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各得其宜

第67章 各得其宜

石渠的講述停了下來。嚴衍道:“……後來呢?她當真燒了錢莊?”

“呵,她怎會如此蠢!尋仁瑞來之前,我們已将所有存銀、票據、賬簿都搬到後院去了。大火燒了前半邊院子,後頭安穩無事。”

“第二日,我和她一起,終于說服了爺爺,把管家權交給了她。她站在錢莊前院的廢墟上,給來兌銀的存戶叫價,凡是肯推遲六個月兌銀的,加五分利,推遲一年兌銀的,加十分利,但名額有限,只能從低至高競價,待名額滿了,剩下的存戶便只能當日按原價兌銀。漸漸便有些存戶受了她鼓動,在七八分利上便忍不住叫了價,拿了銀鈔回家去了。那些當日堅持要兌銀的,也都兌出了現銀。咱們錢莊,竟然就這麽撐下去了。”石渠嘿嘿一笑,“從那以後,爺爺對春花是心服口服,真正讓她放手去管家了。”

“……”嚴衍心道,小小年紀,就這樣深的心機。

“她年紀小,又是個女孩子,家裏雖有幾個忠心的護院能保她安全,但白眼欺辱總是免不了的。還是後來攀上了吳王妃這層關系,外頭才逐漸對她客氣一些。別看我這妹妹面上總是笑眯眯的,裏頭其實十分要強,也尤其沉得住氣,比我這哥哥不知強多少倍。”石渠滿口的稱贊,絲毫沒有被妹妹比下去的沮喪。

嚴衍皺起眉。一個十來歲的女孩子,想要在滿是人精的汴陵商界闖下一片天地,曾歷過的種種艱辛,不問可知。

他忍不住道:“你既知她艱難,身為七尺男兒,怎不扛起家業重擔?”

石渠怔了怔:“嚴兄你也覺得,我該拿回掌家權,讓春花回家去做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閨秀麽?”

“……”嚴衍一愣。

他還真無法想象,把長孫春花圈養在閨閣之中,是個什麽樣的圖景。

石渠自嘲地笑笑:“莫說她肯不肯,即便是她肯,這一攤事,我也撐不起來。”

嚴衍摸摸鼻子,他倒頗有自知之明。

“我這妹子,有心胸,有手腕,有本事,十個男人都頂不上她一個能幹,憑什麽不能掌家?她掌家雖累,自己卻開心得意,我們長孫家也日進鬥金,汴陵百姓更是多了許多營生,我有幸和這麽個妹妹從一個娘胎出來,怎麽就不能做條鹹魚了呢?”

嚴衍被他厚如城牆的臉皮震撼,竟然一時沒有話反駁,只好點了點頭。

石渠更得意了,笑呵呵道:“如今,我和爺爺只盼她找一個穩重可靠的夫婿,若能幫襯她一二更好,以後也能開枝散葉,培養下一代接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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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有所圖的目光在嚴衍身上繞了又繞。

嚴衍權作不察,背過身去咳了一聲。

石渠便以為自己暗示得還不夠,有些發急地靠近他,低語:

“其實啊,是她讓我多在你面前提一提她的長處。咳咳,這意思,你明白的吧?”

“……”

避無可避,嚴衍只得長長嘆了一口氣。

“石渠兄,嚴某身在公門,凡事都以公務為重。在汴陵不過一匆匆過客,實在不宜有過多牽絆。……嚴某向來不解風情,若是多心誤解了,還望見諒。”

石渠呆了一呆,待要再說什麽,嚴衍已提步前行,迎向遠處的春花與李奔,把他一個人抛在了身後。

“诶,嚴兄,你等等我啊,咱們再商量商量!”

回程的時候,錦匣中的碎銀與黃紙均已散盡。依舊是李奔趕車,石渠一改來時的聒噪,竟然閉目縮在車角養神。

此時已是子時,春花前日忙了一整天,這會兒困得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線,卻還強撐着眼皮,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嚴衍說話。

嚴衍道:“這樣的事,東家其實也不必親力親為。”

春花打着哈欠,笑笑:“爺爺說,定要家主親至,才算誠心。”

嚴衍眸子微凝:“只要是能夠振興長孫家家業,能讓令祖父開心的事,你都會去做麽?”

“那是自然。我這一生的心願,就是爺爺和哥哥平安喜樂,長孫家興旺安寧,別無他求。”

春花沒有察覺他話中難得的探詢,又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微眯的雙眼漸漸阖上,細嫩的小臉埋進了毛領,仿佛一朵澹然小花收攏了花瓣,沉沉睡去。

嚴衍神色複雜,他真正想問的話,并未宣之于口。

為了長孫家興旺安寧,所以要招贅一個最為“合适”的夫婿嗎?

