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送別
聽到他語氣裏的熟稔, 阮央又看了一眼他花白的發頂,老太監已經很老了,臉上皺紋折成褶子, 能夾死一只蒼蠅。笑起來卻慈眉善目, 看起來極好接近。
“您……”她遲疑片刻後問, “您為什麽要叫他殿下?”
于商小心将卷軸收好,握在手中,用蒼老而嘶啞的聲音說:“老奴跟着十一殿下好些年頭了,幾乎是看着殿下從這麽高——”他說着比了個手勢,手橫在膝蓋處, 道:“從這麽一點點長到現在這麽大的。”
阮央低下頭看他的手, 他比的高度很矮, 目測那時候寧钰謙大概也就四五歲的樣子。她點點頭, 表示明了。
按照寧钰謙現在這個長相,小時候怎麽看都應該不是讨喜的那一類小孩子。難得這個老太監居然還這麽喜歡他……
見阮央平靜的好似事不關己的樣子,于商嘆了口氣。
他問過于安,也聽過眼前的姑娘對自家殿下有多讨厭。殿下沉迷其中看不明白, 可是旁觀者卻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得出這位小姑娘對自家殿下并沒有什麽情誼。
說讨厭談不上, 頂多算是不關心。
“姑娘年芳幾何?”于商笑眯眯的指了指院子裏的椅子,示意阮央坐上去, 一副要和她促膝長談的樣子:“姑娘可曾有過什麽心上人?”
阮央擺擺手, 有些拘謹。
“那個,老人家,我不坐了。我還有些事情要忙, 就不打擾您了。”
她小聲說完這些話,轉過身便準備跑路。
于商疑惑地看着她的背影,小姑娘穿一身淺藍色衫裙,梳着簡單的發髻,纖細瘦弱的背影有幾分窈窕的韻味。
這和自家殿下,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呀!
他又想起昨晚的那一幕,寧钰謙冷着臉将這小姑娘扛進房間,自家殿下二十多年來都沒對哪個女子這樣過……
“姑娘,等等!”
還沒等于商說完話,阮央已經迅速的打開院子的門,一溜煙似的跑了出去。
他的話消失在七月盛夏裏,再沒有人能聽清。
——殿下他,是真的喜歡你的啊,姑娘!
從那個小院子裏出來後阮央迷路了。
這地方是真的偏僻,偏到她找不着北。清晨的陽光并不怎麽強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只是過于耀眼有些刺目。阮央仰起臉,下意識的閉上了眼。
她彎唇笑了笑,迷路又怎樣,起碼她找到了路。
寧钰謙喜歡的從來不是她,而是原身。
她沒在門口站多久,就見到了熟悉的人。
蘇碧槐身後跟着兩個眼熟的小宮女,邁着小小的步子不急不緩的朝這裏走過來。阮央眯了眯眼,想看清她的模樣。可惜陽光太刺眼,蘇碧槐身上的青色宮裝反射着耀眼的陽光,有些炫目。
阮央站在原地等她走過來。
蘇碧槐在她身邊福下身,聲音輕柔:“娘娘,陛下讓奴婢帶人來接您回去。”
她臉色有些虛弱,看起來好像瘦了一點,卻顯得人愈發清麗。
她沒問蘇碧槐為什麽是寧钰謙讓她來的。
……莫名其妙的,她就不怎麽信任蘇碧槐了。哪怕對方對她,一直都沒有什麽變化。
阮央颔首,讓她起來,想了想卻不知道該和她說些什麽。好像說什麽都不合适。
“娘娘您一定累了吧?”蘇碧槐倒是主動,她走到阮央身邊,親密的扶着她的手,道:“奴婢接您回去。”
“……”
阮央想縮回手,蘇碧槐這動作,激的她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可是思慮再三,卻也只是沉默着任她扶着往前走。
一來她不認識路,二來,如果态度突然轉變的話,蘇碧槐她會不會……黑化?
