧,蟲子。

骸蛛獰笑着徹底收緊了網——

“奴隸。”

也就是這一刻,它聽到了一聲傳喚,傲慢而冰冷。

那聲音是那樣的熟,以至于他反射性地就立刻收起了所有的蛛絲,甚至不顧的裏面蟲子的狀态,将所有的長腿蜷縮起來,跪伏于地。

他不敢擡頭——因為不敢承受來自于那位的注視。

哪怕這樣縮成一團,他也能感受到那位如同刀割一般鋒利的注視——就像是沾滿了劇毒的鋒刃,只消一眼就能将詛咒刻入敵人的心髒,将獵物拆筋剔骨。

“大……大……人,”他的聲音顫抖而細弱,“您忠實的奴仆恭候您的到來已久——在魔眼的見證下,我一直為您守護着通往暗影裂谷的入口,小心翼翼地保存着這裏的一切。”

聽對方沒有說話,阿奇耶德更加慌張了。

“并非是我刻意隐瞞——納森·弗萊德滿确實在這裏藏了一樣東西,那個東西,能夠保存使用者的影子,記錄下使用者在那一刻的狀态,然後每當這個房間被地上的東西填滿——使用者就能暫停時間,開啓時間回廊,回到影子記錄的狀态——千真萬确。”

阿奇耶德慌張之下什麽都說了。

他隐瞞得太多,也隐瞞得太久——因此幾乎是那位出現的一剎那,他就什麽都說了。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那位的殘酷。

如果他想死得痛快點,那麽就只有一條路可走。

他一口氣說完了,忐忑不安地等待那位的發落。

可他等了又等,卻始終沒有聽到任何一點動靜——他突然意識到,那刮骨剔髓般的目光不知道什麽時候消失了。

骸蛛終于意識到有什麽不對。

可擡起頭來,哪裏看得到那位恐怖領主的身影?

他愣了愣,随即松開先前已經成團抓住獵物的蛛絲——然而裏面除了一束漆黑的卷發,哪還有什麽別的東西。

……

歐若博斯看着骸蛛瘋了似地朝房間頂部沖去——穹頂之最高處,那裏有一個從下面看不算粗、差不多手臂粗的孔隙,而骸蛛的蛛絲恰巧從哪個地方垂下來——如果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過去,以為那蛛絲是粘在頂上。

也就是等到骸蛛鑽了過去的時候,才能發現哪裏原來還有個洞——即使知道哪裏有個洞,恐怕也很難想到,骸蛛居然能從哪裏鑽過去。

大概是個傳送口吧?

他揣測。

直到骸蛛的身影徹底消失,他才不慌不忙地從牆壁上落了下來,脫離了石像鬼的姿态。

歐若博斯從地上撈了一把沙子揣進懷裏,并不貪心,随即便朝着骸蛛通過的地方飛了過去。

到了近前才發現,是一個不算小的圓孔,黑洞洞的,大概足夠容納下兩人。

——還是很難想象骸蛛是怎麽過去的。

歐若博斯不愛糾結無意義的問題。

他稍稍等了等,然後從那個孔洞中跳了下去。

進入孔洞的剎那,他立刻感覺到了一種異樣。

太安靜了。

他想。

就像是連空氣也凝固了。

他不敢多想,繼續向上飛去。

索性折斷讓他不安的距離不算太長,他很快就看到了出口的亮光。

出去前,他小心翼翼地用了個“偵查”,發現沒有什麽異樣之後,才走了出去。

再次接觸到悶熱的空氣的瞬間,夢魇終于松了口氣,有了種活過來的感覺。

他下意識地想要喘口氣,可剛一擡眼,就愣住了:周圍斷壁殘垣,滿地戰鬥的痕跡,還有不久前骸蛛離去前匆匆留下的蛛絲——除了沒有頂之外,和剛才那個地方看着完全一樣。

歐若博斯望着周圍的一切,突然就覺得有點冷。

難以言喻的冷意從他的尾椎竄起,一路爬上頭頂。

他知道自己必須趕快離開,可卻無論如何也動不了——不是他不想,而是确實動不了了。

“嗨,又見面了。”

當那輕快柔和的語調響起時,有那麽一瞬,身上的壓力似乎松了些。

歐若博斯慢慢地轉頭,然後看到了那張消失已久的臉,膚色雪白,紅唇豔麗。

“歐拉,”他說,“我總算找到了你——我帶你去見一個人,他對你非常感興趣,相信我,他會為你實現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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