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身份暴露
身份暴露
衛槊坐在男賓席間,一直留意着她的動靜,見她忽然起身,遂快步走至她身旁,低聲詢問道,“何事?”
沚汀低下頭,指着襦裙上一塊油污道,“四哥毋需擔心,只是方才不小心,一盤羊肉落到裙上,眼下請這位姐姐帶我去換過便好。”
地上跪着的丫鬟驚慌不已,以額觸地,不敢擡頭。
宋霁蘭亦注意到席上動靜,三步并兩步趕了過來。看着跪在地上的侍女,心裏又恨又委屈——早便勸過世子,不要将後院之人派到前廳,可他卻固執己見,只一心想着人手不夠,絲毫不顧及她們是否能應付得了眼前的局面。現下這該死的丫鬟打翻了客人的餐盤,不僅鬧出了笑話,傷了世子府的臉面,更是狠狠一巴掌打在了她這個“主母”臉上。今日她本已博得前來赴宴的公子王孫們的好感,可是這丫鬟偏要與她作對,鬧出這樣的笑話——若不是顧及這是陸行之的人,她立時便要發落了她。
“這丫頭一時手滑,弄髒了沅妹妹的衣衫,還望沅妹妹大人有大量,勿要責怪她,”宋霁蘭開口便陷沚汀于被動,仿佛不原諒這丫鬟,便成了她得理不饒人,“我替她給妹妹賠個不是,若不然,姐姐親自帶你去後院換過可好?”宋霁蘭嘴上說的大度,實則心裏一刻也不想離開——世子尚在席間,賓客宴飲正酣,她怎舍得離開這萬衆矚目之地,而只為了幫她更換衣衫呢?
“不勞宋姐姐了,”沚汀婉拒道,“這裏客人雲集,離不開你的照應,”她指了指地上跪着的丫鬟,“這位姐姐帶我去便好。”
此舉正中宋霁蘭下懷,她卻仍假意無奈道,“如此也好。這丫頭本就是後院的,她領你去,亦算是熟門熟路,想來出不了岔子。”
沚汀點點頭,對着那跪在地上的丫鬟道,“如此便有勞你了。”那丫鬟聞言如逢大赦,忙從地上爬起來,一邊擦拭着臉上的淚水,一邊領着她向廳外走去。
衛槊想要跟上去,卻被宋霁蘭攔了下來,“知道衛将軍心疼自家妹子,卻也不是這麽個走哪兒跟哪兒的疼法不是?後院是女眷休憩之地,除了沅妹妹,還有其他女客。将軍若去則多有不便,還請留在此間稍飲幾杯,沅妹妹去去就來。”
話已至此,衛槊再堅持跟上去便成了擅闖閨閣,傳出去多有不雅,眼看後院離此間亦不過數丈之遙,若有急事,他即刻便能趕到。
“我就在此間,”他對着沚汀道,“有事喚我便是。”
她點點頭,應了聲“四哥放心,”便跟着那丫鬟去了。
許是為了慶祝世子生辰,世子府後院,似是新近才翻修過,同她從前來時的樣子已經大相徑庭,若不是有身前的丫鬟領路,沚汀只覺自己會迷失在這層疊的假山與回廊中。穿過最後一道抄手游廊,那丫鬟終是将她領到了一間廂房裏,房門關閉的瞬間,玉娘轉過身來,笑着對沚汀行了一禮,“衛姑娘,別來無恙!”
