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夜話◇

第21章 夜話◇

◎臣,是邺臣,是殿下一生之臣。◎

蕭無憂傷得不輕,右手小臂上牙印細且深,一圈表皮連着肉一起被撕下,半塊被咬去,半塊還顫悠悠連着。

血從手臂流過手背,滴滴濺散在月白滾銀的襦裙上。

這要說是被獸蟲所咬,還能讓人少幾分心驚。然為人所啃,琥珀和琳琅彼時都不在,此刻一想到畫面,都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茂陵公主竟然已經瘋癫至此,而自己姑娘懷璧之罪!

“琥珀依舊去守着衡兒,琳琅也去伴着。此處山間寺廟,孩子頭回來,未必住得慣。”蕭無憂自被裴湛帶出,安置在這間廟宇廂房中,一炷香的功夫,終于開口說話。

“姑娘傷成這樣,還是讓奴婢陪着您吧。”琳琅不放心道。

蕭無憂合了合眼,目光落在裴湛身上,“不必了,你去歇着吧。”

未幾,廂房中只剩了蕭無憂和裴湛兩人。

古剎佛燈,零星一點跳躍。

蕭無憂靠在床榻上,目光柔弱又安靜,由着對面人給她處理傷口。

這廂上山,他們沒帶醫官,本想着住一晚, 第二日便下山,未曾想會出這樣的事。

僧人送了點消腫止疼的藥酒過來。裴湛驗過,再次看了眼蕭無憂的傷,輕嘆道,“且忍忍,臣去尋些草藥。傷口太深,需清創消毒,不然傷口感染後發燒,會很麻煩的。”

蕭無憂也不說話,只點了點頭。

裴湛走到門口,回首道,“臣去将殿下侍女喚來,看顧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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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無憂掀起眼皮定定看他,最後搖頭。

裴湛被看的心裏發毛,鬼使神迎上她眸光。

去歲,盧七馬車受驚,他将人從車廂中救出,高門世家的嬌弱貴女,被吓得氣喘連連,手足發涼,只死命攥着他衣角不肯松開。

送回府後,渾身發顫撲在乳母懷中哭泣。

哭夠了,低頭紅臉,輕聲細語同他道謝。

時隔一年,裴湛覺得面前人仿佛變了個樣。

喜怒哀樂都不似正常情緒流動。

他甚至覺,她不是盧七。

三年,他沒覺得盧七有壓迫感。而這廂,裴湛恍惚間,對眼前人多出莫名的憐惜,和敬畏。

是故,到底是他先敗下陣來。

他倉皇避過她眼神,只道了聲,“臣很快回來。”

兩扇門合上,燭火輕輕晃動,蕭無憂卻如雕像靜默。唯目光落在衣衫血跡上,看得久了,竟有種鮮血層層暈開,天地皆是血的錯覺。

裴湛識百草,以前在河東時,沒少随母親采摘百草補貼家用。傍晚上山時,原看見山中有不少白頭翁,乃清毒消炎的絕佳草藥。

縱是在夜色中,不見星月。然白頭翁近一尺高,碧玉經身,紫紅花瓣,原是極好辨認的。

裴湛入深林未走出多遠,便已經摘到不少。

只是夜深人靜,倦鳥早已歸林,這廂卻還能聞羽翼撲翅聲。

裴湛不動聲色繼續往前摘草藥,眼見入了低窪處,瘴氣缭繞。他俯下身作摘草狀,将一株白頭翁用內勁催成粉末,迅速服之,然後撕下袍角蒙住口鼻,如此繼續往深處走去。

夜風拂面,身後點足掠枝的身形擦出細小聲響,裴湛耳垂微動,只當不知。待入了低窪最深處,再一次俯身摘藥的時刻,腰間長鞭抽出,整個人淩空躍起。

而深林低窪中,因他蟒鞭橫掃,激起瘴氣無數。這些瘴氣由他內力所控,聚氣成形缭繞于鞭頭處,直擊身後尾随之人。

因是偷襲,又是凝聚全力的一擊。

身後三人中,左右兩人皆被橫掃落地,唯剩中間一人勉強以刀面纏住長鞭。奈何裴湛在上,他在下。

裴湛原是算好了他會纏住蟒鞭,只掌中發力,一掌催化瘴氣。對方尚且旋身躲避的瞬間裏,他第二招攻勢已經再度直辟面門而來。

“裴中丞,是我!”被扼制脖頸的人抵住身後古樹,匆忙出聲,“是我、血衛營殷正。”

