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自救

第12章 自救

◎原來,公主是這般模樣。◎

四月上旬,鄭昭儀回母家的第六日,胞妹不治而亡。

三朝發喪,鼓瑟哀樂,傳了半條朱雀長街。

宣平侯府同公主府都在興道坊。

喪儀隊伍從公主府門前過,哀樂聲陡然升高,隊伍慢下步伐,原本一盞茶的功夫直番了一倍時辰,方哀哀戚戚走過。

尤其是給胞妹扶棺的鄭昭儀,更是一直盯着“永安公主府”五個大字,直到隊伍拐道,方收回了目光。

“你去把本宮的話再叮囑一遍給侯爺,告訴他切莫再起動長公主的念頭。”鄭昭儀想起數日前的事,心下難安,只悄聲對貼身侍衛言語。

*

“姑娘,不若趁着現在聲小,去榻上躺躺,一會子回來還得奏呢。”琳琅瞧着蕭無憂面上掌印消腫些,又掃過滴漏,距離用過午膳已有一個時辰,遂吩咐侍女将梨湯捧來。

四月裏,正是柳絮漫天飛的時候。

往昔每年的三四五這三個月,盧七都是避在府中,躲避花粉飛絮,一日兩次用梨湯清肺,如今亦是如此。

蕭無憂捧着梨湯,一時也沒應聲。

琳琅又拿了個撥了殼的雞蛋給她面上繼續揉着,小聲道,“那姑娘可要抄會心經?”

蕭無憂握着湯匙,愣愣攪拌湯水。

“姑娘可是在為鄭四姑娘傷感?”琳琅有些心焦,只示意常姑姑将書籍筆墨尋出,安撫道,“原也怨不得姑娘,她自個身子經不起罷了。您別将公爺的話放心上,郁結肺腑反傷了身子,別引出哮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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琳琅說不下去了,一時根本不知該如何安慰。

半個時辰前,盧文松來了公主府。

盧文松前些日子回了範陽祖宅祭祖,昨晚才回的長安,知曉鄭家女亡故的消息。今個散朝後徑直來了公主府,對這個幺女一頓斥責。

先是說鄭家如今子嗣單薄,這代嫡系只二女一子,一子早夭,長女已入天家,唯剩幼女,卻又送了性命。

道是全因盧七氣盛,不顧祖宗規矩,一意孤行,不念世家情分,胸襟狹隘;又道梅氏寵女過度,如今初獲天恩,便生出如此驕縱狂妄的性子,視人命如草芥……因幼女默聲不語,便更加激惱他,如此刺激下,直扇了她一巴掌。

眼下蕭無憂臉上還殘留着五個紅腫的指印。

蕭無憂從始至終未發一言,只看他的眸光幾經變幻。

盧文松到底頭一回動手,還是面對着素日裏最聽話柔順的小女兒,不由愣了片刻。方抵着後槽牙道,“休以為得了個公主封號,便是天家人了!除非當真入了皇家族譜,否則無論何時,目無宗族家規的東西,為父都能打得……

