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情意◇

第29章 情意◇

◎一分愛意,九分信仰。◎

竹影簾動,滿架薔薇彌香。

這日午後,蕭無憂本欲待裴湛睡去,再離開。

她想,在他昏睡不清醒的時候,在他胸膛靠一靠,亦想伸開臂膀抱一抱他。

但到底沒有犟過他。

那個看着親和溫雅的端方君子,有他自己的堅持和邊界,他在面前女子恍惚的神色和清晰的淚水裏,辨出她情感的複雜。

具體幾何,他并不确定。

但也無需确定。

他要做的,是同她保持距離。

他沒有忘記,這是與他曾有婚約的輔國公之女,盧七姑娘。

她肖似她族姐,但終是兩個人。

是故,在明明高熱發起,頭腦昏沉的境地裏,他還是強撐起一片清明,挪過了手,同她徹底拉開一道距離。

只将那個荷包完整握在手心。

“七姑娘。”他這樣喚她,沒有君臣的恭敬疏離,有的是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的尋常禮儀。

只撐着坐起身,推開她的攙扶,對她含笑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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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你很好,裴某與你退婚,确因永安公主之故。但裴某與公主不過兩面之交,說什麽情深似海,癡心一片,多來是可笑的。無有時日相處磨合的情感,談不上深與癡。”

“裴某于公主之情,恩德敬仰遠勝男女之愛。”

“遠勝?”姑娘準确無誤地掐入字眼。

青年郎君虛白的面容浮上一層腼腆色,耳垂都微微泛紅,然開口卻依舊是朗朗堅定聲,“愛慕,可一眼萬年。何論裴某有幸,一生得見公主兩回,足矣生出一分愛意。”

“一分愛意——”姑娘颔首,唇齒間咀嚼,“九分信仰?”

“對!”裴湛不避不躲,應聲道,“若是十分信仰,裴某與妻可一同緬懷公主。然生此一分愛意,裴某便不能再娶旁人。若娶,是對公主之不敬不純,對結發人之不公不平。”

“七姑娘!”他再喚這個稱呼,“你能明白嗎?”

蕭無憂對上他澄澈雙眸,沒有回他這個問題,只問了另一個問題,“郎君為何擇今日,與我這般肺腑相告?”

半日清明堅定的人,露出一絲遲疑。

握在荷包的五指輕顫,指尖發白。

片刻,他方回正目光,複了方才模樣,眼神明亮,話語平和。

他道,“七姑娘,近來多有唐突,對不起。”

四目相似,蕭無憂卻笑了。

笑得欣慰又溫柔。

她輕輕舒了口氣。

得君心磊落至此,得郎坦誠待之,她和盧七,都有幸。

她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這數月間,或許起初當真是兄妹之誼,君臣之意。

但是後來在不經意間,他生出了情愫,她能感覺到。

那日在骊山之上,她讓他伴在榻側,夜宿一晚。他拒絕了,只毅然離開,去了不知何處安歇。

那時他已是在對先前種種意味不明之事的無聲斬斷。

而眼下這一聲“對不起”,已然是無聲到有聲的抽離。

“七姑娘,抱歉。”他又道了一次歉,甚至直起身子,向她拱手作揖。

蕭無憂沒有攔下,只沉默看他。

低垂的眉眼帶着疲乏卻依舊煥出光彩。

微傾的頭顱恭謙卻自有一股驕傲。

他握拳禀掌,受過簽刑的五指帶着氤出的血色微抖,卻始終竭力整齊并攏,絲毫不錯規矩。

她攏在廣袖中的手在看不見的虛空中輕輕摩挲,慢慢擡起五指,當作觸碰到他,拭他指尖鮮血,揉他指脹指骨。她用目光溫柔吻過他額頭,面龐,脖頸……終于含淚起身,雙手交握于左,屈膝垂首,還禮于他。

至此刻,她想,縱是盧七愛他三年而不得,卻也不曾愛錯人。

于她短暫一生,得他這份尊重,多少也算值得。

而她自己——

在這家國破碎中,風雨飄搖不知該何處安生中,還是生出了小小的歡喜。

“大人所言,我都明白,我很開心。”她的眉梢渡上一層夏日豔陽的光,眼角勾起區別與盧七婉約謙默的妩媚風致,輕聲道,“族姐聞大人言,想必也會高興的。”

