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驿站的線索
驿站的線索
自從沚汀和衛槊無意中探得又霜尚在人世的消息,他們便不遺餘力的在京城展開了搜索。未免打草驚蛇,衛槊派遣手下的探子喬裝成布衣,記下沚汀所繪又霜的容貌,于坊間市裏暗暗打探;又在顏府旁的玉壺春茶樓布下眼線,時刻監視着府邸周圍的動向。
只是數日過去,卻不曾獲得任何線索,又霜仿佛從人間蒸發了一般,雁過無痕。
這反常的現象,卻更加引起了衛槊的懷疑——他手下的探子,都是萬裏挑一的好手,甚至不乏從市井三教九流中提拔起來的地頭蛇,便是只見過一面,也能從茫茫人海裏将人找出來,更何況又霜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且才死裏逃生的弱女子,如何有能耐躲過他們的搜查?
只有兩個理由,他想,又霜既不能飛天遁地,要麽是她像沚汀一樣,改換了容貌,只是這世上除了徐平,他并不相信何人還能有如此手段;要麽,便是有人将她藏了起來,替她掩去了種種蹤跡。
他心裏隐隐有種不好的猜想,但在得到證實以前,他并不打算就将這樣的揣測告訴沚汀。顏府角門前,她跪在那裏祭拜雙親的一幕深深印在了他的腦海裏,這也曾是他想做,卻尚未去做的事情——回到父母戰死的沙場,祭奠他們的英靈。當他看到她因為尋得了一點線索,得知故人可能尚在人世而感到歡愉,他不忍心親手打碎這份希望,希望是這個人世間最美好的東西,有希望,她才能堅持走下去。
是以當手下向他禀報麓山有新的線索時,他便打算親自走一趟,現場勘查取證,希望能有所發現。只這一趟不知要耽擱幾日,出發之前還得跟沚汀再交代一番。
他便去尋她,進到園子裏,一眼便看到她正執筆在窗前習字。
但凡在府裏,不用外出應酬之時,她總是像現下這般,着一身淺色裙裳。他覺得很襯她,伊人正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過多的顏色或者首飾在她身上,反而會掩蓋幾分她的容顏和氣度。
素手執筆,皓腕纖纖,仿佛玉雕而成,滿頭瀑布般的青絲只松松用一根帶子挽住,散在身後。她凝神貫注,并未留意到園子裏有人來訪,他也就偷偷地,有些恣意地欣賞着眼前的一幕。
稍頃,她擱下筆,似是累了,輕輕活動了一下手腕,擡頭的時候才注意到衛槊站在園子裏,似是已經等了一會兒了。他靜靜地站在那裏,宛如一尊靜默的雕像,卻帶給人無盡的包容與安全,仿佛跟着他,便沒有什麽困難不能克服,沒有什麽敵人不可戰勝。今日他像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那樣,穿着一身黑色直綴,肩頭還落着幾片花瓣,黑衣紅花,十分醒目。
沚汀便招呼他進來,替他倒茶的時候,見他一副端正冷清的樣子,不由又起了幾分頑心,道,“想不到将軍也是愛花之人。”
衛槊不由赧然,頃刻間俊臉都變得緋紅,正是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以為她話中的花是指代自己,說他是愛花之人,莫非是在取笑他剛剛站在窗前注目她良久之事?他以為她并未留意,卻不知她早已了然于心。
沚汀見他神色之間染上幾分尴尬,不由暗悔自己是否說錯了話,卻又覺得堂堂将軍,怎的連這幾分玩笑也開不起,她不過是想順勢提醒他肩頭落了幾片花瓣,可以拂去了而已,怎生就惱了呢?
一時間房內針落有聲,二人相顧無言,心裏各自盤算。衛槊端起茶杯,一口飲盡,方才咳了一下,道,“昭忠在麓山發現了一些線索,我即刻便要啓程去與他會合,好好查驗。這幾日你在府裏,若有人問起我的去處,你便說我去京郊查看衛尉營防事物,切莫洩露我的行蹤。”
沚汀點頭道,“我省得,只昭忠為何突然回去麓山查探,可是與那日法華寺遇劫之事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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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槊道,“正是。想必你還記得,那次将你們救回府後,為了掩蓋蹤跡,我曾在麓山布下假死之局,”他頓了頓道,“自那以後,我一直派人在附近監視,看是否會有人回來破局。”
好一招黃雀在後,沚汀在心裏嘆道,他果然心細如發,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查探線索的機會,想到麓山的蒙面人或與顏府的案子有關,她忙道,“我想跟你一起去。”
衛槊一愣,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應答。他十五歲随着許勝從軍,在行伍裏歷練,無論是打仗還是辦案,身邊跟着的,歷來都是男子,即便有些時候輕車簡從,他也只會帶上昭忠一人,現下她提出這樣的請求,他卻如何帶着一個女子去查案呢?
