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願者上鈎
願者上鈎
“你還沒回答我呢,”徐平急到,“你倒是說也不說?”
“眼下并非最好的時機,”衛槊道,他如何不想一訴衷腸,好叫她知曉自己的心意,那份熱烈的情意,像一棵破土而出的幼苗,無論如何也無法壓制。只是,她此刻全副身心都傾注在顏府一案上,他又怎麽忍心讓她徒增煩惱?他喜歡的人,他必會想盡一切辦法讓她活得輕松快樂,倘若愛她,就該當如此,而不是只想将她據為己有。
徐平正欲再勸,卻見又英端着食盒走了進來。她甫進門,徐平便噌的一下站了起來,差點碰倒了手邊的藥箱。
“将軍,您回來還未用飯吧,廚下做了些吃食,先用些吧。”又霜說着,一邊從食盒裏取出飯菜。
不等衛槊言語,徐平搶先道,“我也未曾用飯呢,可有我的份?”
又英搖搖頭,念及他此行是專程為了小姐瞧病,言語間帶上了三分歉意,“不知你會過來,是以只準備了将軍的份量,廚房裏還有些點心,不如我去取來,你先墊一墊?”
徐平高興道,“如此甚好,我同你一道過去吧。”言罷,藥箱也不要了,便要往外走。又英匆忙跟了上去,衛槊瞧着二人的身影,想着方才又英進門時徐平的反應,心下頓時了然。不成想,他同徐平這一對摯友,竟同時栽在了這主仆二人的手上。
自嘲般笑了笑,他又看向熟睡的沚汀——徐平施完針後,她睡得安穩了許多,想是很快便能恢複過來。
他的精神放松下來,整個人便被濃濃的疲倦侵襲,只覺四肢百骸都像灌了鐵般沉重——白日裏經歷了那一場惡戰,又為她命懸一線而殚精竭慮,此刻等不及用飯,便靠在她的床邊沉沉睡去。
次日,沚汀在清晨的陽光中醒來時,已不見了衛槊的蹤影。
她仿佛從一個冗長的夢境中醒來,夢中不辨虛妄與現實。在夢裏,她見到了久未謀面的雙親,如幼時承歡膝下,便想一輩子沉浸在這樣的夢境裏,不再醒來。
可是,總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呼喚,告訴她那是夢境而非現實——是夢,便總有破碎的那一天,而妄圖通過沉淪夢境以逃避現實之人,一輩子都會被釘在恥辱柱上,為那些逝去的人所不齒。
況且,她在夢裏得到片刻安寧,誰又在現實世界裏為那些枉死的人伸冤?那一晚的大火,将數百人燒的屍骨無存,烈火焚身的痛楚,是只要她不去想便能忘記的嗎?夢裏感知不到,便是刀削斧鑿血流如注亦不會有一絲痛感,而現實世界裏,當她的親人好友被亂刀分屍、燒的皮焦肉綻之時,他們又能淡定自若、不發出一聲痛苦的□□嗎?
她長長的嘆了口氣,又深深地呼吸,早晨清冽的空氣,帶着陣陣草木清香進入了她的肺腑,似乎靈魂也被洗滌幹淨,煥然一新。
哪怕已經下定決心踏上這條路,也總還是會在遭逢挫折時生出絕望之感。命運不可抗拒,然而挫折出現的另一層含義,便是教自己更加清醒地堅定了在這條路上一往無前的決心——摔倒了,再爬起來,因為知道疼痛,所以更加意識到努力的意義,所謂毅力,便是在這樣無數次的摔倒和爬起中歷練而來,逐漸壯大,最終支撐着她到達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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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你怎麽起來了?”又英進來,正瞧見她起身。
“我已無礙,”沚汀看着她擔心的樣子,撫慰般的笑了笑。
看着她恬淡的樣子,又英只覺小姐身上仿似有什麽東西變了,卻說不清這變化源自何處,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将軍可還在府裏?”沚汀一邊吃着早餐,一邊問道。
“一早便去衛尉營了,”又英心下納罕——她寅時過來時,将軍正從小姐房裏出來,連那身裝扮也未變過,顯見得是守了她一夜,怎的小姐竟仿似不知?自從衛槊在自己面前坦承了他對小姐的心思,又英再提及他時,總是多了幾分小心翼翼,只怕自己一個不小心,便洩露這個秘密。
或許也算不得是什麽秘密,畢竟旁觀者清,自己早已看出了将軍的心意,只是由他親口說出來,便多了別樣的意味——無論是要謹守亦或告知,将軍都從來沒有要求過自己,但正因如此,在面對這個問題時,她又多了幾分無所适從。
“怎麽了?”沚汀見她臉色猶豫,關切的問道。
“沒什麽,昨晚沒睡好罷了,”又英按下心底的踟蹰,決定暫時按下此事——她身上已然背負了那樣沉重的擔子,只怕無暇思慮兒女情長之事,又何必徒增她的煩惱?
