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養成

第15章 養成

◎他想把盧七養成永安。◎

經此一夜,溫孤儀便常來公主府。不定時辰,除了逢五、逢十要早朝的前一晚留宿宮中,其餘時候無論白日還是晚上他想來便随時過來。

出入公主府的頻率高了,又是在皇城中,百官權貴私下總有議論,道是無需太久,公主府便該合門,後宮則将多出一位寵妃。

帝王一點風流韻事,原也不是什麽大事。再者當初盧文松送女入宮時,便是這麽個意思。

然而辰光一日日過去,公主始終待在府中,不曾搬去後宮。六局的彤史上也不曾有過永安公主侍寝的記錄。

即便有那麽兩次,溫孤儀當真宿在公主府中,卻也不曾碰過她。只同頭一回那般,與她并肩躺着。

唯一的不同是從蕭無憂獨居的南屋,搬去了夫妻同寝的東屋。然而不論在哪間屋裏,蕭無憂都戰栗惶恐,陣陣虛汗。

溫孤儀不喜強迫,更厭惡被當做強迫,看盧七這般,再遙想蕭無憂當年桀骜姿儀,便回回覺得無趣,未至雞鳴,踩着夜色星露回了宮中。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将近一個月,轉眼已是五月裏,蕭無憂基本确定了溫孤儀的意思。

他不是把盧七當作了自己,是要把盧七養成自己。

他來公主府的日子是有規律的,逢二、七過來。

旁人或許不知,但蕭無憂卻清楚,每月初二、初七、十二、十七、二十二、二十七這六日,是藥師谷檢查課業的日子。

如今溫孤儀用來教導盧七學習藥師谷的課業。

甚至,還備下了藥師谷的服飾,凡他來,她便必須穿上。

譬如今個五月初七,午後歇晌的時辰,琳琅道,“前日端陽節,姑娘才赴宮宴見過陛下,想來這兩日陛下不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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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着日子,蕭無憂起先并沒有睡踏實,後來實在睡意上來,模模糊糊睡了過去。也不知為何,她近來愈發嗜睡些。

待睜眼,竟已是山光日下。

床榻不遠處的桌案旁,溫孤儀正在烹茶。

“醒了?”他酌茶畢,分來一碗給她。

“嗯。”蕭無憂接過,慢慢飲下。

“可品出什麽味道?”溫孤儀坐在榻畔,不着痕跡地觀她神色。

輕而不浮,淡香缭繞,是去歲初梅上的雪水。

香散苦泛,層層疊疊,好好的茶餅裏煎入了細鹽和風幹的白梅花瓣。

是他最愛喝的白梅茶。

但無論是在藥師谷,還是回了成安,蕭無憂都拒絕飲此茶。

太難喝了。

用一點香勾着你,後頭苦不堪言。

然藥師谷門人,都飲此茶,道是可以靜心理氣,是上等好湯。

蕭無憂秉着尊師重道的規矩,每月在逢二、七這兩日象征性用一盞,趁他不注意便趕緊吐了。難得咽下,她能佐上一碟子蜜餞、果糖。

“除了有些苦,輕與清皆夠了。”如今,蕭無憂不緊不慢喝了半盞,神情淡然地品贊。

溫孤儀卻盯住了她,臉色慢慢沉下,片刻道,“以後再給你,你就說不喜歡。這麽苦的東西,你何時咽下過!”

“還有,以後歇晌,莫超過半個時辰。每日末時正歇下,末時四刻起身。”

這是和親前,蕭無憂的歇晌時間,确實較為合理。

但是後來到了突厥,沒有多久便打破了。

開始的兩年,她好多時候都纏綿病榻,無謂就寝和歇晌,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後來身子複原些,也依舊不辨晝夜。因為但凡珈利可汗得了好酒好藥,總拖着她嘗試、助興。一回下來,起碼一個時辰過去。她又痛又累,連呼吸都沒有力氣,下榻起身至少得三兩日後了。

“臣妹……”蕭無憂頓了頓,改口道,“孤記下了。”

溫孤儀不許她稱臣,稱妾,亦不許喚他“陛下”。

上月裏給她立規矩的時候,講到這處,他停下許久,方拉着她的手道,“公主于臣,永遠都是公主。你我之間若非要論君臣,也該是公主為君,我為臣。”

“将衣衫穿好。”溫孤儀捧來一個盒子,裏頭裝着藥師谷夏日衣衫,“師父着人連夜制的,接下來天氣熱了,換它吧。”

