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看你
寧鴻業從壽安宮裏出來已是卯時, 六月的天,黑的不算晚,可是天色就是陰沉沉的, 像加了一層灰色濾鏡。
他将領口的扣子系上去, 慢條斯理的邁過宮門口的門檻, 閑閑的将手負于身後,大搖大擺的準備出宮門。然而擡起眼,就見到一臉嚴肅正經的寧钰謙站在牆角處,身後跟着兩個小太監,像是在等着誰的到來。
他晃了晃腦袋, 輕叱一聲, 往相反的方向走了。
沒走幾步, 就被一只手臂攔住了路。他垂下眼, 順着黑色衣袖口往上看,是一張比衣裳還要冷上許多倍的臉。
“有事?”
寧钰謙目不斜視的看着前方,眼神卻若有似無的落在寧鴻業身上,言簡意赅道:“談談。”
寧鴻業擡手揮開他的手臂, 同樣簡潔道:“不談。”
寧钰謙扭過頭, 不鹹不淡的看了他一眼,對着守在門邊的侍衛道:“架過去。”
“你敢?”
“有何不敢?”寧钰謙笑, 涼涼道:“朕竟不知, 何時起連藩王都能反抗皇權了?”
“你哪裏來的顏面自稱是朕?”
寧钰謙沒理他,負手自顧自往前走,朝身後擺手道:“王爺若是不配合, 那就架着走。”
寧鴻業怒視身邊聽着寧钰謙命令後仍舊搖擺不定的侍從,哼了一聲後大步流星的跟在他身後走了。
那些侍衛見狀松了一口氣。畢竟這兩人,一個是前太子,深得太後喜愛,另一個卻執掌大權。選起來自然是兩邊都不讨好的。
這條路寧鴻業無比熟悉,甚至閉着眼都能走的通暢。他知道這條路通往乾元殿。而那個地方,是他從懂事起就被灌輸着屬于他的。
寧钰謙邁過乾元殿門,回首看了一眼走的不情不願的寧鴻業,也沒說話,仍舊是往前走。直到進了正殿才停下。他揮了揮手,身後跟着的人都識趣地退了下去,再不敢多看他們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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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門被關上,寧钰謙扶着把手,在椅子上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蠟燭點燃。他動作很是閑适,全然看不出情緒。
“你想做什麽?”寧鴻業開始不淡定了,但還是耐着性子道:“這些日子我如你所願,什麽都沒做,這還不夠嗎?寧钰謙,你究竟想逼我逼到什麽時候?”
寧钰謙将蠟燭立在桌上,手心放在燭火上,直到傳來灼燒刺痛感,才擡起眼看着寧鴻業,道:“淮安王可以坐下說話。”
寧鴻業自小就厭煩寧钰謙這個性子。他母妃死的早,是由如今的太後王才雲一手帶大的,因着性子活潑讨喜,行小到大太後都是極寵他的。而寧钰謙自小就是這樣,有什麽話從來不會明說,只會彎彎繞繞轉一大個圈子。
這也是太後不喜歡他的原因。這個人太陰沉,不好相與,像條毒蛇,卻從不告訴你什麽時候咬一口。
他尋了個離寧钰謙極遠的地方坐了下來,看着寧钰謙放在燭火上的手,想說些什麽,但轉念卻想着疼死他最好。
正殿內沉默着,寧鴻業在等寧钰謙先開口說話,而寧钰謙卻好似不慌不忙。
不知過去多久,等的他心煩意亂,寧钰謙終于慢慢悠悠的開口了,他的語調很是陰冷,聽不出半絲情緒:“母後壽辰那夜,出現在朕床上的女子,是你所為。”
寧鴻業也沒想瞞着他,他做這件事原本就是為了惡心他。他自小被作為太子培養,奈何性子野,從不肯好好學治國之道,只知道玩兒。他知道自己幾斤幾兩,也知道自己沒有治國之能,可卻偏偏不甘心。不甘心被一個毫不起眼的寧钰謙搶了自己的位置。
他點了點頭,不怎麽在意的說:“是又如何?”
其他人不知道,可是他知道。寧钰謙自小對女子避之唯恐不及。送他個女人,權當耍着玩兒了。
他又道:“臣可是記着,那日在壽安宮門前,阮家小姐親口說的,那位姑娘比她好了數倍不止。”他說完,翹起二郎腿看着動作毫無變化的寧钰謙。
他的手心仍舊是放在燭火上。寧鴻業甚至在想,那手會不會直接被他烤熟了?
寧钰謙臉上的表情沒什麽松動,只是又問:“那你為什麽要害她?”
他說完手從燭火上移了下來,不甚在意的垂在身前,目光平靜的看着寧鴻業。
“誰?阮央麽?”寧鴻業觀察着寧钰謙的表情,見他眼眸微動,便知自己猜對了,“怎麽?你莫不是怕她知道她只是你的一枚棋子?”