裴湛擡起眼眸,笑得明朗。

蕭無憂便是在他這樣的笑意中,坐下身來,重新拿起了那個荷包,抽出青絲捧給他,拿回荷包放在自己懷袖中。

她亦平靜道,“大人借物緬懷,青絲足矣。荷包痕跡太甚,識得此物者不少。我識得,我于族姐處無意聽得,陛下亦識得。如此,大人貼身帶它,多有萬一;若離身安放,恐又牽挂。我今來此,一來探望大人,二來便是為它。”

她擡眸望向裴湛,“大人,我如今模樣,可有幾分族姐姿态?”

她笑,“大人莫誤會,我不論皮囊,乃論心性,忠貞,行事,謀思,可似族姐那般?與她那般,從弱女行至一個戰士?分家國之憂,擔親人之患,與知心人同行!”

裴湛神色松下,鄭重颔首,目光落在她袖間荷包輪廓上,“七姑娘心細如發,是裴某不理智了。”

“我今日起入住內宮長生殿,見大人怕是不再方便,日後配此荷包于腰間,一則借物砥砺前行,二則與大人報聲平安。”

“非平安,不離身。”蕭無憂柔聲道,起身告辭。

“望姑娘,永安。”裴湛輕語。

蕭無憂門畔回首,到底于心不忍,“大人,請收好青絲,勿失。”

馬車聲噠噠而起,蕭無憂坐在車廂中,攏在袖中的手握着那個荷包,撩簾回首,突然淚如雨下。

侍女不知緣由,恍恍不曉該如何安慰。

她卻自己抹幹眼淚,露出明媚笑靥,“就是高興,好久沒這般高興了。”

*

途徑輔國公門口,她叫停車駕入內。

自被封為長公主,三個多月來,這還是她頭一回回輔國公府。她禁了儀仗通傳,只由着一個婆子如常通知了盧文松夫婦一聲。

她先入了盧七的院子,看庭院中的一草一木,看寝屋中的一針一線。

她坐在繡架案前,仿若盧七在刺繡。

繡架久不适使用,已經落了灰塵,一點拂在她袖上,一點黏在她手背。衣袖上的,她随意拂去;手背上的,卻是用巾帕細細擦拭。

“我會好好愛惜。”她看着鏡中人,輕聲道。

之後,蕭無憂入了梅氏的院子。

如今梅氏的牌位入了宗祠,若是祭拜,且需焚香開祠。她看着西落的日頭,只在她屋中恭敬上了三炷香。

正欲離開時,見到辦事歸來的宋嬷嬷,不免疑惑道,“嬷嬷如何在阿娘這院落腳,孤不是讓你去二嫂處伺候嗎?”

“二少夫人喜靜,不喜用不慣的人,遂将老奴打發到這處來了。”宋嬷嬷瞧見這個自己看着長大的孩子,心中一時又悲又喜,躊躇半晌,問道,“姑娘如今身子如何了?”

“孤無礙。”蕭無憂知曉她問的是逍遙散一事,也不多加言語,只笑了笑将話扯開,“阿娘這處如今無人居住,左右也沒多少事,嬷嬷在此照看照看也可。”

“姑娘!”蕭無憂已經走出兩步,忽被宋嬷嬷喚住,只頓足看她。

然老婦望她片刻,唇口張了兩次,到底什麽話也沒說,只道了聲,“姑娘保重。”

蕭無憂含笑點頭,踏出院外,舉目望天,輕嘆了口氣。

回來正堂見過盧文松,竟然發現姜氏也在。

甚至姜氏先于盧文松開口,道,“二嫂聞七妹這廂是要入宮住下了?”