“好。”蕭無憂應聲道。

溫孤儀說他們也可以師徒相稱。

但是蕭無憂覺得不行。

他養她的七年,同那穿心一箭抵了。但是他手上占着她手足至親的血,如此師徒情分早已了卻。

所以她竭力避着喚他“師父”。

眼下功夫,兩人來回幾輪話語,她都不應口。溫孤儀肉眼可見地不豫。

果然,他道,“你今個還沒喚師父。”

“我、實在不敢。”蕭無憂垂着腦袋道,“臣妹稱孤已是僭越,再代公主喚您師父,實在……”

“你有什麽不敢,你都敢既做師徒又做夫妻,天下有什麽是你不敢的!”溫孤儀突然吼出聲來,攥着榻上人纖薄肩背,“給我把頭擡起來,把眼睛長到天上去!”

蕭無憂冷嗤,掀起眼皮的一瞬,當真複了兩分傲氣。

溫孤儀呆了呆,呢喃道,“殿下!”

蕭無憂便瞬間垂下眼睑,惶恐地往後躲去,更不曾應聲。

面前的男人回神,片刻道,“方才挺好,躲什麽!”

“嗯。”縮在床角的姑娘諾諾颔首,又拙劣得揚起頭,攢出拙劣的笑。

“自己更衣吧。”溫孤儀撇了眼,意興闌珊。

“你離遠些,給孤傳人伺候。”蕭無憂話語落下,溫孤儀仿若又握生機,竟笑出了聲。

人有相似,譬如後宮中的那些莺莺燕燕。

有和她杏眼相似的,有笑起來和她一樣成月牙眼的,有陪了她一些年頭舉止像她的,還有她以往喜歡的女伴陪她日久的……

但是總不如眼前這個,不僅一張皮囊像,還有兩分相近的血緣,偶爾能激出一絲和她幾近相同的氣息氣質。

僅這一絲,足矣。

“穿好了,稍後教你練劍。”隔着屏風,溫孤儀看一眼天色,溫聲道,“這個時辰,成嗎?”

自然是不成的。

溫孤儀又觀滴漏,申時七刻是永安用晚膳的時辰。旁的都好說,在這用膳上,誰能晚她一刻,誤她時辰,她能發好大的脾氣。

“成,天色尚早。”蕭無憂已經穿戴齊整,接過侍者遞上的劍,轉過屏風朗聲道,“師父,我會好好學的。”

“師父,是背心法,還是先對劍招?”

“不先用膳嗎?”溫孤儀皺了皺眉接過劍,擱在一旁,“申時七刻是晚膳時辰!”

“不要緊。”蕭無憂乖順道,“師父過來一趟,教導永安,永安自當好好學。”

“我陪你用膳吧。”溫孤儀合了合眼,“方才我來時,看了你府中今日的膳食單子,主菜中添了兩道時令菜,光明蝦炙和金銀夾花平截,我們一道嘗個鮮。”

“也成,聽您的。”

“成什麽!”溫孤儀忍無可忍,“上月給你立的規矩、要注意的喜好忌諱,你到底記得多少?”

“臣、臣妹一直反複誦讀……”蕭無憂幾乎本能地跪下去,又不敢跪,只将頭埋得更深,“實在公主癖好太多,臣妹、妾……總有疏漏,日日背誦,已有出錯……”

“反複誦讀?”

“日日背誦?”

溫孤儀唇齒滾過這些字眼,冷嗤道,“是故你背了何物?記得幾何?卷宗上有沒有說,公主過目不忘,聰穎無雙?”

“怎會如此蠢笨,将這等無用功宣之于口?”

“妾辱沒公主,辜負陛下,罪該萬死!”面前人眼淚和膝蓋一起跌下,哀哀跪在他面前。

生生撕碎他編織許久的夢境。

“誰讓你跪的?”

“誰許你哭的?”

“誰許你自稱妾的?”

“你要昂着頭,稱孤!稱本殿!”

溫孤儀怒道,一把将人拽起,按在座上。

半晌,看座上人拼命忍住眼淚,眉宇中現出兩分堅毅色,他方慢慢平複了躁意,退身拱手道,“臣告退。”

看背影淹沒在餘晖裏,滿殿雖已見過此情狀多次、但依舊不能習慣的侍者方擁上去安撫盧七姑娘。

常姑姑捧着茶給她壓驚,“姑娘,上月裏那些個規矩,就算沒有爛熟于心,您不也記了七七八八,尤其是日常衣食緊要的那些,都熟悉的呀。”

“熟悉了就不能忘記嗎?”琳琅氣呼呼走上來,給自家姑娘搭了條披帛,“姑娘是個人,又不是泥偶,捏成什麽樣便成什麽樣,縱是成了、像了,那性子癖好一下能全改了?”