沚汀并不驚訝,方才在前廳時,她便察覺布菜的丫鬟便是玉娘,只不知她用了什麽法子,本該在後院侍香的她此刻卻出現在前廳,但她猜測玉娘這樣做一定是別有用意,便心照不宣地配合着她演了一出戲。
她還了一禮,道,“自上次一別,已有數日,今日得見,恍若隔世。如今姐姐已大仇得報,恭喜得償所願。”玉娘的堅韌隐忍,值得這樣的結果,沚汀在心裏感嘆,由衷的為她感到高興——玉娘終于可以不用再背負着那樣沉重的負擔,亦終于有權利可以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今後,你有何打算?”她忍不住問道,以玉娘的心性,既已誅殺吳連,即便陸行之樂見其成,她亦不會再留在世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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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玉娘還有年邁的父親需要照顧——父母在,不遠游。若她是玉娘,若她的父親尚在人世,她一定會帶着他回到故鄉,平平淡淡的過完這一生。
“我已拿定主意,同小妹和爹爹回到玉門關,”玉娘笑道,她的眼裏,不再只有初見時的冷漠與戒備,多了些對生活的熱情與渴望——想到那漫天的黃土與幹燥的西北風,玉娘的眼裏流露出濃濃的眷戀,那貧瘠的土地,遠不比中原肥沃富饒,卻是生她養她的故鄉,亦将是她此生最好的歸宿。
“今日同姑娘相見,除了想告訴您吳連死前道出的一些秘密,亦是想借機與姑娘告別,此去故土千裏之遙,只怕日後再難相見,玉娘同姑娘雖只有過一面之緣,但承蒙姑娘不棄,屢次救之,遑論您還救過我的父親,亦保全了我同小妹。玉娘無以為報,請姑娘受我一拜。”言罷,便不由分說,深深拜了下去。
玉娘卻執意如此,沚汀本欲拒絕,卻也作罷,只當全了她的心意。
起身時,玉娘忍住眼中的酸澀,知道機會難得,并無時間傷感,便将那日吳連所述之事一五一十的告與沚汀知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何況在迷香的助力下吳連幾無自控之力,沚汀相信他說的當是事實,亦印證了她同衛槊連日來的猜想——沿着宋淵和郕王這條路調查下去,相信不日将會有所收獲。
只是她未曾想到,此事竟同兵部亦有牽連。郕王通敵賣國,雖無确鑿證據,卻幾乎是不争的事實。宋淵在府內私自訓練突厥殺手,此事爹爹可否知曉?那晚在顏府行刺縱火,是否便是這些突厥人的手筆?陸行之是郕王世子,郕王的所作所為,他這個做兒子到底是否知曉?從前他們在一起時,他口口聲聲說愛她,可他真的愛自己嗎?還是僅僅因為她是顏道存的女兒,他便想借着她接近自己的父親,探查尚書府的底細?
懷疑一旦開始,思緒便會不受控制的蔓延。相信一個人的時候,便是連性命亦可交付,懷疑一個人的時候,過往的點點滴滴都有了別樣的動機。
若陸行之是這樣的人,她想,那她便是幫他鋪了一條路,一條通往顏府傾覆之路,她是幫兇,亦是罪人。陸行之是宋淵的主子,他看着宋淵豢養突厥死士,亦看着這些死士屠盡了顏府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她自己。或許,他們能對顏府的地形了如指掌,便是因為她同他的這層關系——花前月下也好,裝瘋賣傻也罷,他從未變過,他永遠是那匹西境來的孤狼,而她,則是引狼入室的那個人。
有心痛的感覺,一點點蔓延,幾乎要吞噬了她。這份痛楚,不單單是為了陸行之,為了他們曾經的濃情蜜意——那樣的愛情固然甜美,卻并非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東西,她擁有過,體驗過,在失去時雖然會惋惜,卻不會懊悔。然而她的雙親,還有顏府裏所有那些因為自己的單純和愚蠢而葬送了性命的人,卻壓得她痛到無法自抑。
有恨意緩緩滋生——她恨他,亦恨自己。她不怪他玩弄了自己的感情,只當是為年少無知不識人付出的代價,但他如何能如此心狠手辣,為達目的不惜屠盡顏府衆人?指甲深深嵌進肉裏,銳利的疼痛将她帶回了現實,深深吸了口氣,她将自己從深淵中拉了回來。
“姑娘,可是有何不适,臉色為何如此難看?”玉娘關切的問道。
“無事,”她微笑,眼底盡是蒼涼,卻又岔開話題道,“你同我說說,那晚是如何誅殺吳連的?”
玉娘點點頭,又說起那驚心動魄的一日。
前廳裏,熱鬧的宴會被一支西域舞曲推向了最高潮——宋霁蘭不知從哪裏尋來了十名美豔的舞姬,為賓客們奉上了一場視覺盛宴。為了湊齊這十名舞姬,她可謂煞費苦心,只因所尋之人,不僅要舞姿超群,亦要美貌過人,她手下人幾乎跑遍了大半個中原,甚至去到了西域,才堪堪湊齊她所要之人。
她執意如此,不過是因着衛沅的容色成了她心底的一道執念——他們不是說她是傾城傾國色嗎?宋霁蘭偏偏要尋一些容貌美豔的女子來,讓這些世家貴族,公子王孫們看看,這世上的美人,不是只有她衛沅一個。在宋霁蘭的心裏,此舉亦是對衛沅的一種無聲的羞辱,美又如何?不過是同這些舞姬一般,有何兩樣?肉體凡胎,終會老去,以色侍人,安能長久?
