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還活着
她還活着
這日春光明媚,萬裏無雲,正是地處北地的京城在冬日裏難得一見的好天氣。坊間街上,河邊道裏,皆是游人如織。
沚汀和衛槊早已喬裝打扮,扮作普通的商販兄妹,混跡于人群之中。沚汀頭上系着灰色的頭巾,遮住了大半張臉,又特意用徐平研制的色粉塗暗了臉頰,掩去了大半麗色,除了身量窈窕,打眼看去卻與普通商戶家的小娘子別無二樣。
為防被人跟蹤,二人出府後并未乘坐馬車,而是一直跟随着人流向着顏府的方向走去。
顏府位于京城東北角,正是繁華鬧市所在。當年先帝感念顏家先祖功勳,于鬧中取靜,辟出一塊寸土寸金的地界兒來為其搭建府邸,實是彰顯了皇恩浩蕩。
日頭下,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往來如梭,時不時就蹭到他們,衛槊便讓沚汀行在裏道,替她擋在外圍。
沚汀腳力有限,直至正午,二人才行至顏府所在大街。正所謂近鄉情怯,離顏府越近,沚汀的神情也越是哀戚。
恍惚間,她竟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她只是偷偷溜出去游玩,尚未歸家,而她的父母,也正在府裏等着她回去。回到家中,或許還會受一場父親的責罰,母親則會站出來護着她,替她向父親求情。父親假裝生氣的一拂袖子,轉身離去,實則是遷就着母親饒過了她......
“小心!”身随聲動,電光石火間衛槊一把圈過她護在懷裏,一匹快馬嘶鳴着奔了過去,險些将沚汀碾壓在馬蹄之下。方才她心智渙散,只顧着自己傷神,竟沒有留意到這匹快馬,若不是衛槊反應神速,恐怕她此刻早已成了那匹馬鐵蹄下的亡魂。
“你如此行事,怎叫我放心讓你一人出門!”想到方才那驚險的一幕,他忍不住低聲斥責道。
“是我的錯,”沚汀此刻才從方才的驚魂中回過神來,立即誠懇道歉,“是我失态了,險些釀成大錯,多虧将軍出手相救。日後我一定加倍小心,不會再如此了。”
回憶又如何,天可補,海可填,南山可移,日月既往,不可複追。不管有多麽深的念想,她已無力回天,更不能起死回生,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強行抓住過去不放,只會阻礙前行的道路——沚汀暗暗下定決心,誓将過去的記憶封存,眼下,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見她眼眶泛紅,身形發抖,顯是驚魂未定,卻依然誠懇認錯,衛槊突然隐隐有些後悔自己出言訓斥。明明是那烈馬的主人不該在青天白日下于鬧市縱馬狂奔,怎生被教訓的反而是生命受到威脅的那一個?看她的樣子,似是被方才那一幕吓得不輕,卻還強自鎮定向他道歉,他只覺心下有一塊柔軟之處被狠狠戳了一下,一時竟沉默下來。
“四哥,我們走吧。”沚汀見他并不言語,以為他還在生氣,忍不住拉扯了一下他的袖子,一如任何一對平常的兄妹般。
然衛槊卻似是腳下生了根,呆立原地,無法動彈。沚汀拉扯之下,見他并不理會,又怕耽誤時間,只得徑自往前走,衛槊看着她離去的背影,這才反應過來,三步并作兩步追了上去。
便是這般行至距顏府大門有一射之地,沚汀停了下來,指了指拐角處的一座茶館,示意他便是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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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處茶館雖說店面不大,外表看去也平平無奇,與普通茶館并無甚差別,甚至更顯低調樸實,直到走進裏面,才發現內裏別有乾坤。
店面之內,不僅一應裝飾十分奢華,便是往來的侍者仆從,看上去也竟有幾分清氣。倒也并不奇怪,此處是京城最繁華的所在,能在此開店者,便是小小茶館,想必背地裏也是大有來頭。
時人多愛在下午飲茶,此時店內客人并不多。一名侍從迎了上來,将這“兄妹”二人帶到了一個臨街的雅座,并奉上兩壺茶并幾碟點心。
待小二剛離開,沚汀便急不可耐的奔至窗邊。
這是她最熟悉的位置——從前她還是顏府小姐時,每每頑皮偷懶起來,不想讀書習字,便偷偷跑來這裏喝茶吃點心打發時光,選擇此間,不為別的,只因正好可瞧見顏府大門,只要看到爹爹下朝回家,她便趕忙偷着從角門溜回院子,裝出一副勤學苦練的樣子來。
沒有了,她想,從此再也不會看到爹爹清矍的身影了,而那扇她曾經無比熟悉的紅漆綴銅大門,眼下也已被大火燒的焦黑,破敗不堪,從那些千瘡百孔的殘片中,她甚至能窺見府裏的斷壁殘垣,幼年時陪伴她的那架秋千,十歲生辰時她親手種下的那棵海棠,全都在那場大火中付之一炬了。大門上方,原是挂着一塊金晃晃的牌匾,此刻也已不知去向,這裏哪還有丁點尚書府的氣派?有的,只是一場浩劫之後的廢墟。
她心裏從未懷疑過衛槊的話,那不僅僅是因為他從黑衣人的手裏救下了她,在絕境處予了她一線生機,更是因為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她的心裏便沒來由的充滿了信任,這是來自于身為女子的直覺,她甚至說不清是為了什麽,仿似是一種本能。