阮央小心翼翼的打量了一會兒,發現她面色自然,說扶她也是真的扶她。
路邊的樹木長得茂盛,過于繁茂的樹幹舒展開,遮住了陽光,在路面上投射大片細碎光影,遠遠看去十分養眼。
不知有多少年頭的宮牆有些荒蕪,走了老遠,沒聽到半點人聲。
她并不好奇寧钰謙帶她去的地方是哪裏,也不好奇他為什麽帶她去那裏。
這地方離碧荷宮很遠,回到碧荷宮時她腳走得發酸。
小核桃在院子裏和高未說着話,手裏不知拿着什麽糕點在吃着,見阮央回來,她将手中的糕點碎屑拍了拍,忙迎上前去行了個大禮:“恭喜娘娘,賀喜娘娘!”
阮央狐疑的掃了她一眼,問:“恭喜什麽?”她真沒什麽可以恭喜的。
小核桃站起身,瞪了一眼蘇碧槐,後者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她滿意的笑了,上前親密的攬上阮央的手臂,低聲道:“娘娘,您知道嗎,太後娘娘犯事兒了,這管後宮的權力呀,皇上說要挑一個合心意的人來接替。”
阮央随着她往屋裏走,聽到這話後有些不敢相信。
“太後犯事兒了?!”
太後王才雲不是寧钰謙的親生母親麽?而寧钰謙似乎也很護着太後的。
小核桃将阮央按在床塌上,重重點了點頭,“奴婢聽高未說的,太後娘娘昨夜和蕭太妃一起在壽安宮過節,沒去宴席,結果太後娘娘……劃傷了蕭太妃的臉。念陽公主在乾元殿跪了一整夜,陛下發了好大的脾氣。這事兒還好巧不巧的被何大人撞見了,何大人義正言辭的譴責太後娘娘失德,不配作為後妃表率。”
“就……這樣?”
“什麽叫就這樣啊!娘娘您不知道,太妃娘娘于陛下有大恩,而太後娘娘和太妃娘娘兩人之間似乎結怨已久,太妃娘娘十分寶貝自己的臉,臉被劃傷之後還尋了死。”
小核桃一本正經的解釋。
阮央“哦”了一聲,她見過蕭太妃,只覺得那是一個被歲月格外優待的女子。
她雙腳并用的将鞋子脫下,盤腿在在床塌上認真吩咐:“小核桃,我餓了,傳膳。”
阮央看起來懶洋洋的,似乎對這件事并不上心。
小核桃深吸一口氣,控制住想将她吼一頓的欲望,道:“娘娘不覺得這是一個好時機?”
阮央聞言頓時覺得有趣。
……蕭太妃傷了臉,尋了死,太後被奪了權。
這算是什麽好時機?
她大約猜得到小核桃想說什麽,無非就是想讓她去争那個什麽管理後宮的權力。
阮央嘆了口氣,正想說點什麽勸誡她,小小年紀的就這麽多心思真的不太好。
可是轉念又一想,太後失勢,那淮安王就不能倚靠;如果她再不為自己争取一下,可能真的就要被一輩子困在這裏了。
想到這裏,阮央擡起頭,彎起桃花眼看着小核桃,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小核桃對上她陡然認真起來的神色,一時有些赫然,那雙桃花眼很亮,透亮的像是一下子就撞進了人的心裏,眼眸漆黑,卻又純得像盛夏裏一汪粼粼的湖水。
她想了想,對阮央說:“奴婢覺得陛下可能會讓莊妃娘娘來打理後宮。”
阮央點頭,眨了眨眼,聽的很認真,問:“理由呢?”
小核桃偏了偏頭,圓圓眼睛透出嬌憨的神色:“因為莊妃娘娘是沐丞相的女兒啊,沐丞相是陛下最相信的人啊!……但是奴婢覺得莊妃娘娘可能會拒絕。”
“……”
阮央受夠了她這說一半藏一半的性子,剛想繼續問為什麽,小核桃就好似她肚子裏的蛔蟲一樣,慢慢吞吞地解釋道:“因為說太後失德,無顏做各宮表率的人是何止虞何大人,更何況莊妃娘娘一向都是縮在自己的承光宮裏,出門都很少,所以怎麽看,莊妃娘娘都不會願意接這份差事的。”
阮央贊同的點頭,道:“可是我覺得,陛下并不會讓我管後宮啊。”寧钰謙那麽怕她走了,給了她權力之後她豈不是走的更方便?
