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我心悅她

我心悅她

玉娘只道他是撞破自己與衛沅私會後惱羞成怒,亦不知先前她們的談話被他聽去多少,擔心殃及他人,只得跪下道,“世子見諒,此事乃奴婢一人的主意,是奴婢将衛姑娘誘騙至此處,是奴婢一人的錯。求世子看在奴婢盡心服侍的份上,放過衛姑娘,世子或打或罰,奴婢絕無怨言!”

“再說一次,滾出去——”陸行之看也不看她,幾欲瘋狂道,“趁我還沒改主意,有多遠滾多遠!”

“你快走吧,”最初的慌亂後,沚汀反是漸漸鎮定下來,她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圖窮匕見,她與他必有撕開面具,兵戎相見的那一天。

她将玉娘攙扶起來,雙手微微用力,握住她的手臂,“你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好好活着,永遠不要再回來,”末了,又湊到她的耳邊,小聲道,“有生之年,若我大仇得報,若我還活着,一定去玉門關尋你。”

玉娘含着淚,點了點頭,心知自己人微言輕,接下去的事,恐怕只能靠她自己了。

她轉身離去,陸行之在她身後一腳踹上了門,伸手鎖死,回過頭來時,如看蛇蠍虎狼一般的盯着沚汀,眉眼含霜。“你是如何做到的?”他帶着寒意,步步逼近,聲聲質問,“在我摟着你的時候,在我叫你窈窈的時候,你是如何做到無動于衷的?”

想到方才離去的玉娘,他感到既憤怒,又委屈,“你對一個未曾見過幾面的丫鬟尚且如此關心,為何對我卻如此狠心?你一直在欺騙我,你明明知道我對你的情意,你明明知道我在忍受着何種煎熬,卻始終不肯告訴我你是誰。”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他眼裏悲憤交加,卻仍跳動着一簇小小的火苗,“你到底是誰?”

他仍期待她說出那個讓他魂牽夢萦的名字——他恨她的無情,恨她的欺騙,可只要她肯承認,只要她願意回到他的身邊,他還是會選擇原諒她,包容她,哪怕小施懲戒,亦可既往不咎。

可她卻只是淡淡的反問道,“世子希望我是誰?”

不待陸行之回答,她又開始平靜的說道,仿佛那是一件與她無關之事,“顏沚汀已經死了,死在了那晚顏府的大火裏,屍骨無存,站在你面前的,從身至心,自始至終,便只有一個衛沅。”

她的回答如一桶冰水兜頭澆下,将他眼裏僅存的火焰也撲滅殆盡,那刺骨的涼意,像極了一把利刃,直直刺進了他的心。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靈魂陷入了深深地割裂與掙紮——殘存的理智告訴他,她就是心裏那個日思夜盼的人,可是感情上,他卻無法忍受她的拒絕與殘忍。

“在柳元時我便同你說過,衛沅早就死了,”陸行之怒極反笑,“此刻你卻還跟我說,你是衛沅?”

“我是誰,只取決于我想成為誰,而非我曾經是誰,”她回應他的質疑,“你陸行之不也一時是流連花叢的浪蕩子,一時又是情深似海的貴公子嗎?究竟哪個,才是你真實的一面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世子自己尚且做不到從一而終,又何以指責別人?”

“你可以做別人,但是你為何要裝作不認識我?”他的憤怒和戾氣,漸漸彌散與周遭的空氣中,她甚至連溫存的話都不用說,他的心便軟了下來,沒有了那些堅硬的包裹,他心裏漫上來的盡是委屈和不甘,“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你的容貌變了,難道心也變了?過往種種,你通通不記得了嗎?”

Advertisement

“我從來不敢忘記初心,一如世子你,”不管他的态度如何轉變,她始終不為所動,她的心似一塊頑石,水火不入,“只是世子可曾問過自己,你那顆匪石匪席,不可轉亦不可卷的初心,究竟是什麽?”

“是毀了別人的家,還是竊了別人的國?”想到過往種種——父母慘死,天人永隔;顏府傾覆,無家可歸,她一次次徘徊掙紮在死生邊緣,不得不頂着別人的身份名字茍且偷生,而這一切極有可能是拜他或他父親所賜,他陸行之竟還敢在她面前妄談情意二字?