蕭無憂飲了口茶,道了聲是。

姜氏又細觀她一遍,撫着懷中的孩子,不免遺憾道,“看七妹這幅精神,這兩日亦不曾好生沐浴。這如今入宮,湯浴皆有六局經手,且謹……”

“沒法謹慎的。”蕭無憂聞這話,不由有些惱意,頓了頓緩聲道,“如今大內,六局之中我們無人可用,這種不怕意外就怕萬一的事,還是不嘗試的好。”

“我正是此意,本還想着如何着人通知一聲七妹,切莫犯險。”姜氏拍了拍孩子背脊,給他撥正手中的人偶娃娃,擡眸沖蕭無憂道,“二嫂在這,原是為着另一樁事侯七妹的。”

“阿嫂何事?”蕭無憂亦笑道,因她方才那般自然的掩飾,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當年姜氏明朗嬌憨,直率爽利。

世事蹉跎,到底也被磨的心思細密,言不由衷。

姜氏又拍了拍孩子,“不知前兩日在你府中,同阿垚玩的孩子是哪家的公子?這難得阿垚回來開了口,一連鬧了數回,要尋那小哥哥玩,我念着或許孩童見玩樂或對他病情治療有益,遂趕來想問!”

衡兒身份敏感,不曾公開過。

這廂皆是自家人,原說了也無妨。

然蕭無憂多年警惕,總也不易同人深交,且衡兒的身份到底多一人知曉不如少一人。

遂道,“那孩子乳名衡兒,一直由大內來的琥珀姑姑帶在身邊照料,倒也生的可愛,與我投緣,卻是不曾問過底細,只看着那主仆二人關系甚好。”

“若是阿垚喜歡他,阿嫂且帶孩子來宮裏玩,左右如今他養在我處。”

“那感情好,只是以後少不得麻煩七妹。”姜氏客氣道。

蕭無憂搖首,笑了笑。

“你這廂立馬就要進宮。”盧文松看了眼天色,直白道,“阿耶也不虛留你,只問你一處,那日在骊山別苑,你道有更好的人手與我們合作。這人是誰?你且趁此刻說明了,日後宮內宮外遞消息總不如這般方便。”

蕭無憂聞盧文松這話,并不訝異,她來此本來就是打算先和他支會一聲的。但這廂姜氏尚在,盧文松便如此問來,蕭無憂總覺怪異。

這等事自該越少人知曉越好,即便不必防着姜氏,如何這青天白日,洞門皆開之時,便如此随意問答。

蕭無憂将這處兩人無聲掃過,自重生一遭,對着盧氏輔國公府她便沒有真正看懂過。即便此刻知曉其心忠烈,然細節處,她仍覺觀此府邸,如水中望月,霧裏看花,總似沒看明白。

念及裴湛傷還未好,蕭無憂遂不曾直接告知,只道,“茲事體大,亦非一朝一夕既成,等時機到了,女兒再告知阿耶。如今女兒入宮去了,阿耶與阖府且好生照顧。”

言罷,起身告辭。

因天家旨意在前,盧文松未再留她,只同姜氏一道,送她至府門外,目送她離去。

“你說的對,這根本不像小七。如此伶俐利落,怕是身後有高人調|教。”盧文松望着即将消失的馬車。

姜氏牽着孩子,笑道,“任她身後是誰,左右于我們有利便是好的。”

頓了頓,她抱起孩子又道,“勞阿耶給我備個帖子,容小七歇兩日,我且帶阿垚再去尋一尋那孩子。”

她逗弄臂彎中的孩子,自顧自道,“我家阿垚是頂重要的,最重要的。”

*

馬車至承天門時,已是暮色上浮,宮門即将下鑰的時候。

蕭無憂被扶下馬車,便見得晚霞餘晖中,溫孤儀正在侯她。

她行禮如儀,道了聲“陛下萬安”。

“免禮。”溫孤儀淡聲道,“長生殿備了晚膳,朕陪你一道用。”

“謝陛下。”

兩人原并肩走着,然走出一步,蕭無憂反應過來,只落後半步,随在他身後。保持着君臣身份。

溫孤儀愣了愣,原就不甚歡悅的面色,多出一抹寒光,卻忍着不曾發作。

用膳無聲。

從藥師谷到皇城,皆是這個規矩。

但溫孤儀卻越用到後面,神色愈發難看。最後用膳畢,漱口淨手時,直接将拭手的帕子扔在銅盆中。

一時濺起水花無數,累伺候的宮人整個跪倒再地。

“都退下!”他揮手道。

轉身一把拉起神色恹恹的蕭無憂,胸膛起伏道,“你如今便是視我如無物,連一句話也不願同我說嗎?”