不過兩招往來,殷正已經中毒又受傷。

傷是胸口的鞭痕傷,毒是由傷口融入血液的瘴氣毒。

裴湛當然知道來人是血衛營,更清楚來的是殷正。

從長安出發到此三晝夜,能躲過他兩日,直下了官道,走山陰小道,因人少僻靜才露出馬腳被他發現的,這世上原也沒幾人。

且這一路尾随,始終保持着數丈安全距離,只有入夜方近屋細探,裴湛便确定是陛下暗裏加派的人。

無論是出自保護還是監視,于裴湛而言,本都無需揭穿。然他此番所謂,乃是急中生智,為的旁的考量。

這處畢竟不是嶺南一帶,瘴氣并不算厲害,不傷人性命。只是這般入了血液,極易讓人産生幻覺,消磨人的心智。

“殷首領,怎在此間?”裴湛收掌,趕忙扶過他。

“在下任務所致。”殷正尚且還有幾分清醒。

“此處并非長安,想必殷首領公差至此。”裴湛看一眼他神色,“方才可有被裴某傷到?”

“無妨!無妨!”殷正晃了晃腦袋,推開裴湛欲走。

“殷首領,可是陛下的意思,裴某需要被監視?”裴湛揚了揚手中草藥,“殿下受了傷,裴湛采藥而來罷了。”

殷正頓下腳步,他們一行三人接了任務暗裏監視公主。其中兩人一人擅口語,可丈地外根據口型辨別話語;一人擅易容,可一時千面,扮作香客、游人等随時近身公主周圍。如此探得公主事宜告知陛下。

本來就不是監視裴湛的。

然方才公主與蕭家人見面,裴湛防守太甚,使他們丢了這次機會,算是無功而返。他殷正心中多疑多思,又見公主撤退左右,獨留裴湛,便覺得裴湛有疑。遂擅自改了任務,趁裴湛夜行入山,舉止詭異,想探得一二消息。

不想裴湛如此厲害,直接将他們困在此間。

監視者反被監視,本就是暗子大忌。且他還這般暴露了身份,若是為陛下知曉……

裴湛将草藥累于腰間,從衣襟中取出火石打着。黑夜中,雖是微弱的一點光亮,卻已足夠明顯。

殷正本能地躲了躲光亮。

“大人面色虛白,眼下确實烏青明顯,像是中了瘴氣,且稍等。”裴湛邊說邊抽出腰間的部分白頭翁,以內力慢慢催化,“這個用下便無虞了,首領放心。”

殷正欲提氣抵禦毒素,奈何丹田一用力,周身便更酥軟,只覺功力一點點消失。

習武之人最怕喪失武功!

“首領不妨坐下,打坐片刻!”裴湛也不看他,只兀自道,“首領好身法,從長安出發至今日若非這一夜,裴某都不知首領在暗處。”

“想來舒坦日子過多了,裴某該回爐重塑了。”

殷正的身體被瘴毒所困,情緒被裴湛幫助解瘴毒的恩德所困,心智消磨間,話随心已經難由腦支配,只道,“裴中丞謙虛了,在下原不是從長安出發的,否則瞞不了大人這般久。”

裴湛頓了頓,只繼續催化藥草,“首領貴人多事,從來神龍見首不見尾。馬上便要骊山夏苗,百官權貴齊上骊山,自有你們忙的。”

“真這樣就好了。”殷正打坐片刻,身子愈發放松,“今時不同往日,早半月我們便聚在了骊山,皆在……”

殷正到底還是控制了最後的話。

裴湛手下未停,腦海中更是思緒連綿而過,原來血衛營傾巢而出是去了骊山,“陛下三年來頭回離宮過百裏,又是夏苗這等事,确實需要各處護衛。”

殷正笑笑不說話,裴湛已經不需他再說話。

他本就只想弄清五百血衛營的去處,今日殷正吐的話已經足夠。

“殷首領!”裴湛将化成粉末的藥給殷正,起身道,“一半外敷一半內服,首領的毒自然便解了。”

殷正接過,按其所言,須臾拱手道,“多謝裴大人施手相助。只是今夜……”

“今夜如何?”裴湛笑了笑,“裴某出來為公主尋藥,夜黑風高耽誤了些許時辰,如此罷了。”

