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假扮舞姬
假扮舞姬
樓梯旁挂着一串樓上雅座的房間號牌,陸行之看了一眼,果然“春華”的牌子往旁邊歪了幾分,他便知小六已按他的吩咐将人帶到了事先約好的房間內。該來的遲早會來,只是一想到接下去要發生的事,他的心下竟升起幾分緊張。
從馬場第一次見到她,他便感到了她的特別——他說不清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何而來,明明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後來,他又在顏府遇到了她。顏府是何地?那晚的大火,将數百口人焚燒殆盡,連屍骨亦不曾留下,自那以後,此地寸草不生,尋常百姓便是連靠近也不敢,更有傳言流出,道顏府殘垣夜夜聞得鬼叫之聲,是枉死的人陰魂不散,在替自己伸冤。
這樣的不祥之地,百姓連靠近亦是不敢,她卻泰然自若穿行其間,毫無芥蒂,這豈是普通女子之所為?被他撞破後,她雖辯解是為了悼念故人,便是她給出的理由足夠充分,聽上去毫無破綻,卻也在他的心裏種下了一顆懷疑的種子。最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們竟很快又相逢在宋府的書房。想起那日她尴尬的處境,陸行之唇上浮起一絲淺笑——以往的她看起來總是鎮定自若又戒備十足,還甚少被撞見那番狼狽的樣子。
他何其有幸。
毋庸多想,他自是會保全她,即便她不提出任何要求。只是那樣的情境,他還是忍不住起了幾分促狹心思,故意逗弄了幾番,見她情急,才以交換條件為由,答應替她謹守秘密,而真正令他對她的身份生疑的,是在麓原圍獵之時。
那日,她去見了念念,即便尋了制香這樣的由頭,能和念念在帳中談上大半日,也足以引起他的懷疑——這不僅僅是因為她,更因為念念本就沉默寡言。當初他留她在身邊,一則是看上了她制香的手藝,二則便是看上了她木讷的性子。既是伺候他,便不能多嘴多舌,甚至連對主子的阿谀奉承也不用——他實則并不喜歡吳連那谄媚的性子,只是礙于父親的安排,不得不将他放在身邊。念念當初便是吳連從玉門關帶回,卻自始至終說不清楚她的身世。他知道這其中必定掩藏着什麽秘密,卻從來不去揭穿他——人至察則無徒,只要他還有用得上吳連的地方,便不會走到這一步。
然而他不說,并不代表他不察,念念,不,應該說是玉娘,吳連害的她家破人亡,卻還肯相信她在遽痛中忘記了過去的一切——若不是吳連還對他有用,他真想一腳踹了他,如此蠢笨不堪,甚至不能理解那份羔羊跪乳的人性,何堪在他身邊為用?
除非念念瘋了,他或許還能相信她不堪承受那樣悲慘的命運而遺忘了過去,只要她還活着,只要她還像個正常人一般的活着,她便絕不可能忘掉過去。非但不可能忘掉,她甚至還深深銘刻在心裏,只待有朝一日伺機而動,恐怕那時候,吳連便連自己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只不過,這又與他有何相幹?若是玉娘能除掉吳連,倒也省了他的事——他也并不擔心她會報複自己,冤有頭債有主,害她全家的是吳連不是他,更何況,她那點伎倆,哄騙吳連也便罷了,在他面前,不過是雕蟲小技。
如果那個人還活着,會不會同玉娘一般?