如此,拂袖含怒而去。

蕭無憂便在臨窗榻上一直無聲坐到現在。

“姑娘——”琳琅端過梨湯,小心翼翼喂她。

湯匙到了唇邊,蕭無憂才反應過來,只重新接過,垂眸飲湯時方見到案上的紙筆經書,不由沖侍女嗔笑。

“既怨不得我,我抄它作甚!”蕭無憂用湯畢,揉了揉疼痛稍減的面龐。

若是此刻坐在這的是神魂俱在的盧七,鄭四姑娘大抵也不會埋骨黃土。

盧七會乖順聽從父母的話,得饒人處且饒人,悶聲咽下委屈。

這、涉及生死的委屈。

只是如今魂魄換成了蕭無憂,她自沒有這樣的胸懷。

半晌失神,原也不是為了糾結此事。

而是盧文松最初論及鄭氏宣平侯府的話,讓她想的多了些。

鄭宥獻子嗣單薄,如今嫡系一脈斷絕。

加之不久前她自個的推論,鄭氏在君前已經無甚價值。

如此兩廂結合,當是逼狗入窮巷,怕會咬人。

縱她如今鍍了層長公主的金身,怕眼下也已經入了險地。

畢竟她歷過類似的事。

當年在突厥時,挑撥老可汗墨勒的兩個兒子內鬥,之後将鍋扔給他的庶母左阏氏,致使左阏氏三族被夷。

後來宗室子藍祁上位,俟利發曾言,若非當年墨勒可汗膝下嫡系兒孫滅絕,他無論如何不會動左阏氏。

畢竟左阏氏餘威尚在,母家亦有雄厚的兵甲。

實乃斷人子嗣,将老可汗逼急了。

蕭無憂眺望窗外朗朗白日,雖說她懲治鄭盈素時未曾手軟,但不得不承認心中總覺她不至于這般溺亡,還有便是鄭宥獻兒子早夭亦不是她所知曉的。

如今若是鄭宥獻真有殺心,她防不勝防,唯有破之乃是上策。

蕭無憂素指扣着桌案,開口道,“琳琅,你和常姑姑帶着丫頭們都下去吧,我一人躺一躺。”

“那奴婢在外頭守着您,這四月天您睡着了偶有咳嗽。”

蕭無憂搖頭,“你同常姑姑去後頭西廂房給我備藥浴,仔細些,我醒來泡湯解乏。”

“還有!”蕭無憂攔下琳琅,“去把侍衛首領叫來,我有事吩咐他。”

侍衛首領來得很快,蕭無憂吩咐的不是什麽大事,只是繁瑣些。

讓他們去府門口清道。

一來素皤播散門前,她忌諱。

二來喪儀隊伍免不了還要從她門前過,且行與方便。

首領道,“如此內院衛兵尚且留着,外院的去打掃即可。”

“都去!”蕭無憂蹙眉道,“早完成,孤早些心眼俱淨。”

午後陽光熱烈,微風輕擺。

轉眼,內院只剩了蕭無憂一人,靜得可以聽清風吹花瓣的摩挲聲。

蕭無憂立在院中,看周遭地形。

院門在南,其餘三邊皆是矮牆,東西兩邊是弄堂,北邊是個空院,有一扇隐門,出門不足一裏是朱雀街後街,再往後便是平康坊。

時下女子好胡風,多作男裝打扮,盧七自有不少成套的胡服。

蕭無憂換下一套,腳上踏着大一碼的雙彎頭靴,戴帽遮紗提氣往東邊牆躍去,四下觀過牆外無人。遂翻牆掉頭,控着力道往院中梧桐樹上射出一柄彎刀。

只是刀并不曾盯着樹幹上,只沿着樹幹落在地上。

蕭無憂甚是滿意,從牆頭跳入院中,換好原本的衣衫後,奔去撿起彎刀站在寝殿門口将自個左臂劃破,然後将帶血刀刃沿着樹幹痕跡重新劃出血痕。

待這些做完,她已經氣喘籲籲,滿頭虛汗。

昔年練武的心法要點尚且爛熟于心,實在盧七姑娘的身子羸弱不堪,又少于鍛煉。

蕭無憂嘆了口氣,忍着發酸的牙齒回到門邊,一邊呼救一邊倉皇奔逃……

待府兵入內,侍婢女趕來,她已經捂着左臂鮮血淋漓的傷口跑出內院,跌跌撞撞到了正堂。

再明顯不過的意思,青天白日裏,長公主遇刺了。

不到半個時辰,便驚動了京兆尹,又一炷香連着大內都驚動了。

京兆尹來了人勘查現場,大內來了太醫看顧公主。

長公主左臂被利器劃了一道三寸長的口子,雖是皮肉傷,卻也不淺。太醫包紮上藥,甚是麻利,不多時便收拾妥當。

只是長公主被吓得不輕,倚在乳母懷中神情呆滞,顫顫不能言語。

京兆尹便也問不出什麽話。

只待問過府中各處管事,又結合現場狀況,血流痕跡,有了大概的推測。

刺客當是監視公主府許久,趁着府兵都外出清道、內院空無一人護駕的空隙,于東牆以刀刃為暗器傷到公主。

卻不幸偏了準頭,刀從公主臂上過,又洩了力道,如此沒能盯死在樹幹上。

永安公主聞言,終于有了些反應,只斷斷續續呢喃,道是本想午歇,實在胸中憋悶,出來透口氣,不想在門邊……

蕭無憂回應這話時,裴湛亦趕來了。

今日他本休沐在家,蕭無憂的事傳到大內,陛下正處理軍務脫不開身,遂命內侍監傳話讓他過來看看。

裴湛武狀元出身,內家功夫外家門路比誰都清楚,只象征性看了一圈,最終目光落在依舊驚魂未定的人身上。

裴湛壓了壓嘴角,“這案子裴某接了,直達禦前,江少尹無需過問了。”

江少尹江岸如是他同期探花,腦子自然好使。

今日這樁案子,總不會是盜竊為財。能對長公主動手的,左右一個“仇”字。

然這長公主乃養在深閨的女郎,能與何人有仇?