馬車在沒過靴背的雪地橐橐而行,行至一個彎道,壓過硬石,車內驀地一颠。

春花直直地向對面倒了過去。

嚴衍發覺自己猶豫了一瞬,還未醒悟,女子纖細的身軀已落進了他展開的雙臂。

暗香盈懷,他忽地失去了呼吸。

石渠在這一震之中睜開雙眼,看到的便是這一幕。他呆了呆,臉上瞬間通紅。

“咳咳……車裏悶得慌,我出去跟李奔一起趕車。”

他逃命一般鑽出車廂。

春花在嚴衍懷中微微掙紮了一下,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又睡去了。這細微的驚動如一縷輕煙,将嚴衍燎了個正着。

他神思不定地想:這裏是待不得了。

雪夜似乎比往日的夜更長一些。過了醜時,雪停天霁,天光微微發藍,正是長孫府中人人都陷入了熟睡的時刻。

一個黑影在屋檐一角上輕輕一踩,翩然無聲地落在院中。

書房坐落在長孫府東南角,與閨房只隔了一重月門。一個小婢打着哈欠經過,應是起來如廁,穿過月門去了。

黑影在廊柱後立了一會兒,閃身來到書房門前。

門上的鎖并不複雜,他指尖輕輕劃過,鎖芯便彈了出來。

書房內的陳設是黑影熟悉的。他無需點燈,便穿過堆了一地的賬冊輿圖,繞過前日剛送來的布料樣品,來到書案之後的書架前。

第三行,最左。

書格中是一尊銅鑄的雙飛燕子。黑影伸手試了試,果然是個機關。

輕輕折下燕子的翅膀,書格內壁倏然滑開,露出一個暗格。雪光映入房中,将暗格中一個烏木方盒照得分明。

黑影輕輕吸了口氣,将那方盒取出,又從身上取出一柄細小的鑰匙。

“嗒”的一聲,方盒開啓。盒內靜躺着一封書信。

黑影藉着雪光将書信展開,卻驀地愣住了。

書信上,正面反面都空無一字。

細微的響聲從遠處傳來。黑影耳力極好,微微一震,目光投向窗外,果見一人烏發如泉,秉燭披衣,穿過月門踏雪而來,不是長孫春花又是哪個?

春花行至書房門口,禮貌地咳了一聲,方才道:

“是嚴先生麽?”

黑影——即是嚴衍——在心裏深深嘆了一聲。

終究還是低估了她。

不知從何處無聲無息地落下一個人,靜默地站在春花身後。嚴衍認出,正是許久不見的護衛仙姿。

這将計就計的招數他查案時用得不少,這回,竟輪到自己被請入甕中。

他将手中白紙放回方盒,轉身向春花行了一禮:

“東家如何知道,嚴某會在今夜出手?”

春花微微苦笑:“嚴先生答應留下過年,絕不會多留一日。明日除夜,人人守歲,那就只能是今日了。”

出乎他意料,春花眉宇間沒有怒意,倒是籠着一層心如止水的倦怠。

她嘆了一聲:“非要走到這一步麽?”

嚴衍沉默了一瞬。

公門中人,查明真相才是大義,對此他從無疑慮,但不知為何,此刻還是感到了一絲理虧。

“人都有不欲對人言之事。但蘇玠一案,不僅牽扯他自己,還關系京中蘇家百年的聲譽,更關系着其他受妖尊所害之人。我雖不知你應承了蘇玠什麽事,但為汴陵安、為社稷安,還是希望你據實以告,助我查清真相。”

春花看向他:

“我聽說,京中的蘇家已将蘇玠從宗譜上除名了。”

“倘若查知蘇玠是受人迫害冤屈而死,我自會為他洗刷名譽。蘇家也會将他記回宗譜。”

春花冷笑:“這可不是蘇玠想要的公道。”

嚴衍盯着她半晌:“若我沒猜錯,石渠兄的妾室煙柔,便是與蘇玠同死的花娘菡萏的密友。你将她軟禁在南郊老宅,又是在逼問什麽答案?你不是也想要一個真相麽?”

春花倏然擡眸:“你……竟連這個都查到了。”

“你既有書信留給談東樵,說明你也希望,若自己遭遇不測,真相仍能大白于天下。既如此,為何不在安然無恙時将書信交出?”

“嚴先生,你逾矩了。”春花的話音冷了下去。

“長孫春花是個生意人,不懂你的那些公理正義。我只認兩件事,一件是一諾千金,九死無悔,另一件,是永遠不要貪冒你收拾不了後果的風險。”她望定了嚴衍,“你就是那個風險。”

“我确實有意……勸嚴先生你辭了公差,入贅我家。”她冷不丁地坦承,倒教嚴衍不知該如何應對。

“但嚴先生若以為,能左右我做事的方式,那就太高看自己了。”

嚴衍沉默了。

春花站起身:“書信什麽的,我早已銷毀,你也不必再找。嚴先生是斷妄司的人,确實不宜再屈就在我這小小錢莊,若是不介意,明日便搬出府吧,長孫家奉上雙倍月俸,絕不阻攔。”

“如此也算,各得其宜了吧。”

她攏了攏身上外袍,轉身踏出了書房,只将一盞星燭留下,再無他言。

作者有話說:

漫長的第三個故事告一段落,呼~

接下來是一章番外,然後開啓下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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