寧钰謙直視着他,目光裏甚至自帶着怒氣,“與你何幹?”沒人知道他有多怕阮央知道。因為知道之後,就意味着他後來那些心動,有多可笑。更甚者,那個女人或許這輩子,都不會真的愛他。
寧鴻業咂舌,“你當我眼瞎嗎?她胸口挂着的,那麽大的一塊玉,誰看不見?誰不知道那塊玉是怎麽來的,你送給了她,自然是喜歡她咯~”
寧鴻業記得,那塊血玉固然價值連城,可對寧钰謙的意義卻不止于此。那塊玉是先帝親手賜的,是寧钰謙陪着戰神周廣将軍出身入死換來赫赫戰功之後才賜的。
那塊玉,在某種程度上,代表着他的命。那時他和寧钰謙之間的關系尚好,他随手碰一下,寧钰謙都要追着他打,追過好幾座宮殿,都不解氣。彼時年少,便将一些身外之物看得無比重要。
他記得那時寧钰謙也不過十七歲的年紀,卻已經沉穩的不似少年人。而七年後,這位帝王更加的深不可測。
他并不是不服他稱帝,他只是氣不過。只是不甘心。但也知道,這些皇子中,除了寧钰謙,還真沒誰能将先帝留下來的亂攤子收拾好。
他支着下巴斜眼看寧钰謙,語氣裏帶着欠打的猖狂:“不過就是二十多年來頭回喜歡一個姑娘麽,至于搞得這麽隆重?誰不知道這阮家小姐是怎麽入的你的後宮?你以為人家就是真心實意的?”
寧钰謙神色微變,卻仍舊是一言不發。
寧鴻業有些尴尬,咳了咳便說:“我沒想着殺她,也沒想怎麽對付她,就是想讓她看清楚,你是個什麽樣子的人。”
他一直知道,冷情的人其實也最深情。一個人許多年沒對什麽人動過感情,陡然一愛上,那必定是情根深種。他也只是想看寧钰謙愛而不得罷了。
寧钰謙面色很是平靜,他問:“然後呢?”
“然後……”寧鴻業摸了摸下巴,對上寧钰謙冰涼的雙眸,嘆了口氣便道:“十一弟呀,你這個鬼樣子怎麽可能會有姑娘喜歡?”
“……”寧钰謙神色複雜的看了他一眼。
室內一時沉默異常。寧鴻業已經許多年,沒有這麽喊過他了。
半晌,寧钰謙才輕聲問:“那要如何?”
寧鴻業拖長了聲音,就是不肯答話。
寧钰謙無奈,問:“如何才能有姑娘喜歡?”
寧鴻業心下一喜,難得見到冰山也有向他提問的時候。他壓低了聲音朝寧钰謙招了招手,示意他附耳過來。
這一幕同許多年前何其相似,從前很多次,都是他慫恿寧钰謙去做各種事情,最後寧钰謙擺着一張死人臉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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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晚的時候,下起了小雨,細細密密的雨絲打在地上,發出輕微的聲音。
阮央支着下巴,坐在走廊上呆呆的看着雨絲,小核桃喊了她許多聲,她都未曾聽見。
直到頭頂被一把油紙傘遮住,視線也被擋了一半,她擡起眼看着撐傘人那張死人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可是片刻之後那人卻擡起手,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臉,聲音輕柔的像是在哄小孩子:“這裏雨大,都濺到臉上了,進屋吧。”
阮央有些楞楞的,點了點頭才發現自己似乎聞到了什麽奇奇怪怪的味道。像是肉類被烤熟的時候發出的。
進屋之後寧钰謙很是自然的收起油紙傘,随手放在了角落。阮央不欲理他,便在椅子上随意坐了下來,垂下頭認認真真的看着裙擺,一言不發。
一只手伸到跟前,手心處紅紅的,甚至沁出了血絲,而手心周圍的皮膚卻是白色的。
她擡起頭,寧钰謙面無表情的道:“央兒,我手受傷了。”
他臉上嚴肅正經,可聲音卻有股子綿軟的意味,怎麽聽怎麽別扭。
阮央無言的看了一會兒,肯定道:“陛下,您的傷口,需要看太醫。”她認認真真的看着寧钰謙,無比誠懇的建議。
寧钰謙擰了擰眉,想發火最終卻咽了下去。他知道阮央從前只是在讨好他。她說過很多話,真真假假的,恐怕除了她自己也沒人分得清。
他起初也覺得無所謂了。只要這個人還在,只要她還陪着他,愛不愛的,都不重要。
可是,他卻忽然想,被阮央愛,又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呢?他自幼性子沉默孤僻,連母妃也不愛他,這世上他也沒真心待過誰。
但,他現在心上有人了,心尖尖處的那一塊,全是她。他也想,被她愛,被她憐惜。被她放在心上牽挂。
“不看太醫,看你。”寧钰謙說,“看你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