正因如此,她才願意依他所言,為了報仇不惜換掉自己的容顏,但是當衛槊所言真的呈現在她眼前,她的家,變得如此殘破不堪,她雙親的亡魂,此刻還不知在哪裏游蕩,錐心蝕骨之痛,恐怕也莫過于此吧。
她緊緊咬着嘴唇,渾身顫抖,卻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她良久的注視着那座府邸,似乎要将它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刻到心裏去。衛槊默默坐在一旁,感受着她周身彌漫的秾烈悲傷,卻說不出開解的話語,只覺此刻,什麽樣的安慰都顯得那麽的蒼白無力。
他看着她的側臉,隐忍緊咬的雙唇,幾乎要沁出血來,不用想也知道使了多大的力氣在壓抑着自己。他執壺倒了一杯茶,遞到她面前,“喝口茶吧。”
沚汀深深吸了口氣,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接過他手中的茶杯,一飲而盡,只不知玉壺春的茶湯,何時竟變得這般苦澀?
她定定的看着衛槊,道,“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他點點頭,也不問是要去哪裏,便跟着她出了茶樓。
一出去,二人便立時又彙入了汪洋的人流,沚汀此刻卻走的飛快,腳下生風般在人流之中往來穿梭,衛槊擔心跟丢她,不得不用雙手分開人群緊追上去。如此行了兩刻鐘,方來到了一處幽僻的所在。
沚汀駐足在一扇角門前,說是角門,卻堪堪只有一人高,便是她這樣的身量,也需低下頭才能進去,遑論衛槊。角門大約是通向府裏的偏僻之處,竟得以在那場大火中存留下來,并無大火灼燒過的痕跡。
沚汀取過包裹,從裏面拿出了一炷香并一壺酒,她既答應過衛槊今日只在府門外看看,便絕不會違背承諾,涉險進去。
她點燃了三支香,插在角門外的一處土丘上,跪了下來。
衛槊見此情景,心知她定是想祭拜雙親,便默默地退後幾步,守護在她身後。
“爹娘在上,不孝女顏沚汀,今日才回來看望你們,”她神色哀戚,眼裏蓄滿了淚,卻倔強的不肯落下,“佛祖有靈,信女顏沚汀在此祈願,惟願雙親的亡魂能早日超度,往生極樂。爹娘若得安眠,信女窮極此生,不論是追至天涯海角,還是掘地三尺,必當找出兇手,為他們報仇!”
這樣的祈願,已然成為她人生的信條,也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慈心憫諸樂,悲心憐衆苦,原諒惡人,原是佛祖的事,而她的事,便是送他們去見佛祖。
她閉上雙眼,将眼淚生生逼回了心底,喉頭哽咽,五髒灼燒。她以額觸地,在心底默默乞求上天垂憐,爹娘的游魂能有個好的歸宿。微風拂過,輕輕摩挲着她的臉頰,像是他們無聲的撫慰,她久久的不願擡起頭來,仿佛只要她不睜開眼,時間便可以一直這樣流逝下去,他們也可以一直在她的身邊。
然而她不能。她可以短暫的乞求上天的垂憐,賜予她與他們片刻的重逢,卻不能長久的沉淪于此,因為每當這種時候,心底都會有一個聲音在誘惑她,勸她放棄,勸她何必再這樣苦苦堅持,勸她離開這個悲傷又孤獨的世界去另一邊尋找他們,她只是一介凡人,甚至只是一個弱不禁風女子,為何要背負這樣沉重的負擔,艱難前行?去找他們,和他們在一起,去在那個極樂世界裏生活,從此沒有痛苦和悲傷,只有安寧和幸福。
這樣的聲音時時在她耳畔響起,夜深人靜之時尤甚。她害怕自己被它蠱惑,害怕自己堅持不下去。想起衛槊曾經對她說過的話,她知道他們定是希望她能在這個世上好好活着,如若因為承受不了失去他們的痛苦而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她将無顏去見她最愛的人,尤其是她的父親,那個傾盡畢生心血教導她,希望她的生命既能像女子一樣絢麗多彩,又能像男子一般恣意潇灑的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慢慢擡起了頭,就在這一刻,她完成了與父母的告別。從這一刻開始,她将會更加勇敢,更加義無反顧的踏上複仇之路,直到一切結束,她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無論是生,還是死。
她收斂情緒,起身時方才想起身後還有一個人。扭頭想喚他時,眼角突然掃到了一處不同尋常的地方。
那是一處隆起的土丘,就在角門右側一方青磚旁,小小的不甚起眼,其上插着三支燃盡的線香,只剩一點茬子露在外面。
沚汀的心突然擂鼓般隆隆跳了起來,猛地站起來就要往那裏奔去,卻不防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衛槊及時沖上來一把扶住了她,沚汀緩了片刻,方才悠悠醒轉,來不及向他道謝,便奔着角門右側而去,她萬分小心地從那方土丘上拔出一截短短的香頭,放在鼻端下聞了又聞,腦海裏像是閃過一道靈光,不由叫出了聲,“是又霜!她還活着!”