陸行之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卻又無數次在将要觸及答案時敗下陣來——他希望她同玉娘一般,那至少證明她還活着,可若是她同玉娘一般,自己在她心裏,又算什麽?他看不起吳連,可是他同吳連相比,又好到哪裏去?至少,吳連還能耍手段将玉娘留在身邊,而自己呢?自顏府出事後,他便再也尋不到她的蹤跡,然而她的身影和氣味卻又如影随形,時刻萦繞在他的身邊——他忘不掉她,不是沒有嘗試過,但是他忘不掉她。
當他初見衛沅,在她身上看到她的影子時,第一反應便是自己恐将瘋矣。聽說思念一個人日久,便會産生幻覺,他那時以為自己已然病入膏肓,無可救藥,才會将衛沅當作是她。
可是随着漸漸接近她,了解她,他非但沒能抹去這種印象,反而越陷越深。容貌上,她們分明沒有任何相似之處——誠然二人都是美的,但是氣度卻截然不同,甚至大相徑庭。他拿不出任何證據來證明二人有所關聯,便是行事風格相似,亦有衛沅的自證——她同顏沚汀是多年好友,性情相投,行事有幾分相似,亦在情理之中。
可他陸行之便是這樣的人,既已生出疑心,哪怕這疑心捉摸不定,亦要求證一二,比起确鑿的證據,他甚至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覺。他尋不到顏沚汀的芳蹤,便只能從衛沅身上下手——麓原圍獵之後,子庸便星夜奔馳,去了她的老家徽州暗訪,其間費盡心力,只差沒掘地三尺,把衛老爺子的屍骨從墳裏刨出來。
所幸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是被他尋到了一位在衛府打雜多年的老仆,因着不是家生子,幹的亦是下等粗活,自然談不上對主子有多忠心,幾杯酒下肚,再以利誘之,便道出了衛府那些秘而不宣的往事。
這世上,哪還有什麽衛沅,真正的衛府大小姐,早在數年前,便遭奸人所害,曝屍荒野,現下裏,只怕屍骨都要爛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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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庸聞言大驚,他深知此事在世子心裏的重要性,當下顧不得再聽那人拉扯,夤夜飛馬回到京城,将此事告與陸行之知曉。
當心中的懷疑得到證實,陸行之一時竟不知該作何想,只浮上一連串的疑問——若她不是衛沅,又是何人?若她不是衛沅,過往說出的那些話,又有幾分可信?
最重要的,若她不是衛沅,為何幾次三番,去到顏府?顏沚汀的好友,是衛沅,而非這個冒充她身份之人。
除非——
他不敢再想下去,答案呼之欲出,觸手可及,卻又像泡沫,如幻影,他只怕自己一伸手,便破碎消失的無影無蹤。他沒有那份信心,相信自己還可以再承受一次失去——近鄉情怯,他寧肯活在這種雖得不到證實,卻猶存幾分希冀的當下,也不願承受那樣的風險。
便如近日,他故意放出風聲,引得玉娘上鈎,他不知她同衛沅達成了什麽樣的協議,是以将這消息說的含糊不清卻又極其重要,只要玉娘夠“敏銳”,便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而玉娘果然沒讓他失望,成功引來了他朝思暮想的人。
陸行之在“春華”前駐足,猶豫片刻,還是擡腳走進了旁邊的“秋實”。且急不得,他在心裏勸誡自己,已然等了這許久,又何差這一刻。
他方坐下,掌櫃的便讓人端上各色吃食,待一幹人退下,外面便響起了敲門聲,随之而來的是一串夾雜着濃重西域口音的問詢,“郎君,我可以進來嗎?”
這聲問詢在這空蕩安靜的回廊裏顯得格外突兀,便是隔壁房間裏的沚汀亦被驚了一跳。她知道當是陸行之口中的那位“西邊來的”客人到了,只不知有何法子,可以探聽到他們在說些什麽。
她走到窗邊,推開窗戶向外看去——這棟小樓位置極佳,毗鄰大河,河上船只往來如梭,熱鬧非凡。然而這樣美的風景,眼下卻成了一種桎梏——她絕無可能在這麽多雙眼睛的注視下,爬到隔壁房間的窗戶下偷聽,而外面人聲嘈雜,僅僅只是打開窗戶,她并不能聽清隔壁房間的任何動靜。
正一籌莫展之際,樓下忽而起了一陣喧鬧。不等她示意,昭忠便先行下樓查看,不消片刻便上來回禀,原是有一隊胡姬,約莫數十人,受邀前來,說是要為貴客表演西域舞曲。
不用細想,便知這是誰的邀約,今日柳元裏除了陸行之和他的客人,還有誰能有這樣大的手筆,請得動京城最炙手可熱的胡姬?現下,那些胡姬們正在樓下梳妝打扮——胡服舞裙甚為繁雜,配套的首飾更是不計其數,尚且需要一些時間來準備。
“胡舞是需要蒙面的,”沚汀思忖道,“不如——”
“萬萬不可,”昭忠猜到她心中作何打算,不禁吓出一聲冷汗,極力勸阻道,“姑娘,要查案,法子多的是,斷不用将自己置于那般險境!”他還有一句話本是到了嘴邊,卻生生咽了回去——若是你出了事,我該如何向将軍交待?
