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Daisy

Daisy

蕭雨淇坐在林洌的床邊,身後的窗簾微微動了一下,輕風滲透進來,已經帶着點夏日豔陽暴曬後的塵土氣息。房間中彌漫着淡淡的植物和木質家具的味道,蕭雨淇眼裏只看見了林洌,于是那味道也都蒙上了林洌模糊的影子。

蕭雨淇側着身,手上溫熱的雞蛋輕輕貼着林洌的臉。林洌把她的手拉下來,握住了手腕,“別弄了,給我留些傷。”

蕭雨淇一皺眉,“亂說什麽,臉上的傷怎麽能留?”

林洌眼睛笑笑地眨了眨,“怎麽,破相了你就不要我了?”

蕭雨淇動了動手,林洌還拉着她手腕。她無奈地說,“放手,我幫你敷一下。我們都進來多久了,你爸媽還在客廳等着呢。要不出去邊說邊敷?”說完,忽然覺得這也可行。立刻從床上站起來,轉身要拉林洌。

林洌一下把蕭雨淇拉回自己身前抱着,擡頭看着她說,“說真的,不敷了。等一下我媽肯定得氣,你敷好了,她一氣說不定就出手了。現在這樣好,她打不下去。”

蕭雨淇立刻皺起眉,連帶鼻子嘴巴全皺起了,“怎麽就不能好好說?劉晴姐這麽好的人,怎麽你就能把她氣得動不動就打你?”

林洌說,“诶我剛剛就想問了,你喊我媽姐,喊我爸林洌爸爸,那我們算什麽?”

“師生。”蕭雨淇敲了敲林洌額頭,輕得都不知道有沒有真的碰到。畢竟林洌整張臉,也就只有額頭這塊好地了。她說,“真的別耽誤了,我們出去吧。”

林洌不放手,帶着笑意說,“不鬧了。雨淇,我還有一件事沒說呢。”

“還有事?”

林洌說,“我用血來誘你,後果沒我想象得那麽輕。”

蕭雨淇說,“我知道,我不怪你。”

林洌眼睛一彎,把頭蹭進蕭雨淇懷裏亂動了幾下,才擡起頭來,小狗似的說,“還不止,這事可能會害到別人,我們要趕緊把它捂下來。”

“怎麽捂,危險嗎?”蕭雨淇低頭看林洌揚起的臉,兩只手臂搭在林洌肩上。一個随時能把林洌從誰的手上撈回來,摟進懷裏的姿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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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危險。是你,可能會很辛苦。”林洌說,“你要很快地學會怎麽控制自己不露出吸血鬼的樣子,而且,要極快地戒瘾。”

“劉晴姐跟我說過了,她說我根本就沒有生理性上瘾。這個不用擔心。”蕭雨淇笑了笑,“其他的,我努力學就是了。”

林洌湊過去親了親蕭雨淇的胸口。不帶情欲的一個慢悠悠的吻,嘴唇觸碰之餘整張臉都埋在那裏了,她臉上無數細細碎碎的傷就那樣貼在了蕭雨淇的心上。

“不一定那麽容易,我先問問我爸。”林洌說,“等一下出去我送你下樓,你叫車走,直接回家。注意遮擋自己,到家就不出來了。晚飯叫外賣。我這邊搞定了就去找你。”

蕭雨淇一愣,馬上要說話。林洌搶着說,“你在這裏不方便,有些東西就是得罵開了,才能說得透。今天這機會難得,說不清楚以後都麻煩。”

蕭雨淇擔憂道,“不就是說你進聯盟的事而已嗎?有什麽還需要喊打喊殺的?”

林洌說,“喊打喊殺不至于。只是我媽肯定不同意我進聯盟,我要拿一些跟聯盟有關的事情來當敲門磚,你在就不方便說了。”

牽涉到聯盟的機密,蕭雨淇就不能硬留下來了。但她又追問了一句,“林洌,劉晴姐不同意你進聯盟,是不是因為會有危險?”

林洌沉默了一下,開口,“雨淇,我們以後會要一起經歷很多事情,我不能瞞你。進不進聯盟,我們都不是安全的。擔上更多的事情,露了面,一定是有危險的。但我即使不擔,也是危險的。只不過是無知無覺,等危險靠近以後都不懂得自保而已。”

蕭雨淇看着她,嘴微微扁着,有點顫。

林洌親了親她,“別哭,我們雨淇要堅強點了。”

蕭雨淇抿了抿被林洌親過的唇,輕聲問,“我有什麽可以幫你的嗎?”

“有,”林洌說,“盡快學會你需要學的,随時注意保護自己,需要什麽要立刻跟我說。還有…戒瘾。我都會陪着你。能做到嗎?”

“好。這就算幫了你了嗎?”