小核桃彎下身,睜圓了眼睛直視着阮央的臉,嚴肅道:“所以娘娘您一定要讓莊妃娘娘答應下來,莊妃娘娘和您那麽要好,而且她還沒什麽權力心。如果娘娘把握好了,正大光明執掌鳳印的人說不定就是娘娘您了。”
阮央沉吟,擡起眼疑惑問:“……可是要怎麽才能讓莊妃娘娘答應下來呢?”
小核桃搖了搖頭,一副娘娘您真是不懂事的表情,“解鈴還須系鈴人,莊妃娘娘心裏最放不下的就是何大人,如果娘娘能從何大人那裏下手,應該會簡單很多。”
如果……沐雅晨答應了之後,那她出宮應該會簡單很多。可是,她走了會不會牽連到沐雅晨?
七夕燈宴後寧钰謙似乎很忙,那日清晨迷迷糊糊見他的那一眼,還有那個落在阮央眼皮上的輕吻,都像只是她的幻覺一樣。
寧钰謙沒讓誰去管後宮,那些瑣事依舊是由他身邊的人在管着,有什麽大事都是彙報給于安,再不行了就是寧钰謙自己拿主意。
阮央很想去問他累不累。
她記得那天晚上見到的,寧钰謙臉上那兩個很顯眼的黑眼圈。
七月初九是周染浩走的日子,阮央磨着沐雅晨和她一起去送他。
沐雅晨聽到的時候倒沒有多驚訝,只是從《道德經》裏擡起頭,意味深長的看了她一眼,最後說:“這樣也好。”
阮央想問她好什麽,可是在看到她蒼白的面色的時候,那些話又堵在了喉頭。
皇宮北城樓上,阮央随着沐雅晨一步一步慢慢的走上去。
城樓很高,站在上面可以俯瞰整座皇城,阮央此前從未想過來這裏。沐雅晨披着一件很厚的杏色披風,掩唇目光倦倦的落在遠處。阮央沒敢去打擾她,只是低頭專心地數着城樓上的磚。
沒過多久,她就看到了周染浩。
他一身便裝,眉眼英挺,笑的很是朝氣蓬勃。阮央覺得原主的眼光其實很好,怎麽看,走在周染浩身邊那個活像是死了親媽的寧钰謙都是一副喪氣像。那一身黑衣還寒着臉的樣子,看了就讓人覺得陰郁。
沐雅晨陡然抓緊了阮央的手。
阮央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她目光直直的落在周染浩的方向。阮央眯了眯眼,仔細看了看。
周染浩身後跟着的是一個有些眼熟的青年。阮央落水時曾見過的,印象雖不怎麽深刻,但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那人是何止虞,兵部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尚書大人。
小核桃說,那人是青年才俊,才華橫溢,長相俊朗,沐雅晨喜歡他。
周染浩朝寧钰謙拱了拱手,眉眼間滿是不屑,阮央注意到他脖子上顯眼的紅色繩子。
那是她一時激動送給周染浩的。
……而寧钰謙,現在就在周染浩身邊。
出乎意料的是,寧钰謙伸手,抱了抱周染浩。
盛夏光陽很盛,天氣有些炎熱,阮央看着這一幕,有些心顫。
隔得老遠,她聽不見寧钰謙說了什麽。只是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或許也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樣鐵石心腸,為了權力什麽都做得出來,不在乎別人的感受。
這一刻他像一個有血有肉的人,一個男人,送別自己的好兄弟。
僅此而已。
阮央眼眶有些濕,卻說不出別的話來了。
周染浩說過,這一去,生死未蔔,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來。
遠處的時間在這一刻像是靜止了一般,因為寧钰謙的那一抱,何止虞與同來送行的人都驚了驚。
所有人都覺得當今的陛下與周将軍如今已是水火不相容,甚至所有人都篤定了寧钰謙不會讓周染浩活着回來。
周染浩愣了愣,随後擡起手肘,推開了寧钰謙。
他笑着的臉一瞬間冷了下來,甚至擡起頭,不屑一顧的哼了一聲。
寧钰謙面色平靜,多餘的話都不曾說一句,轉身便對于安道:“回宮。”
周染浩垂下眼看着脖子上挂着的血玉,想了想還是沒還給寧钰謙。
這大概是阮央送他的最後一件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