“大人既行方便,在下亦還與方便。”殷正又一拱手。

裴湛未再多言,轉身幾個點躍離去。

*

推門入內,原是極小的聲響,然榻上假寐的人還是一下睜開了雙眼。

明明是一副受驚模樣,愣在一處的卻是裴湛。

他看不明白,明明是世家養在深閨的女子。

可是她仿若在極其惡劣的環境中待過,方生出如此警覺,甚至随時随地以命相搏。他清楚地看見被她廣袖掩蓋之下的輪廓,是手握發簪的模樣。

直待識出他,蕭無憂身上那股淩冽的殺意才緩緩斂起。

“抱歉,臣回來晚了。”裴湛在她榻畔坐下,将她攏在廣袖中的手剝出來。

她的手裏,還握着一枚長及三寸的尖頭金簪。

兩人的目光一起落在上頭。

“收起來吧。”裴湛輕聲道。

蕭無憂整只手動了動,指頭卻沒有展開。

“臣回來了,殿下不怕的。”裴湛皺了皺眉,哄道,“您這樣緊握,對傷口不利。”

蕭無憂咬着唇口,眼眶發紅,一只大拇指擡了擡。

裴湛突然反應過來,只稍用力掰開她的拇指,給她按揉掌短肌,然後又按揉虎口,按着順序一次點壓各個指頭。

“有沒有好些?”

蕭無憂點點頭,緩緩松開五指。

她原是握得太久,精神高度緊張下,五指麻了不得動彈。

裴湛将她那枚金簪擱在案上,也沒多言,只沉默着又給她按揉了會。然後處理先前的傷口。

上頭又快皮肉/欲掉未掉,但肯定長不回去了。

裴湛看了會,擡眸道,“殿下,這塊皮肉需去了,您……”

他看着面前白鶴般細弱、玉質剔透的一個人,心有不忍。卻不想,蕭無憂比他幹脆,她重新撿起一旁的金簪,橫咬在口中,然後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裴湛抽開匕首,在火上烤過,回首發現她松開了金簪。

“臣快些。”裴湛也沒讓她重新咬上,只托起她臂膀,卻驀然止了動作。

因為蕭無憂整個人挨了上來,趴在他肩頭,甚至她伸出另一只手,攥住了他腰間布帛。

裴湛呆了呆,斂正神思,鋒利刀刃劃過,将那塊皮肉割去。

蕭無憂一聲悶衡,原本攥布帛的掌心多攥了男人一分肌理,貝齒不受控制地咬上他肩頭。

六月盛夏,不過兩片布帛的距離,她細細咬住了他的筋肉。

“別動!”裴湛抽了口涼氣,卻是阻止她松開,“這草藥有些疼,一并咬住。”

他索性扔了匕首,一手拍着她背脊安撫她,一手擇了白頭翁的花蕊,握緊胫身逼出汁水,然後捧着她的臂膀,将花蕊敷上,汁水撒入。

根本不是有些疼。

花蕊入傷口的一瞬,蕭無憂後背生出一層冷汗,整個人打了個激靈。待汁水一遍遍暈抹開來,她已經将裴湛衣衫咬破,口中滲出絲絲血腥,是被她牙齒磨破的他的皮肉。

“好了!”他終于出聲。

原是已經好了許久,偏她要趴着不動,裴湛竟也一時由着她,沒有動彈。

直到這一刻,案上燭火陡然跳了跳,裴湛方回過神來。

只是他思緒如麻。

俨如此刻,蕭無憂還不曾散髻卸妝,雲鬓上一副蝶戀花累金步搖乃簪在她發髻,卻勾着他鬓發。

他欲要掙脫,卻纏得愈緊。

蕭無憂尚且保持着趴在他肩背的姿态,将他拉得更近些,然後伸出左手解開。

只是一只手到底不好解,裴湛遂亦伸過手來幫忙。

兩人都看不清楚。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蕭無憂素指劃過他掌心,又酥又麻的一道觸感,從掌心直達心底。