林洌抱緊了她,“不是幫,你是救了我了。”

***

林洌牽着蕭雨淇出房間的時候,黃昏的橘色光柱斜斜地照進屋子,一室微塵輕浮,安靜尋常人間。林洌父母面前都擺了杯咖啡,咖啡的香氣早已随着溫度散盡了,杯子還是滿滿的。有時候泡一杯咖啡,只是因為人太冷了,需要一點什麽東西,來暖暖手。

兩人還坐在沙發上,林爸爸一只手搭在劉晴背後,一只手貼着劉晴的膝蓋。劉晴手裏捏着一張皺巴巴的紙巾。

林洌的臉上還是紅紅的一片,臉頰邊的血絲好像還更顯眼了些。蕭雨淇把一碗雞蛋放回廚房,用過的一只丢進垃圾桶。走出來提起客廳地板上的包包,背在肩上,戴上了太陽眼鏡。

蕭雨淇剛開口,“劉晴姐…”

劉晴也開口,卻是對林洌說的,“雨淇不留下來?你們商量好了?”

“對,她先回家。”林洌答了劉晴,轉臉對着林爸爸說,“爸,雨淇先回家。她直接打車回去,不出門。等我們都定好了,今晚我過去找她,行不行?”

林爸爸沉默了一下,說,“你都還沒問清楚我們呢,就急着把人藏起來。”

林洌上前一步,像是急着要跟她爸解釋,又像是趕着要把蕭雨淇擋在背後。她說,“我不走,我們聊清楚聯盟的事。雨淇的瘾…”

林爸爸擡眼看了她一下。

林洌又說,“你告訴我,我照辦。”

林爸爸眼睛轉了一下,像是翻了小半個白眼,又像是懶得看林洌了。他站起來,走到林洌身前,拍了拍林洌的肩膀。林爸爸隔着個高高的林洌,對她身後被牽着手的蕭雨淇說,“蕭雨淇,作為林洌的爸爸,我很慚愧。我們對不起你。”

他叫她“蕭雨淇”。

如果是劉晴,會叫她雨淇。那是劉晴對蕭雨淇的同情和親善。但他此刻,不能夠叫一聲“雨淇”來表達友好。有時候,示好也能成為一種綁架。

蕭雨淇一驚,立刻說,“林…叔叔,不是,林洌沒有…我很好,您別怪她。”她眼睛微微瞪大,看着林爸爸,那只被牽着的手立刻捏緊了林洌的指尖,另一只手無意識地摸了過去拉着林洌的衣角。

林爸爸把她的小動作收進眼底,嘆了口氣,說,“回去吧,路上注意。這兩天都盡量少出門。”

蕭雨淇忙答應,“好,您放心。”

林洌送蕭雨淇下樓,出門前蕭雨淇仍被林洌牽着,她拉了一下林洌,林洌停下看她。蕭雨淇轉身對林洌父母說,“劉晴姐,林叔叔,我很感激你們,為吸血鬼做的一切。”

劉晴微微帶上些笑意,點了點頭。林爸爸看着蕭雨淇,沒說話。

“林洌确實任性了,她給我帶來很多不好的影響,她都跟我解釋過了。我之後會學着獨立、保護好自己,這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成長。”蕭雨淇舔了舔嘴唇,想了想,又說,“她以很多方式,一直陪在我旁邊幫我。她…并不只是害我而已,她是我的朋友。”

受害者都原諒了,那麽誰也不該再抓着林洌不放了。

林爸爸嘴角無力地微微垂着,仿佛有點心痛,但馬上被他體面地拉回來了,變成了微微地笑了笑。他說,“你別擔心,林洌的懲罰,不在我們這裏。回去吧。”

林洌伸手攬着蕭雨淇的肩膀,送她出去。

***

蕭雨淇一走,林洌家裏一屋子的空氣就瞬間從黃昏微塵輕浮人間變成了落日血色潑灑戰場。

“你不能當蕭雨淇的線。”劉晴開口,“別說你剛做過的那些事。單說你們倆,走得太近了。蕭雨淇暴露了,就能查到你。你惹麻煩了,就能查到蕭雨淇。你要是做她的線,只有雙重的危險。而且你也不是普通人,從蕭雨淇往上查到你,整個聯盟都得被連累。”說到這,劉晴又想起來林洌差點沒玩得兩族都遭禍,火氣重新上湧,氣得身子湊前了沖着林洌罵道,“你這混蛋!看中了什麽,要把她搶到手,就要拉着所有的人陪葬!你現在又要拉上所有人為你的占有欲埋單嗎?”