更何況,更何況還是這般容色傾城的女子。似她這般顏色,便是平日裏走在街上,也會引來無數目光,這般跟着一幫男子去山裏辦案,屬實不大妥當。更要緊的是,此番前去,尚不知會遇上什麽樣的危險,吉兇未蔔不說,甚至還可能會直面兇手,她才剛剛死裏逃生,他又費盡心機才讓她活了下來,如何能再将她置于險境?
便想一口回絕了她,話未出口,卻對上了她的眸子。
是那樣的一雙眼睛,如新月,又像桃花,若小鹿般靈動,似寶石般無暇,那裏面本該流光溢彩,此刻卻盛滿了殷殷期盼,被那樣的眼神看着,任是鐵石心腸的人,也無法拒絕她的請求吧。誰說女子手無縛雞之力,明明僅憑一個眼神,就能左右他的想法。
他在心裏快速盤算謀劃着,這一趟雖吉兇未定,但畢竟有所準備,且我方已然占得先機,只要防範得當,應該不會出什麽岔子。按着昭忠的傳書,敵人尚未在麓山發現什麽線索,還在繼續探查,只要引而不發,暗地裏潛伏,再伺機而動,當是可以将風險降至最低。當下心裏已經下了決斷,便道,“你真想去?”
見他松口,沚汀忙不疊的點頭,頭發也随着她的動作四處飄散,一縷不聽話的發絲甚至貼上了她瑩潤的臉頰,她也顧不得拂去,“我一定萬事聽從安排,不胡亂行事,再說我是那起劫案的親歷者,比其他人都更熟知整件事情的經過,帶上我,說不定我能幫上一二呢?”
衛槊無奈道,“也罷,那你便速速收拾一下,準備出發吧。屆時切記緊跟我左右,不可妄自行動!”
沚汀忙應了,生怕他反悔,當下便吩咐又英開始收拾行裝。衛槊在前院裏等不多時,她便背着包袱出來了,顯是平常便做足了随時出行的準備,才能這般反應迅速。他不禁在心裏苦笑,只道還好當下答應了她,不然必是好一番磋磨。
二人即刻出發前往麓山與昭忠彙合,為節省時間,他們并未乘坐馬車,而是一路快馬加鞭向着麓山奔赴。時下裏騎馬擊鞠皆是貴族小姐的交際手段,是從小就需開始修習的課程,沚汀的馬術更是由顏尚書重金聘請宮裏的禦馬師所授,翻身上馬一串動作行雲流水潇灑恣意,直看的衛槊晃了眼睛,即便是他這樣常年騎馬的人,也挑不出半點毛病,也是他第一次發現,原來騎馬這種簡單粗狂的動作,在她做來也是嬌柔飒爽兼具,是別樣的風情。
不多時,二人便出了城,繼續向着麓山方向打馬狂奔,再行得約莫幾刻鐘,便快到麓山腳下的驿站了。沚汀想起上次自己來此地時,還是因着與宋霁蘭和厲蘊的約定,彼時她還是尚書令千金,如今卻早已物是人非。
念及此,她忽然想起衛槊曾提及那日不曾在法華寺見過她二人之事,當時她并未十分放在心上,便是此刻她也認為二人定是有事耽擱,或者走了別的小路,但既然又有機會來到驿站,不妨便向當時得了她們吩咐、給她留下風帽和暖爐的小厮再詢問證實一番。
她便向衛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他也深以為然,時日尚早,且山上有昭忠在,當是十分放心,小厮這裏畢竟也是一條線索,是線索便不可放過,眼下任何與案情有關的消息,都是寧濫勿缺。
二人當下便叫來驿站的掌櫃,請他幫忙尋來當日的小厮,這掌櫃的也是個有有眼力見兒的,見沚汀與衛槊談吐不凡,氣質脫俗,心知必定非富即貴,便也不敢怠慢,立時便按着沚汀的描述尋來了那日的小厮。
她仔細辨別,确認了眼前這個小厮便是那日呈給自己風帽和暖爐之人,心裏不由隐隐有些緊張,又有些期盼,暗自忍耐道,“數日前,你可曾受人之托,将幾件物事留給一位前來驿站的小姐?那位小姐當日乘坐一輛雙駕馬車,你将東西呈上之時,她還賞賜給你了五十錢?”為防這小厮作僞,她故意隐去了一些細節,留作後面核對。
“記得記得,”那小厮忙道,“是一位很美貌很貴氣的小姐,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那通身的氣派,跟咱們這些人可不一樣。人美心也善,咱其實也沒幹啥,就是受人之托,轉給那位小姐一件風帽,一頂暖爐,人家就給了咱五十錢,要是其他客人都像那位小姐一樣大方,咱這苦日子也算熬出頭了哎。”
“小丁,”掌櫃的看不下去,出言訓斥道,“撿着貴人問的好好回話便是,在貴人面前瞎抱怨什麽!”