這一日來來去去,舟車勞頓,蕭無憂當真累了。

然聞溫孤儀這話,仍覺好笑,“陛下想要孤同你說什麽?這一會功夫,又能說什麽,究竟孤何處開罪與你?”

蕭無憂說的是事實,這點時辰,回宮用膳,她要說什麽,他也沒開話題啊。

溫孤儀自然知曉這廂,只默默放開蕭無憂。

他自己也不曾想到,等人死而複生,再度與他咫尺之間的時候,他會如此失态,在意。

他在意她去了裴宅,入房中近一個時辰才出來。

蕭無憂聞言冷嗤,“孤此去探視,曾明白告知。退一步講,裴中丞何辜?陛下比孤清楚。孤為你禦賜長公主,與陛下一體,此去算是代陛下而往,關心臣下。陛下難道不該欣慰嗎?”

“探視,何需一個時辰?”溫孤儀話出口,便知錯了。

果然,蕭無憂瞬間怒目,“陛下好心思。倒不知這話辱的是誰?”

溫孤儀本想道歉示弱,然看眼前人模樣,眉間朱砂不在,花钿不繪,分明是盧七模樣。遂道,“朕便是有所懷疑,亦是合理。輔國公府的盧七姑娘,同裴湛乃是有婚約的。瓜田李下,便是為了裴湛,你也該避避嫌。”

蕭無憂聞眼前人不堪入耳的話,再思午後榻上青年守禮模樣。

随他話音落下,只擡手扇了他一巴掌。

清脆又沉悶的聲響在殿中回蕩。

溫孤儀仿若沒有回神,有些發愣看她。

蕭無憂卻格外清醒,話如珠落,“不是人人皆似你,尋萬千替身示情深。”

溫孤儀摸了摸發燙面頰,喘出一口氣,竟不曾生氣,反而多出一分盈達眼底的笑意。

他走近蕭無憂,摟上她腦袋,同她額頭抵額頭,鼻尖碰鼻尖,啞聲道,“七七,你吃醋了,是不是?”

“你醋了,證明你還愛我的,對不對?”

“滾開!”蕭無憂用力推開他,呼吸變得急促,只抵着身後長案,怒斥,“你說不碰我的,說了要給我一個交代的。我不想同你次次劍拔弩張,但你也控制自己,別真得逼死我。”

“七七!“

蕭無憂合了合眼,“你莫與我論情愛,隔着我族人的血和命。”

“好!好!”溫孤儀往前一步,見人踉跄又退一步,退無可退,整個腰背撞在案幾上,饒是如此還是仰側着身子,一副避開他的模樣,終于軟聲道,“你先安置”。遂甩袖離宮而去。

宮中甬道漫長,他走的足下生風,唯恐留下自己只形片影,再惹她不快。直到拐道口方停下腳步,扶牆喘息。

“陛下!”內侍監小心翼翼上來,“這廂可是回含象殿,還是飛霜殿?”

溫孤儀回首看長生殿方向,只覺又怒又憾卻又無能為力,唯握拳的手發出骨節猙獰的聲響。

半晌道,“去飛霜殿。”

飛霜殿是鄭盈尺的寝宮。

消息傳來,蕭無憂頓時松下一口氣,只吩咐琥珀更衣備浴。

想了想道,“你且傳兩句話出去,只說我聽陛下夜宿飛霜殿,無有神色,默了半晌。”

琥珀道,“殿下不想見他,便容方才的小太監如實傳您松口氣,不是正好。氣死他!”

“罷了,他如今瘋魔一般,沒氣到他,孤且被折騰個不輕。”蕭無憂揉着額頭,“且順一順他,容孤歇歇。左右那兩句話也不是什麽奉承好話,不鹹不淡的。”

琥珀聞言,方含笑領命。

蕭無憂自個撤了披帛,脫下外袍,拿出那個發黃荷包,捧在掌心細看。

“望姑娘,永安。”他是這樣說的。

她摸着荷包紋路,仿若觸到他溫熱氣息,不由湊近些,原想将它擁入懷,然想那人君子模樣,遂只妥帖放入錦盒,輕聲道,“永安。”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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