舉長安能想到的,便是同宣平侯府的“情仇”了。

一個國公府,一個侯府,且盧七姑娘如今還頂着長公主名號,便又算作了天家人。

如此燙手的山芋!

江岸如感激地拱了拱手,“多謝裴中丞。”

“江大人。”長公主這廂已經回神許多,只低聲開口,“孤府中橫遭此事,不知可否多派些人手。”

“江大人稍後且與南衙軍李将軍說一聲,讓他們那處撥人手來即可。”裴湛接過話。

蕭無憂掀了掀眼皮。

南衙軍統領宮城和京城全部治安,比京兆尹更上一層。如此動用他們的人手,無異告訴整個長安權貴,長公主遇刺,陛下尤為關切。

她通知京兆尹,本就是為了将事鬧大,不想裴湛又推了一把。

至此這事了結的差不多,京兆尹與太醫一同告退。

裴湛沾着個義兄的名頭,留下多陪了會。

府中人各司其職,裴湛送蕭無憂回寝殿,貼身侍者泡茶的泡茶,煎藥的煎藥。

殿門口回廊下就剩下他倆人。

“三年來,臣竟未發覺,殿下原是習武的,身手不錯。”裴湛隔着三尺寬距,幫她扶正左臂綁帶的位置,也未容她言語,只将聲音壓的更低,“長公主所慮的事,如今已經了結,不會再有後顧之憂。以後,莫要這般铤而走險自傷了。有事,着人通知臣便可。”

裴湛守着君臣之禮、男女之防,話說了幾重,雙眼卻不曾直視蕭無憂。

然蕭無憂卻直直盯着他。

從他吐出第一句話,到最後一句結束良久,她倚着廊住一瞬不瞬看他。

直到裴湛垂目退開身,方挑眉道,“裴中丞監視孤?”

這半日鬧騰,他來此一趟。

圓了這內院刺殺細節處的不合理,幫助做大聲勢,這廂又好意提醒,她都視作不見,偏挑了最刁鑽的一處,拿來反客為主。

“若是陛下的意思,孤無話可說。”蕭無憂往日光處側過身,一手扶在額頭上,似要掩去面上指印,“孤雖出身大族,裴中丞也看到了,真遇事得罪了人,卻也無後盾可依。一點伎倆,功夫或者心思,只為自保罷了。”

雖是計,但血是真的流。

裴湛掃過她面龐,失血後的蒼白,将未消的紅印襯托的愈發明顯。

“殿下的臉——”裴湛心口一緊,如今敢這般折辱她的人,寥寥無幾。

思及見到見到盧文松從府中出來……

怪不得,要說無後盾可依。

“讓大人見笑了!”蕭無憂嘴角噙笑,眼眶卻忽的紅了。

“殿下為自保,臣為保人。”裴湛這廂認真看了她一眼,同她眉眼對上,“臣同鄭家的交集原比殿下深,清楚鄭侯為人脾性,故而這兩日多留心了您府上。”

蕭無憂眉宇松動些。

“殿下不欲與人知曉的事,到臣這便結束了。”裴湛安撫她,“您安心養傷便可。”

蕭無憂眼中攢出一點光亮,撫着腕間手钏低聲道,“多謝兄長!”

裴湛告辭的時候,蕭無憂依舊坐在回廊下歇息。

拐道口,裴湛沒忍住帶着愧意多看了她一眼。

數日前勤政殿內,燭火高燃間,陛下與他道,“你未見過永安公主,當真可惜了。盧七姑娘有她七分容貌,若多一顆眉間朱砂,便可以假亂真。”

夕陽落下,燭蠟燃起。

裴湛擱下點朱砂的筆,細看剛剛畫好的人。

半晌後,他将繪了近一個時辰的丹青投入炭盆中,看火苗一點點吞噬畫中人,不由垂眸笑了笑。

他這一生中,曾遇見過永安公主兩回,但都不曾看清她容顏。

原來,公主是這般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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