在确鑿的證據出現之前不對他判下死罪,已是她能作出的最大讓步——還愛嗎?或許吧,曾經的那些少年情事并非說忘掉就能忘掉,亦總是在片刻的喘息中為她帶來寧靜祥和,讓她還能相信這世上有美好的感情,卻同時也在不斷提醒着她,那是屬于少女顏沚汀和少年陸行之的美好,而他們,都已經死在了那個夜晚,被一同埋葬在了顏府的斷壁殘垣。

回憶之所以美好,只因那是回憶。

陸行之臉色驟變,“你何出此言?”

她暗暗責怪自己沉不住氣——至少眼下不是時候,她不該質問他,亦不能挑明一切。她沒有證據,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的猜測,不管這猜測源自什麽。她不知陸行之的反應是否是做賊心虛,但最起碼證實了他并未聽到先前玉娘同自己的對話,否則便不會有此一問。

她怕他繼續追問下去,正努力思索如何岔開話題,陸行之卻忽的伸手捧住她的臉,輕輕摩挲,眼裏極力壓抑着痛苦,“你為何變成了這幅樣子?你……你都經歷了些什麽?”

經歷了什麽,都不足為外人道也,憑空變成另一個人,是那般容易的事嗎?鳳凰涅槃,浴火重生,這都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世子想知道嗎?”她突然笑了笑,極盡明媚,幾乎晃花了他的眼。

心底仿佛被刀刮過,有疼痛蔓延,她的笑容仿似一只手緊緊攫住了他的心,讓他喘不過氣。

“是千刀萬剮的結果,”她淡淡道,“有一種醫術,可以為人改頭換面,前提是得忍受刀削斧鑿的痛苦,”她壓抑不住心底的恨意,幾乎是作惡般的看着他,說着這些誅心之言——她沒有能力懲罰他,便只能将諸般痛苦加諸于過去的自己,他若真心念着一絲過去,那這些痛苦,是他應該受到的懲罰。

陸行之眼眶泛紅,別過頭去,不敢再看,不敢再想——那是他呵護在掌心,視若生命的女子啊,便是對她的冷心冷情有不絕的恨意,他也未曾有過一刻想要看到她經歷這一切。

她伸手,正過他的頭,逼他與自己對視,“世子不喜歡這張臉嗎?可是他們都說,這比過去的顏沚汀還要美上幾分呢,”她似是不無遺憾,“只可惜,世子再也見不到曾經的窈窈了,那一晚,她的人雖不在,但她的魂已經随着顏府付之一炬了。你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不可能再見到她,因為被焚燒的魂魄,将永世不得超生!”

“別說了,別說了,”他痛苦的搖着頭,喃喃自語,“是我沒有保護好你,是我辜負了你,你懲罰我吧,只求你不要再說這些話……”

“不,我從未在這件事上怪過你,”她眼底一派清明,“人各有命,死生在天,我不該亦不會将自己的命運維系在他人身上,是以并沒有你辜負了我一說,因為我從未報過這樣的期望,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那你為何……”

“為何從未找過你?為何不肯同你相認?”她知他心中所想,“那并非是因為恨你沒能護住我,你知道的,我從來不是那樣的人。”

“世子同我,終歸不是一路人,”她想了想,下定決心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既然他認出了自己,既然總有決裂的那一天,那不如在今天便同他講明一切,“我早說過,世子便當顏沚汀已死,這世上,從今往後,只有衛沅。”

“這話何意?”陸行之剛剛消下去的怒意,又被她這番決絕的的話語激了出來,“為了尋你,我只差将整片九州大陸掘地三尺,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我每日都在失望與希望中反複掙紮。我知道顏府發生的一切幾乎摧毀了你,但是顏沚汀,這世上,不是只有你一人活的生不如死!”

“那我是該感激世子的深情厚義嗎?”她厲聲道,“世子可知,我為何會變成如今的樣子,我爹爹同娘親又是被誰殺害,顏府又是被誰付之一炬?”

他眼裏有瞬間的狼狽一閃而過,卻被她敏銳的捕捉到——她故意在激怒他以後問出這樣的問題,便是想看看他在毫無防備的狀态下會作何反應。

那一瞬間,她心裏說不上是失望還是坦然,仿佛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他明明是知道些什麽,哪怕不是始作俑者,亦至少參與其中。經歷過數次的背叛與欺騙,煎熬與掙紮,她早已預感到他們之間會走向這樣的結局,他的狼狽和欲言又止,不過是印證了她心裏的猜測。

“世子若不想說,不必為難,”她淡淡笑道,“我會窮盡畢生之力,找出那個人的。”