“毋需擔心,”她此刻出奇的鎮定,“胡舞不同中原舞蹈,并不講求協同之美,便是我的動作有些許殊異,他們也只會覺得是有意為之。”
昭忠還欲再勸,她卻不給他這個機會,直截了當道,“機不可失,還需你助我一二。”言罷轉身便朝樓下走去,昭忠無法,擔心她出事,只得快步跟上。
下得樓來,果如昭忠所言,大堂裏分外擁擠,不僅多了數十胡姬,圍觀者亦不在少數。那些胡姬是地道的西域人,生性活潑奔放,根本不畏這些中原男子的指指點點,不僅不加躲避,還頻頻暗送秋波,眼神帶着挑逗之意看向那些圍觀男子,直看的他們面紅耳赤,低下頭去才肯作罷。
沚汀戴着幂笠,站在暗處,盯住了一名身形與她相仿的胡姬,眼看她帶着包裹走進了裏間,便示意昭忠跟了上去。二人尾随她進了裏間,見四下無人,昭忠暗道一聲,“得罪了。”一記手刀下去,這胡姬便連一聲悶哼也無,立時軟軟的倒了下去。
昭忠将她扶倒在一旁,便退了出去,守在門口,沚汀趁此間隙,飛速替自己換起妝來。
有了上次麓原圍獵夜宴時穿胡服的經驗,她此時換起妝來倒是順手了許多,加之心下緊張,手上動作飛快,很快便收拾停當。及至她從裏間出來,昭忠看了一眼,幾乎沒能認出她來——泰半是因為她戴了面罩,只是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睛,卻是不容錯認的風情。
只一眼,昭忠便不敢再多看——那胡裙分為上下兩截,下身的長裙也便罷了,上身的短褂,只堪堪遮住胸部位置,平日裏遮掩起來的修長手臂和袅娜腰肢,此刻全都暴露出來,像是封印被解除,女子的妩媚和魅惑撲面而來。只盼今日衛尉營裏庶務繁雜,能把将軍多拖住幾刻,昭忠忍不住在心裏祈禱——若是被他知道姑娘穿成這幅樣子去查案,只怕自己日後再無随他出征的機會了。
此時,其他胡姬們也都收拾停當,領頭的一名較為年長的女子敲起了手中的小鼓,衆人便都紛紛雲集在她周圍,簇擁着她,伴着鼓聲向樓上走去。
沚汀混跡在那些胡姬中間,低着頭,随着人流向上走去,一時倒也無人注意到她。她雖心志堅定,但想到進入那房間之後可能面臨的危險,心下亦是有幾分害怕。她微微握緊拳頭,只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接下來之事,只能随機應變了。
小六站在“秋實”門口,見胡姬們已到,便為她們打開了房門。女子們魚貫而入,行至中間時,他忽然看到一雙熟悉的眸子一閃而過,頓了頓,欲要再辨時,已無機會。
雖是相鄰,“秋實”比之“春華”,可是大上不少。沚汀偷眼用餘光環顧四周,偌大的房間內,除卻自己這隊人,便只有上座的陸行之與一突厥打扮的男子正在飲酒,間或談論着什麽,氣氛似乎頗為融洽,時不時有男子渾厚的笑聲傳過來。陸行之本是人中翹楚,有如芝蘭玉樹,而坐在他對面的男子,高鼻深目,五官深刻,膚色雖不甚白皙,卻是透出一股黝黑的古銅色,彰顯出男性的健康與魅力。
衆胡姬們頓時眼睛都不夠用了,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又瞅瞅那個,不時還低下頭耳語一番,似是在品評誰更出色,竟似是不将高高在上的兩人放在眼裏。
陸行之見怪不怪——這些來自遙遠異域的女子,本就不受中原教化,行事多是天性使然,愛美之心,人皆有之,此乃聖人之言,聖人亦從未說過,只有男子喜愛美貌的女子,便不許女子喜愛俊朗的男子了。
他輕咳一聲,對着為首的女子道,“蘭娘,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