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03
第二天上午,白學柔咳嗽着去看了看基地新來的末世傭兵團。
他們結夥住在基地B門的出入口一帶,手頭的貨物基本都是大型重型貨,對基地長足發展好,基地有專人挑選購置,白學柔不準備買什麽。
就看看。最近較晴的白晝,他們會把一些貨擺出來,也不介意人看。
放眼望去,沒有熟面孔。
才看幾眼,倒是有別的熟面孔來了。白學柔眼角餘光瞥見有幾個隔壁基地的管理層人員登記進入他們基地,也來會會這個傭兵團。
白學柔所在的基地叫做星空基地,附近另有一家基地,綠蔭。各自發展,互相扶持。
兩家基地加起來自然并非只有一名醫生,不過是醫生異能、無條件治療病人、治愈能力特別迅速而理想的異能者目前就白學柔一名。所以隔壁基地也是有人向白學柔求助過的。
這會一對視,隔壁綠蔭的老大魏君山便擡手半遠不遠地沖白學柔打了個招呼,白學柔回了招呼,看準對方身旁跟着個不算他的病人的病人。
那病人則直接迎着他走過來了。
綠蔭治安方面的管理人之一,秦月漾,萬年病號一個。白學柔記得,去年魏君山出面專程來星空請他,就是因為那陣子這個人病得半死不活——那一回是胃出血,現在應該好多了——現在看上去還是挺半死不活的。不是白學柔治不了,人家根本不願意被他治。
走過來,秦月漾反而問他:“病啦?”
說着掏出大衣口袋裏一盒感冒藥抛給他說:“這個我看藥效不錯,我都随身揣着。”
白學柔接住了,領情掰斷藥板分走了兩粒,笑一笑說:“才收到風聲?”
秦月漾道:“還行,上周魏哥來過一次了,但傭兵炒貨,有些東西說是先不給你們也不給我們,滑頭,擡擡價。”
白學柔點頭,複問:“你最近怎麽樣?考慮好了沒?”
聽他這麽說,對方臉色變得不怎麽贊成。秦月漾看看左右,招手說:“去那邊,借一步說話。”
白學柔同意了。兩個人信步走到方便交談的地帶,又一度,秦月漾嚴肅地開口說:“我警告過你了,精神系異能對自己沒用是危險的信號,照一般規律,異能雖然是有一定不可思議的能量,但沒有次數限制、沒有致命傷限制的異能,只需要付出醫生的一部分體力,不需要藥物,不需要多少時間——這個異能者實際要付出的代價到底是什麽呢?再說,我是好了病,病了好,大病沒有,小病管不過來,不用你費心。你最好對待別人也謹慎幫忙,不要沒有節制地當好人。”
沒錯,他是警告過。這就是第一次見面他拒絕被白學柔治療的理由,白學柔靜靜地又聽完了一遍。
約摸是誤以為自己語氣太強硬令人不快了,很快秦月漾又補充:“再過幾年觀察觀察,假如你的确沒有副作用,我有了要命大病,難免會求你,好嗎?”
白學柔方說:“什麽時候都沒關系。其實近來幾個月我已經感覺出副作用是什麽了,既不至于把病人的病直接轉移到我身上,也不至于太痛苦,所以,你最好還是趁早治。”
秦月漾一怔,顯然更不贊成了,試探着追問:“你在自暴自棄?”
換在平時,兩人跨基地,相處少,終也不夠熟悉;縱然熟悉,白學柔都不大愛向別人訴說心事。只是這幾天不同,這幾天世界上有鬼、偏偏還是丁暴雨的鬼魂這事弄得白學柔心煩意亂,又害怕又眷戀又害怕。沉默三五秒,白學柔初次坦白說:“其實我有一個前任。”
秦月漾呵了呵手應:“嗯?”
白學柔低頭看看腳下,平淡地追憶道:“末日第一天,我們城市不走運,大地震了,當時我的異能還沒有覺醒,覺醒了也不知道有沒有用。他被埋在塌樓底下,拽不出來,世界亂了,也沒處可求援,喪屍也越走越近。”
秦月漾轉轉眼睛,說:“那時節喪屍很集中,很難對付。”
白學柔明白這是在替他墊話。
“他弟弟當時十四歲,”白學柔又說,“他讓我先走,別冒險,說他肯定是不行了,說我幫他照顧照顧弟弟就堪稱仁至義盡了……我們在國外都結婚了,你知道嗎?然後,然後有一塊水泥就快要掉下來砸在他頭上了,我來不及擋,還下意識先去擋了一下小孩子的眼睛,于是他最後一眼雖然可能還看着我,我甚至沒看着他,我在找小孩眼睛的位置。人就再也不動了,徹底被埋住了。我是沒走,陪他弟弟刨了半個小時才被喪屍潮逼走,但有什麽用呢?——但幾個小時後我就異能覺醒了,就晚幾個小時,搞不搞笑?”