林爸爸伸手輕輕拍了拍劉晴的膝蓋,劉晴砰一聲靠到沙發背上,恨恨地噴了一口氣。

劉晴憋了一腔的火氣。除了氣林洌不懂事,差點惹出無法挽回的大麻煩,更是一種突如其來的驚恐。其實不單只是林洌,連劉晴也沒想過獵人血的特性,能引起這麽嚴重的後果。獵人血的吸引力,說到底不過是家族史裏的一小段記錄。世上的吸血鬼不多,獵人更少,很多獵人一輩子沒碰見過一個吸血鬼,誰沒事會拿自己的血去身邊測試一圈玩玩。如果不是林洌這次拿自己的血這麽一試,劉晴有生之年都不一定知道獵人的血能對吸血鬼産生這麽絕對性的誘惑力。

林洌沉下眼簾,一臉愧疚,說,“媽,我很後悔,這件事我做得非常錯。我一定會護好她,也會看好她。我一定不會再讓更多的人知道她的血瘾。”

林洌繼續說,“但是雨淇,她不能普普通通地進聯盟。給她安排別的線沒有用,她遇到什麽根本不會向別人求救,只有我可以。而且不會有別人能比我更了解吸血鬼,也不會有別人比我更了解你們盟裏的運作和交接,我最清楚要怎麽動用你們手中的一切資源去保護她。”

林爸爸擡了擡眉,林洌說的是要動用他們手中的“一切資源”。如果她只是打算當普通的線,哪裏至于能動用整個聯盟的一切資源。

劉晴又被林洌“轟”一聲地點着了,“你不讓蕭雨淇進聯盟,我們連追蹤芯片都安不進去,我就問你這根線到底有什麽作用!她哪天失蹤了你去哪裏找她?你TM還要動用一切資源,就憑你是我們女兒是吧!”

“媽,”林洌在劉晴的轟炸之下,平靜地說,“我不是憑着我是你們的女兒,我是憑着你們訓練了我這麽多年,教了我這麽多年。全世界任你找一個人,誰能比我更清楚這些?我不是要進聯盟當雨淇的線,我要進聯盟幫你們。”

“你的意思是,你要當副會長。”林爸爸說。

劉晴又氣又不可置信,大笑了兩聲,“林洌!我沒說讓你進聯盟,想都別想!”

林洌問,“為什麽不讓?”

“你還小!這事沒得商量。”

林洌瞥了林爸爸一眼。林爸爸瞥了劉晴一眼,沒說話。

那就是,只要劉晴同意,林爸爸對林洌進聯盟沒意見。

林洌心裏一喜,面上淡淡地點點頭,對劉晴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說我還小。第一,你覺得我擔不起,我确實也做了很多不靠譜的事;第二,你擔心我,覺得進了聯盟跟你們的事情扯上了關系,我不安全。”

劉晴沒說話,臉色沉沉地看着她。

上帝大人不出手的時候,林洌向來是邏輯清晰,專業場控的。她在心裏捋了捋臺詞,開口說,“第一點,我們等一下說。關于第二點…媽,我常常在想,你這麽高調地跟當局對着幹,為什麽我們全家這麽多年都沒事?再說了,我們家裏這麽多的資料,當局都不想要嗎?我自己一個人住在B城到處游蕩,你們倆都不在,怎麽沒人抓我去你們面前威脅點什麽呢?”

林洌彎了彎眼睛,權當笑了,“所以說,我媽是真厲害。但是媽,你能護我一輩子,護到我死的那一天嗎?如果我不早日熟悉你手上的一切,萬一我某日離開了你的視線,卻無力自保,你擔不擔心?”

“哼,”劉晴諷刺她,“那你呢?你要護蕭雨淇護到她死的那一天嗎?萬一你某天一下沒看住,她無力自保,你又擔不擔心?”

林洌眼睛彎彎地笑了,“所以我給她準備着随時能帶她走的東西呀。舒舒服服的,一秒之內,人就沒了。媽,你也要給我準備一份嗎?”

林爸爸立刻皺起眉,林洌這一下用盡全力踩她媽媽的死穴踩狠了。劉晴一愣,一陣悲哀和深深的恐懼從心底騰地飙上來。這下她是真的氣得從沙發直接彈起,大步沖到林洌跟前擡手就想往下扇。但林洌的臉已經慘不忍睹了,劉晴氣得眼冒火星還是沒能下得去手,改為雙手扯着林洌的前襟一把将她從沙發上整個人抽了起來。林爸爸立刻過去,握住劉晴抓着林洌的手,對林洌厲聲說,“林洌,你過分了。”

林洌也意識到自己真傷着劉晴了,馬上收起了剛才那副嚣張表情,神色愧疚地道歉,“媽,對不起。”

林爸爸摟着劉晴的背,把她帶離了林洌身前,眼神還是很淩厲地看着林洌。但下巴對着林洌微微擡了擡。林洌立刻往後退了兩步,站得離他們遠了些。

劉晴過了好一會兒才稍微平靜下來了,說,“你不用激我。我就算把手上所有東西都轉給你,你也用不了。”

林洌說,“我會盡快學。”

劉晴深深看了眼林洌,苦笑一下,“你根本不知道這其中的疲憊和無力。你以為拿到聯盟的所有資源,你就能全方位全天候地護住蕭雨淇了嗎?John是怎麽死的?我們找了他這麽多年,難道我們不想救他出來?”