裴湛怔了怔,合眼喘息間,見她如玉光潔的一截脖頸,從薄紗掩映中露出,帶着絲絲縷縷若有若無的蘇合香。

裴湛身體滾燙。

他一把握住蕭無憂還在拆解的手。

蕭無憂擡眸看他。

四目相視,燭影搖曳。

裴湛松手,瞥過頭,只一用力便斷開了步搖的糾纏。

然後起身退開了兩步。

蕭無憂回過神,看着他有些散亂的鬓發,只将步搖從發髻上撥下,果然上頭勾纏着他的發絲。

她盤腿坐在榻上,從一旁案上揀來一方絲帕,然後一點點挑揀他的頭發,将它們小心翼翼放在絲帕上,最後撚成一股,細心又認真地包裹起來,放在枕頭底下。

“不可以,殿下!”裴湛疾步上來,躲過絲帕,欲要投入炭盆。

卻不料蕭無憂随手撿起方才那只發簪抵在自己喉間,冷嗤道,“死人才不會做錯事,說錯話,連累人。裴大人毀掉它算什麽,該毀掉的是孤才對。省的孤生出旁的心思,累您清譽。”

她從榻上起身,一步步走近裴湛,一點點将金簪刺入脖頸。

血印生出,話語落下。

“把它還給孤,孤這一生,或許就這麽點念想了。”

裴湛眼疾手快,內勁一提瞬間奪過她手中簪,另一只手已經将絲帕投入星火點點的炭盆。蕭無憂轉身看過,竟欲赤手上去争奪。

奈何被裴湛反剪雙手,不得動彈,只能眼睜睜看着它被燒為灰燼。

她杏眼圓睜,怒視面前人,始終一言不發,唯唇口蠕動。

四目相對,裴湛突然大驚,捏住她雙頰,不讓她咬舌自盡。

“除非裴大人這般看守我一輩子,否則松一刻,孤就自戕。”

“殿下何必如此執着?”

“大人又何必如此執着,連一點念想都不給孤。”

兩人僵持了片刻,依舊是裴湛妥協。

他一點也不相信面前人是盧七,只覺是披了盧七皮囊的另一個人。

“殿下要什麽,但說無妨。唯青絲不可,裴湛已心有所屬,再難許卿!”

蕭無憂從他手中掙脫開來,退回榻上,抱膝坐着。

本來,情愛二字于她,亦是無趣得很。

她想從他身上得到的,亦非情愛。

她緩了片刻,招手讓他近身來。

裴湛在床畔坐下。

“我是蕭家子孫,不能在他身下承歡。”蕭無憂看着手臂上的傷口,平靜道,“今晚咬我的人,她們都是蕭家子嗣,便是瘋了也記得仇恨,恨不得啖肉飲血。”

盧氏确是蕭家後裔,蕭無憂這般說自沒有什麽問題。

裴湛道,“殿下可是想逃離囚籠,且給臣一些時日。”

“孤不走!”蕭無憂搖首,聲音一聲高過一聲,“孤想問大人,可知蕭邺如何亡?”

“可知如今君主為何人?”

“可知屈膝跪何主?”

“可知……爾乃嘉和二十四年的狀元郎?”

“爾,是邺臣。”蕭無憂突然起身,一把拽過裴湛,揪起衣襟道,“爾是邺臣,他年入寧書,可覺滿身恥辱,可覺風骨俱碎!”

床帏方寸地,紅燭高燃間。

原該是紅羅帳裏卧鴛鴦。

這廂,卻成了國仇家恨,身與名俱滅。

女子仰首淚流,男子俯身落淚。

明明是裴湛在上,高大身軀投下陰影,攏住了小小的她。

可是,蕭無憂卻以一股居高臨下的氣勢震懾住他。

懾得他一字一句,肺腑之言,都對她傾心掏出。

他道,“臣,從未忘記自己是嘉和二十四年的學子,從未忘記這一生為誰而來。”

“臣,是邺臣。是殿下一生之臣。”

蕭無憂聽她話語,在他随身掏出的一個繡囊中變了神色。

他輕輕撥開蕭無憂的手,在床榻坐下,又從繡囊中翻出一個半舊不新的荷包,放在手中來回摩挲。

那個荷包這面繡着臘梅,反面繡着一個“七”字,雖然已是過式的花樣,但是針腳綿密,繡工精巧,甚至布帛乃禦用之物。

蕭無憂想,她大概知道這荷包的出處了。

原來,是他。

果然,裴湛娓娓道來。

到最後,他道,“臣之初初衷,并無多少大格局,不過是忠于公主罷了。”

他看着蕭無憂,低聲道,“抱歉,是前邺的永安公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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