他曾經最愛看她的笑顏,可如今,他只覺她每笑一次,便離他更遠一分。

“你只需知道,我陸行之,從未做過半分對你不起之事,此心天地可鑒,”他攬住她的雙肩,定定看着她道,“窈窈,回到我身邊吧,從今往後,我會用我的生命來保護你,再不會讓你受到半分傷害。”

她推開他,“世子故意賣了破綻給玉娘,好叫她約我至此,再借機偷聽她與我的談話,如此處心積慮,為的,便是說這些麽?”她道,“世子難道還不明白,你我之間的緣分,在我決定成為衛沅的那一刻起,便已徹底了斷了。”

“不,”他突然緊緊摟住她,“你如何能說出這樣狠心的話?感情非你一人之事,斷不斷的了,亦不是你一人說了算。不管你心中作何想,我對你的愛,從未有一刻斷絕過,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這一次,任憑你如何說,我絕不會再放手!”

“砰”的一聲,廂房的門被從外面踢開,衛槊持劍,冷冷地看着陸行之道,“放開她。”

見他進來,陸行之似是毫不意外——他早知子庸攔不住他,卻沒想到來的這樣快。陸行之并不松手,只一改平日裏對待衛槊這位表兄的态度,無視他的怒意,冷冷道,“衛将軍不請自入,擅闖世子府內宅,實在有失體面。”

“再說一次,放開她,”衛槊劍指陸行之道,“你不聽我的話無所謂,但你既已經知曉她的身份,若是對她還有一絲尊重,便不該強迫于她。”

陸行之聞言,低頭看了眼懷中之人,她的眼裏彌漫着冷漠和怒意。他心中不由大恸,不知何時,他們之間竟已走到了這一步?

他壓抑住滿腔的心酸和不甘,放開禁锢她的懷抱,甫一松手,沚汀便快步走到了衛槊身旁。

見她如此,嫉妒和痛苦有如滔天的洪水瞬間淹沒了他——他同衛槊是有着血緣關系的表兄弟,平日裏盡管談不上有多親密,他總還是敬着這位表兄幾分,可是眼下,他最愛的人卻與他比肩站在了一起。

“衛将軍身為上将軍,不會不知道私自捏造身份戶籍,該當何罪吧?”他質問道,“你将已故堂妹的身份安在窈窈身上,意欲借此掩蓋她的行蹤,究竟有何圖謀?”

原來她小字窈窈,衛槊心道,窈窈其名,正如其人,只可惜,他竟然要從陸行之的嘴裏才能知曉。

見衛槊不發一言,陸行之心下爽快了幾分,亦替自己感到悲涼——他故意在他面前說出她的小字,實則是含了幾分挑釁的意味,他們的過去,是衛槊永遠無法觸及和改變的,然而現下,陸行之所能依仗的,卻唯餘這份回憶。

“此舉是為了保護她,”衛槊直言不諱道,“當時情勢危急,顏府之人悉數被殺,只有她因去了法華寺而逃過一劫,世子當是知道,若是被人發現有漏網之魚,等待她的會是什麽。今日你既識破她的身份,不管你是願意替她掩蓋,亦或想要要當衆拆穿,我都要帶她離開,”衛槊堅定道,“她不想留在這裏,便是用手裏這把劍殺出一條血路,我也要帶她離開。”

陸行之心頭酸澀,離開此地,離開他的身邊,她離開的還不夠久麽,久到她都能抛下過去的一切——他如何想再叫她離開,還是同衛槊一起?可是看她方才的樣子,分明是将他視作不共戴天的仇人。他甚至不用問她,光是看她靠近衛槊,看她瞧着衛槊的樣子,他便知道她有多信任他——曾幾何時,她便是那般看着自己。他不清楚這其中有何誤會,讓她同自己之間生出這樣深的罅隙來,但他清楚她的性子,她認定的事,誰也改變不了——他盡可動用府裏人馬将她留下,衛槊再厲害,到底雙拳難敵四手,可是他知道,今日但凡他這樣做了,就是要将她徹底推離自己,推到衛槊身邊。

“你憑何帶她離開?”陸行之問道,嘴角甚至帶上了一絲嘲諷的笑意,“就憑你是她名義上的堂哥,就憑你那虛僞的兄妹之情?衛桓溫,你在戰場上殺死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了吧,你如此冷心冷情之人,現下卻站在我面前同我說什麽兄妹之情?聖上派你徹查顏府一案,你便是這般辦案的?你哪裏是在替她掩蓋身份,你分明是在利用她達到自己的目的而已!”

“我心悅她,”衛槊直視着陸行之道,“我心悅顏沚汀,所以我要帶她離開,只因我心悅之人不願待在這裏。”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