小丫頭狠瞪一眼人影離去的方向,壓聲切齒道,“簡直是個瘋子,當年自個射殺公主,如今又來做給誰看……”

“你也是個祖宗!”常姑姑一把捂住她的嘴,“成日渾說什麽。”

蕭無憂揉了揉酸疼的太陽穴,今個她實在疲累想睡,不想應付他,方這般打發了。只是眼下這樣一鬧,竟把睡意也退去兩分。

“傳膳吧,我先用膳。”

未幾,一桌膳點便擺了上來,蕭無憂看着中間的光明蝦炙和金銀夾花平截,都是海鮮發物,她嫌腥氣一貫是不吃的。

方才順從要吃,自然惹他不快。

膳畢,她伏案整理這段時日的事宜,總覺好多地方都前後矛盾。

當日在輔國公府醒來,關于盧七入宮選秀,她的猜測是,溫孤儀同盧文松之間的利益交換。而盧文松亦是默認的。

這一個月中,王蘊來看過她兩回,話裏話外探她口風,問侍寝的如何了?

只是按着這個思路順下去,盧七頂着一張和自己幾乎一樣的臉,溫孤儀該厭惡才對。縱是看着輔國公府的面子,也該當擺設擱置或者随意應付。

如今這般,簡直匪夷所思。

若是痛失所愛,瘋魔了作此舉動聊以慰藉,倒也勉強能理解。

可是永安公主,是他溫孤儀所愛嗎?

那假劣的蠶絲軟甲,帶毒的箭矢,唯恐不能要她性命。

還有如今被改天換日的江山,無不顯示他司馬昭之心。

再有便是王蘊關于侍寝的詢問讓她覺得莫名即便是從利益出發,如何這般急促催她,話裏話外都十分關心,唯恐她不能侍寝。

只是還未在思索更多,她便又懶懶起了睡意。

幸得宋嬷嬷進來道是湯浴已經備好,問是否現下便去泡養。

聞可以沐浴,蕭無憂原本已經虛阖的雙眼陡然撐開,只起身道,“現下就去,不然我又要睡了。”

“可是暮春時節,人愈發懶了。”她趴在熱氣氤氲的木桶沿上嘀咕。

常姑姑聞這話,不由看了眼宋嬷嬷,低聲道,“姑娘,您這個月月信可至了?”

蕭無憂愣了愣,反應過來,“姑姑多慮了,上月才過去十餘日。”再者,溫孤儀不曾碰她,她尚且完璧之身。

縱是真有那一日……

蕭無憂浸在湯中的手摸上小腹,她也絕不會生下蕭氏與溫孤兩姓交融的血脈。恰如盧文松謀劃的,王蘊所說的。

她的孩子,縱然冠了溫孤姓,亦是蕭家後裔。

但蕭無憂想,這是不對的,蕭家子嗣自可以和任何姓氏交融,但是如何能混入仇人的血!

淨室水霧繞燭影,泡在湯中人睡眼迷蒙,漸漸合眼。

燈光暗下又點起,現出另一個人的輪廓。

皇宮含象殿內,只帝王案前一盞琉璃燈發出微弱光芒,将溫孤儀的面容襯的忽明忽暗。

他自回宮便撤了宮人,一直沉默坐到此時。

燭蠟滴落,他終于開口,讓人從後宮傳來一個女子。

來人是貞德元年入的後宮,無品無階無封號,卻住在皇後的甘露殿,滿宮妃嫔連着鄭娴妃亦不敢招惹。

甚至,她們都不知這人是何方人士,容貌幾何。

三年來,她從未踏出過中宮殿,只在裏頭專心照養一個孩子。

“琥珀!”溫孤儀擡眸看她,平靜道,“明日起,你去伺候公主吧。”

“你休想!”隔着丈地,琥珀将一男童護在身後,絲毫無懼禦案後的九五之尊,“我不是你,空對着一具相似皮囊做夢。這個世上,我絕不侍二主,尤其是披着同公主一樣皮相的人。你這般,既侮辱了一個無辜的姑娘,亦對不起公主!”

“我忘了……”侍女笑着落下淚來,“很久前,你就對不起公主!”

溫孤儀并不在意她的謾罵嘲諷,只緩步走來,從她手中拽過孩子,強行拉在身側,“去好好侍奉公主。侍奉的好,朕還讓你照顧豫王世子。”

豫王,是蕭無憂三哥。

眼下這個,乃豫王長子,蕭家皇室現存的最後一個嫡出血脈。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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