沚汀的心裏卻是長出了一口氣,松快了許多,與曾經親近的人為敵,是她最不願面對的事,她無法想象如若衛槊當初的懷疑成為事實,她還能有勇氣去手刃仇人嗎?此刻聽聞小厮所言,至少那兩樣東西是能對上號了,如此她繼續道,“無妨,便讓他說罷。你既記得這兩樣東西,當還記得那時是誰讓你将它們轉贈于人的?”
那名為小丁的小厮本是被掌櫃的一番呵斥訓的低下頭去,聽到沚汀溫言安慰,才敢慢慢又擡起頭來回話,這一擡頭,便對上了她柔善的目光,那日的那位小姐已經讓他覺得驚為天人,他長到十幾歲,在驿站裏迎來送往也見過不少人,卻從不曾見過那麽漂亮的姑娘,可今天這位,卻是比那位姑娘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這京城的風水,怎麽就這麽養人呢?
他不敢亵渎,忙回話道,“是兩位姑娘,看着也是通身的貴氣,交待好這些事情後,兩位姑娘就往山上去了,聽着似是要去法華寺賞梅。”
聞言沚汀與衛槊默默對視了一眼,聞弦歌而知雅意,他明白她是想說宋厲二人與此案并無幹系,只是在他這個局外人看來,小厮的話并不足以證明這一點,她們完全可以逢場作戲,假裝上山再偷偷返回,甚至再逼真一點,尋個避風的地方躲一陣便好,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得到小厮這樣一個證人。然而這一切還都只是他的猜測,沒有證據,他不能憑空誣陷任何一個人;但反之,他也可以合理地懷疑任何一個人。
沚汀也知僅憑小厮的話并無法說服他,于理而言,她也知該當如此,只是在她這裏,總還是有一個情字在,問了這許多,只為求一個心安。見那小厮衣衫破舊,回話時也總是戰戰兢兢,想必平時也沒少被人欺負,念着他與曾經的自己也是有緣人,又回答了這許多問題,便又贈給他五十錢,算是結一段善緣。
如此耽擱了一些時間,二人不敢再多做逗留,只囑咐小丁和掌櫃的,如有人回來打探那日之事,務必盡快讓他們知曉。言罷便向着麓山進發。
連日來天氣晴好,比起沚汀上次來時的泥濘山路,顯是好走了許多,她心念急切,迫切的想趕到半山腰上上次出事的地點查探,不由得加快腳力。時值正午,天氣炎熱,她已是俏臉通紅,晶瑩的汗珠順着臉頰滑落到脖頸裏,卻顧不上擦一擦。
“停下來喝口水吧,”路過一棵高大的柏樹時,衛槊不由道,“正好在樹蔭裏歇歇腳。”
他自己是不需要的,常年奔波行軍的人,這點子路又算得了什麽,只是看着沚汀大口喘氣,臉色通紅的樣子,擔心她的身體受不了。
她的身體也确實負荷到了極限,只默默點了點頭,嗓子眼裏幹渴的要冒煙,連應聲的力氣也沒有了。拿起水壺正欲豪飲一番,卻被衛槊按住,“先緩一緩再喝,把氣喘勻了再說。”
沚汀無奈,雖然渴極,卻也聽話的放下了水壺,喘息一刻之後,感到胸腔裏的刺痛緩和了不少,這才拿起水壺,大口喝起來。
見她面色逐漸恢複正常,呼吸也漸漸平穩,衛槊道,“如何?現下感覺好點了嗎?”
她點點頭道,“好多了,我們繼續出發吧。”
如此又是一番趕路,待繼續行了三刻鐘,終于趕到了半山腰與昭忠約定的地點彙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