衛槊曾詳細問詢過她去法華寺前後之事,是以對又霜這個名字也并不陌生,知道是她身邊伺候的另一個大丫鬟,當時因着腳傷,并未跟着沚汀一行去往法華寺,而是留在了府裏。原以為她必是同府裏衆人一般,喪生在火海之中,卻不曾想竟然得以逃出生天。只是不知沚汀用了什麽法子,能肯定祭拜之人必是又霜呢?
她知他心裏有這樣的疑惑,不待他出口便道,“是這線香的味道太過獨特,普天之下,除了我和又霜,絕無第三人能制出這樣的香來!這方子,是我從一孤本上得來,又按着自己的喜好加以改進,又霜曾跟着我學過制香,我便将這方子教給了她。我母親在世時,尤其喜愛這個味道,想來她是為了祭奠我母親,才特地制了這樣的線香。”
衛槊點點頭,似是認可了她的分析,接着道,“若如你所言,這祭拜之人是又霜,那她很有可能尚在京城。”他并非武斷之人,此話也絕非臆測,乃是因着京城已經連着下了月餘的大雨,只在幾日前天才放晴,可是眼前這狀似墳塚的小小土丘,所覆之泥卻十分幹燥,并無雨水沖刷過的痕跡,是以推測出祭拜之人,應是近日內才來過。
較之衛槊的冷靜,沚汀的內心此刻卻滿是歡愉和激動。歡愉的是又霜還活着,顏府幸存下來的人并不只有她和又英,這世上又多了一個她們的親人;激動的是又霜親身經歷了那一場顏府浩劫,從她的身上一定可以找出一些線索,甚至有可能她曾親眼見過兇手!
見她面上泛出紅暈,雙目炯炯,衛槊似是也受到感染,嘴角微微翹了起來——他們準備了這麽久,甚至她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犧牲,現下終于看到了一線希望。像是航行在大海上的人看到了暗夜裏的燈塔,又像是行走在沙漠裏旅人看到了一片綠洲,哪怕是海市蜃樓,希望的力量,至少在這一刻會鼓勵他們堅持下去。
“得即刻找到又霜!”二人異口同聲道,說完又為這樣的默契忍俊不禁,不由笑出聲來。
“最好是在此處埋下眼線,”衛槊道,“這玉壺春的位置便不錯,既可俯瞰整個顏府,且往來行走之人也多在此處飲茶歇腳,若将眼線埋在這裏,便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沚汀點點頭,深以為然,她自己曾經不也是躲藏在這裏“監視”下朝的父親麽?沒有人比她更熟悉這個位置的優越性了。
二人當下又是一番商議,眼看辰光不早,便準備打道回府了。
到得府中,便各自分頭去行事。衛槊着手布置在玉壺春埋伏眼線事宜,沚汀則是連梳洗都來不及,便吩咐又英去拿她慣常用的筆墨紙硯來。
又英見着自家小姐風塵仆仆,滿面黑灰的跑進來,茶也不及喝上一口,便攤開紙墨,開始作畫。想問她何事竟着急至此,但見她全神貫注的樣子,又不好出聲打斷,便站在一旁默默看着。
漸漸地又英也開始看出些苗頭,只覺畫中之人越來越熟悉,末了不由驚叫出聲,“這不是又霜嗎?小姐怎麽想起替她肖像來了,難不成是她的祭日要到了?”
沚汀卻不答話,只問道,“你能看出來是又霜?”
“為何不能?小姐的畫的這樣像,怕是又霜自己站在這畫前,也只覺在攬鏡自照吧!”
她這才擱下筆,一邊活動着手腕,一邊長出一口氣,輕笑道,“能看出來便好,派人将這幅像交給衛将軍吧。”
囫囵飲了口茶,她才将今日所見之事一一道來,又英聞之色變,念及又霜死裏逃生,又幾欲落淚,但好在上天垂憐,終是給了她們一絲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