而現實也确如她所料,美好的人和事總是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宴會上,這些舞姬們一出場,便攫住了衆人的視線,便是陸行之,亦多看了幾眼,有舞姬上來敬酒時,更是有求必應,痛快的一飲而盡。只是很快,他便不勝酒力,醉倒在座位上,子庸見狀,不得不替他告罪,将他攙扶下去休息。好在是此時賓客們的目光都追随着舞姬們的身影,并無人在意他的缺席。
除了衛槊。
從初時陸行之設宴,他便懷疑他的動機,并無根據,只憑直覺——事出反常必有妖。陸行之是酒宴上的常客,號稱千杯不倒,怎的今日便這般容易便醉倒?他很想跟上去瞧個究竟,卻又擔心若是離開此地,沚汀尋不到他,又該如何應援?思量之下,他還是決定端坐席間,先等她換好衣衫回來再說。
陸行之剛被子庸攙進偏廳,眼見四下無人,眼裏即刻恢複了清明,再無半分醉意,只問道,“人在哪裏?”
“在游廊盡頭的廂房,已經同玉娘敘上了話,”子庸回道,“屬下這便帶您過去。”
“不必了,”陸行之道,“我一人過去便可,你回去,盯着前廳裏的動靜,若是衛槊來尋她,不管你用什麽辦法,必都不能讓他進來。”
子庸為難道,“公子,您這可是難住我了,論身份地位,謀略手段,卑職都遠不是衛将軍的對手,他若真要闖将進去,卑職又如何攔得住?”
“那便看你的本事了,”陸行之不容辯駁道,“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我世子府不養閑人。後院布下了陣腳,能攔他一攔,剩下的,便交給你了。”言罷,不待子庸再說話,擡腳便向後院走去。
“你是說,後來吳連被沉入大河喂了魚?”想到他罪有應得,沚汀只覺酣暢淋漓,只不知自己何時能同玉娘一般,手刃仇人,得償夙願。
“似他那般十惡不赦的人,只怕魚都不惜得吃他,怕髒了自己的嘴,”玉娘調侃道。如此玩笑話令沚汀忍俊不禁,淺笑出聲,先前心底的陰霾亦随着這一笑而去了不少。
“姑娘,恕我多嘴,”玉娘終是忍不住問出了盤桓心頭多日的疑慮,“這本不是我該問之事,只是我瞧着您眉間有郁結之色,似是并不開心,可是有何事挂在心頭?”不待沚汀作答,她又道,“我第一次見到您時,您還不認識我,那時我便驚嘆,天底下竟有這樣美的女子,立時便明白了周幽王為何願意為了搏褒姒一笑而烽火戲諸侯。您生的這樣美,又有衛将軍這樣的哥哥護着,為何卻要執意追查郕王之事?我雖愚笨,卻也知這其中的水深不見底,稍有不慎,便會将人吞噬其中,您一個弱女子,又何苦要為難自己?姑娘,我的事,您是知道的,經歷了那許多,我只悟出了一個道理——人生在世,諸多苦難,能平平淡淡的活着,便是最大的幸事。”
沚汀看着她,玉娘眼裏流露出不容錯辨的真摯關心,讓她無法在她面前再僞裝自己,對于眼前這個與自己有着極其相似的命運的女子,亦經歷了同樣的苦難與掙紮,她只能坦誠道,“這是我的宿命。”
“不,”玉娘握住她的手,搖頭道,“您可以不要走這條路,因為我走過,便知道有多艱難。姑娘應該好好活着,嫁給一個如意郎君,被他呵護關愛,而不是在這沼澤般的險境中孤身掙紮。”
“如果我同你一樣呢?”她眼裏湧上淚,忍不住問道,“如果我也背負上了你的命運,那我便也同你一樣,沒有了選擇的餘地。”
“我不怕,”她努力收住眼裏的淚水,“我不怕踏上這樣一條路,多艱難我也不怕。我只希望有朝一日能同你一般,親手将傷害親人的兇手繩之以法,只是,我卻沒有你這般好命,你還有父親尚在人世,我卻再無親人……”
“砰”的一聲,廂房的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踹開,屋內兩人頓時被驚得花容失色,一時之間不知該作何反應。
北風裹挾着雪花席卷進來,瞬間沖走了一室暖意,陸行之渾身似浸了寒霜,雙目赤紅,發絲淩亂,他雙眼直直的盯着沚汀,手卻指向玉娘,似是極力壓抑着怒意和顫抖,用盡最後的一絲理智嘶啞道,“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