沚汀點點頭,“昨晚辛苦你看顧我,白日裏不必當值了,好生歇着吧。”
又英心下赧然,想說昨晚看顧她的實則另有其人,卻又苦于不知該如何解釋,只得違心承下了她的謝言。
“小姐,昨日府門外有人送信來,”又英突然想起一事,從袖袋裏拿出一封信,“卻并未說明是誰所寫,亦不肯交給門房,非要見到奴婢了才肯拿出來。”
沚汀聞言,立刻放下手裏的碗筷,拆開信件讀了起來。信是玉娘所寫,那末尾處的符印,正是那日在麓原時自己親手轉交給她的那枚玉佩拓印出來,是不容錯認的标記。
放下信件,沚汀陷入了沉思——時間緊迫,她必須立刻出門一趟。玉娘在信中提及,陸行之今日午時要在柳元酒家會見一位極其重要的客人。這位客人的身份似乎極為神秘,在玉娘偷聽到的只言片語中,陸行之并未直呼其名,而都是以“西邊那位”來指代,是以在她傳出這個消息時,便連這位客人是男是女都不得而知,只是從僅有的線索來看,陸行之極其看重來人,非但親自前去迎接,還特地在柳元酒家設下宴席,為其接風洗塵。
西邊的客人?沚汀思忖道,只怕不是涼州便是突厥——若是涼州便罷了,或是郕王那邊派來的人,可若是突厥呢?她想起這一路走來,埋藏在表象之下的種種線索都不約而同的指向突厥,從當初顏府被滅,到麓山遇襲,乃至不久前在宋府書房發現的信件,樁樁件件,都與突厥人有所關聯。
郕王是名副其實的西境王,與突厥有關之事,郕王向來言重九鼎,便是陛下也要對其避讓三分,這也是為何陸行之必須進京為質的原因——惟其如此,陛下才能對郕王有所制衡,有朝一日,郕王若是起了反意,也必會投鼠忌器。可若是,郕王與突厥人相互勾結呢?若如此,顏府滅門一案,恐怕不止是家恨,亦是國仇。
她無暇再去細思,此時已近辰時,距午時不過短短兩個時辰,她必須即刻出發,才能在陸行之同西邊那位客人會面之前有所準備。“吩咐門房準備馬車,我要去一趟柳元酒家。”她一邊收拾信件,一邊吩咐又英。
又英即刻領命而去,待她回來時,沚汀已收拾停當,向門外走去。
“小姐,可要先派人先去知會一下将軍?”又英急道。她病才剛好,這便又要出門,還不肯讓自己跟了去,萬一出事,可如何是好?
“不必,讓昭忠跟着我便可。”她話音未落,人已經走了出去。又英還想再勸,大門外卻已響起了馬車辘辘之聲。
柳元酒家是京城最負盛名的酒家之一,坐落在城裏最繁華的地帶,南來北往,無有不願意在此休憩者,吃喝尚在其次,哪怕只為一睹京城最繁榮的盛景,柳元酒家之外,亦不作他想。與玉壺春不同,去玉壺春者,多為達官顯貴,而柳元酒家雖則盛名在外,卻是三教九流,行商走卒的聚集地——因其從不盤查客人身份,只要給足銀子,便是逃犯,也無所不納。
沚汀一路疾行,到達柳元時,巳時剛過。她戴上幂籬,下了馬車,見酒家門口往來人流如織,卻并無達官顯貴的馬車停在路口,想來陸行之尚未進店。這才稍稍放下心,示意昭忠同店家詢問。來的路上,沚汀已同他講明整件事的緣由,以及接下去的計劃。昭忠雖覺有些犯險,卻也明白她的難處——這是千載難逢的探聽郕王秘密的機會,他們剛失了又霜這條線,此時若再不搏一搏,恐怕接下去又是無休止的等待。
“掌櫃的,今日樓上可還有雅座?”昭忠一副普通随從的打扮,斂去目光中的鋒芒,看上去與普通人家的奴才殊無二致。
“哎喲客官,這可真是不巧,”那掌櫃滿臉歉意道,“非是小店不做您生意,今日樓上雅座,被一位貴人包圓了,實在是無座可售,您看看要不改天再來?”