秦月漾探究地看着他。
白學柔說道:“我治人是贖罪,你不要管我的閑事了。”
秦月漾還想再勸:“這有哪門子的罪?聽來聽去,我聽不出你的錯。”
白學柔徒原話奉還道:“你做人講究,哪怕是我脾氣最不好那幾年沒準都會高看你一眼,問題是不要沒有節制地當好人。再考慮考慮,來找我。”
話音落,不再理對方的表情。
白學柔轉身走了。
·
這天晚上白學柔出了一趟夜診。走夜路,他現在是有點怕的,更兼這兩天入夜之後都斷斷續續下大雨,他詢問過沈慎今能不能夠接他回家,沈慎今很驚訝,告訴他:“我今晚有部門的酒局,不能不去。你還怕黑?”
便作罷。
有酒局也沒辦法。
白學柔離開家時風雨還不大,将回家時一聽一望,外頭雨聲沉重如山,風勢猛得水斜瀑折,他帶了雨傘,這鬼天氣,雨傘卻未必夠用。不對不對,不能說鬼字,這天氣,這天氣,阿彌陀佛。
穿梭過黑暗的漫漫長路上,恐怖的事情果然發生了。
閃電。
一聲霹靂驚雷。
接着是街頭相逢。白學柔一眼望見丁暴雨就出現在了那裏,在他的前路上,街的另一端,安靜地等待着,穿着丁暴雨生前最愛穿的黑色茄克,膠帶黃色山地鞋,也打了一把紅到詭異的傘。
大街上別無旁人,只有他們兩個人,各據一方。
白學柔一下子停住了步子。
沒用,丁暴雨開始動了。他主動一步一步地走過來了。
白學柔的眼睛跟随着這只鬼魂移動,眼睜睜看着他靠近;漸漸站到了自己左側;收起陰森紅傘,和白學柔擠到了同一把傘下;派出一只手輕輕奪過了白學柔的雨傘;一道熟悉的聲線說道:“我來打傘,你把兩只手都放回口袋裏,暖和一點是一點。”
慢了半拍,白學柔才注意到丁暴雨是刻意站在他左側的,選擇站在秋風狂來的一側用身體幫他完全擋住雨傘擋不住的斜風斜雨。這個剎那,白學柔微微皺眉,心裏一痛,剛想說點什麽,丁暴雨的亡魂碰巧搶先張口了,哄着他又道:“洛神,都生病了怎麽還在雨天出來?下次我送你一條新圍巾好不好?”
白學柔不敢答應接受鬼的禮物,不置可否,只說:“這些日子你過得好嗎?”
話一罷他就後悔失言,恨沒有把剛才那句話咽下去。可是丁暴雨好像與生前一樣,很溫柔,很貼心,不生他的氣,微微一笑回答:“很好。”
這條路又長,又短暫。
丁暴雨一路克制着沒有讓身體貼上他的身體,因此白學柔不清楚也沒敢撫摸鬼的體溫究竟會有多冰冷。他們倆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沒再談愛情,沒再談生命,沒再談過去那些年頭彼此對未來的期待和遺憾,夢想和失望,沒再談丁暴雨死前的兩三天他們還靠在一起看宜家的廣告,沒再談丁暴雨種在德州的洛神花,沒再談翅膀小狗鑰匙扣和過期的家門鑰匙。
丁暴雨說:“你頭發長了。”
白學柔說:“嗯。”
共同沉默一會,白學柔說:“需要我送你什麽嗎?”
丁暴雨說:“我什麽也不缺。”
又共同沉默一會,丁暴雨說:“他對你好嗎?”
白學柔說:“走慢一點吧。”
丁暴雨擡眼,問:“你不是很冷嗎?”
白學柔要求:“走慢一點。”
片刻無言。
街道仍舊一米一米地被腳步和時間吃掉,眼看白學柔的家到了。今晚丁暴雨的目的僅僅是不放心他再着涼,給他遮遮風,送他到家。人在門口,一個重新撐起自己的傘,一個稍微逗留,從肩并肩變成面對面,長久地對視了一眼,白學柔愁腸百結,悵嘆了一口氣。
一半因為思念感嘆,一半是因為害怕,凝望着面前暗淡天光下年輕的鋒利的面孔,白學柔眼眶漸熱。
看見他流眼淚了,丁暴雨目光一震,明顯招架不住,過半晌,才小心輕緩地伸出冰塊般的手指為他擦去了眼淚。
丁暴雨哪知道他還有一半是被吓哭的,如此一擦,流下來的眼淚就更多更多了。
這是丁暴雨平生第一次看見白學柔哭,後者哭起來神色還有些恍惚,仿佛在思索今夜這段路,這段克制而親密的對話是不是幻覺一場。
多想留下。
不能留下了。
擦着從十八歲起就喜歡的人擦不幹淨的眼淚,丁暴雨無奈,輕聲說:“我走了,別哭了,好不好?”
白學柔一言不發。
丁暴雨持着紅色的雨傘退後兩步,退後得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了茫茫濺白的暴雨夜深處。
白學柔目送着他走,像在多年以前目送着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