昭忠回頭看了沚汀一眼,見她點頭,便又對着掌櫃道,“樓上這許多雅間,你說的這位貴人究竟要宴請多少人,竟要把場子包圓了?”
那掌櫃的也是人精,昭忠請示沚汀的眼神都被他看在眼底,雖見不着對方的臉,單看那出塵脫俗的氣質,便能斷定非富即貴。“這位爺,小的本不該多事,”掌櫃的賠笑道,“但看您也不像是一般人,小的本着來者是客,便與您多說幾句,樓上的貴客只是宴請一人,包圓了場子也是為了說事兒方便,倒也用不着那老些人伺候。”
見他話裏有轉圜之地,昭忠掏出懷裏的銀票,拍在長桌上,“既如此,我願出雙倍價格,只要你與我家主人勻出一間來。”又附在掌櫃耳旁,輕聲道,“我家主人只是想看看這一河兩岸的風景,斷不會造出什麽動靜來。只要你不說我不說,又有何人知?”
那張銀票的面額之大,饒是掌櫃的見多識廣,也被震了幾震——別說是訂下樓上的雅間,便是包下整座樓,亦是綽綽有餘。況且,做生意尚在其次,生意人麽,哪有不貪財的?只是随手便能拿出這樣銀票的人,放眼京城,亦是屈指可數。掌櫃的猶豫再三,只覺今日便是不為了這筆天降橫財,也不能得罪了眼前之人。
“這——,”他面上作出幾分扭捏之态,似是極其為難,嘴裏卻道,“小的便勉為其難,與您行個方便吧,這就安排下去,只是還請您老多體諒咱們生意人的難處,到時候那廂貴人來了,還望您和這位小姐能待在房內,莫要出來,省得與人打了照面,多有尴尬。”
“那是自然。”昭忠面上應承,心裏卻是冷笑——這厮不但想賺錢,還想順便賣他個人情,自以為一箭雙雕,殊不知,不過是自作聰明罷了。
掌櫃的得了他的話,便自吩咐下去。不一會兒,便領着一個跑堂的過來,對昭忠道,“這位爺,小的已經吩咐好了,等下便由小六帶你們上去,這小子是店裏數一數二的機靈,您要是有何事,只管吩咐他便是,他必能給您辦的妥妥帖帖。”那小六不待昭忠發話,便弓着身子道,“這位爺,小的給您領路,您樓上請。”
昭忠不答話,回頭看向沚汀,見她走了過來,便錯開身讓她先行。
小六低着頭,看不見來人的樣子,鼻端卻能聞到一陣馨香,他便知來人必是女眷——大戶人家規矩多,他就是再好奇,也心知此時絕不能擡頭看,便彎下腰,将頭埋的更低。
小六在前面引路,沚汀和昭忠跟着他,穿過一道又一道的門廊,仿佛經歷了九曲十八彎,才來到一間雅座的門前——不成想這小小的酒家,內裏卻別有洞天,若是無人引領,極易在此間迷路。他将人帶到,便行了禮,道,“貴人還請稍事歇息,小的這便去備茶來。”
昭忠應了一聲,他便躬身退了出去,直至門外,方才直起腰來,欲要掩上房門,就在伸手阖上門扇的瞬間,無意間掃到一眼方才那位女客,只見她正從頭上摘下幂笠,動作輕柔,舉止優雅,而幂笠之下,是他平生不曾見過的絕色。
難怪,他心裏嘆道,世子便是為了眼前的女子吧,不惜動用他這顆埋在柳元酒家的棋子——柳元酒家是三教九流聚集之地,亦是收集各種消息最好的去處,他為郕王安插在此,經營多年,只為時時掌握第一手情報,是王府重要的消息來源。幾日前,他收到世子的密信,讓他于今日午時前,務必将一位來店的女客帶去樓上指定的房間。
世子口中的女客,想來便是方才那位頭戴幂笠的女子了。只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竟将人騙到了這裏來。看那女子的行事,完全不似要同世子私會——若她肯答應,世子也不需如此費心籌謀。
他搖搖頭,似是要甩開腦中的想法,不知此番世子欲要做何局,只可惜了那位國色天姿的女子。
“貴人,您樓上請——”
樓下傳來掌櫃刻意拖長的谄媚之聲,世子既來,他便得避諱,只盼那位美貌的女子,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