林洌說,“我知道,就算是你們,也不是無所不能的。但我可以幫你們,我們就至少一定會比現在更好一些。”

劉晴冷笑,“更好一些?你不幫倒忙就很好了。”

林洌沉了沉氣,忽然問,“John是不是有家人在美國?你上星期不是去美國了嗎?是去找他家人了嗎?”

劉晴立刻陰沉了臉,“林洌,你不該套我的話。”

林洌解釋道,“我只是猜的。我只想問,現在John的遺體怎麽處理,肯定不會發還給他的家人吧?”

林爸爸說,“沒有遺體,要抹去研究痕跡,第二天就已經只剩一副骨頭了。”

跟林洌猜想的一樣。

“還留着骨頭,”林洌陰寒地冷笑了一下,平靜地陳述,“難道要展覽。”

林爸爸說,“對,會放進德國的國家博物館。”

John死後,德國決定,吸血鬼的遺骨是不可多得的藏品,可以收進國家博物館。他們會開辟出一個專門的小藏室,科普吸血鬼的歷史和資料。在生化研究院裏沾了血的研究成果,會挑出能夠公之于衆的那部分,被包裝成“搜集而來的”資料,公開展出。

那副看起來完全和普通人無異的遺骨,會被放進一個大大的密封玻璃展櫃裏,擁有和木乃伊一樣的高級別待遇。如同林洌夢裏,困住了蕭雨淇的那個玻璃箱一樣,堅硬厚實,外面的氧氣進不去,裏面的呼喊永遠出不來。

林爸爸定定地看了眼林洌,他記得林洌主修的就是博物館學。林洌也看着他,在觀望他的态度。林爸爸站在劉晴旁,扶着老婆,隔着一個對峙的距離,瞪了對岸的女兒一眼。但瞪得挺軟的,軟得像翻了個“拿你沒轍”的白眼。

于是林洌點對點地看着劉晴說,“如果我有辦法,可以讓你們把他帶回去給他家人呢?”

劉晴盯了林洌一會兒,移開了目光,輕輕搖了搖頭說,“國家博物館的事,太偏了,我沒有人脈可以讓你插手的。”

林洌看着劉晴,眼神很淡定,“我有。”

劉晴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眉頭緊皺。

林洌說,“當然,絕大部份事情還是需要你們出面的。而且…”她頓了頓,帶着一點抱歉,說,“可能只能拿到骨灰。”

劉晴緊閉着唇,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轉眼看了看身旁半攬着自己給予安慰的老公。林爸爸扶着她肩膀的手慢慢撫着,笑了笑,說,“阿晴,你看,洌洌是不是長大了?”

劉晴眼睛裏竟有些濕意。在John這件事上,她終究還是有遺憾的。

劉晴去美國确實是要找John的家人,她們母女轉移了幾次,劉晴的人都跟上了,不過John之前沒消息,她們也就一直沒有去打擾。那天林爸爸從生化研究院出來,給她打電話,德國比美國加州早了九個小時。他那裏是午後了,她這裏才清晨,陽光不知出不出得來。劉晴第一次站在那座房子前,看見John家門外的一大片草坪上,有很多小雛菊。

John的妻子單身。不是離異,是從未結過婚。沒有人能跟不存在的人結婚。

小雛菊是野花,被風帶了種子來,飄落到平常人家前的草坪上,剛長出來,就會被鏟草機一下輾過,整整齊齊地砍斷。但沒過一兩天,又會有零星的小雛菊從草坪裏重新長出來。

四四方方的草坪一片綠油油,草與草間,千人一面,是絕對完美的一體性。而五顏六色的小野花,會破壞這種讓人安心舒服的一體性。很多居民都不喜歡野花。

但John家門前的草坪上小雛菊很多,應該是鏟草的時候故意繞開了。

也許不應該說,那是John的家門前。因為當他單身的妻子來開門時,劉晴說明了來意。她立刻說,“I don’t know any John.”(我不認識任何John。)說着就關了門。

劉晴隔着門,對她解釋聯盟和John的情況。說到後來,裏面傳來一點點壓抑的抽泣聲,輕輕的,幾乎聽不見。隔了好久,劉晴聽見那把已經沙啞的聲音,堅定地說,“I don’t know him.”(我不認識他。)

***

傍晚的天色暗得太快了,像有人指着天上一條鋪開的光譜,手指飛快地一劃,那天色就跟着在光譜上飛快地溜了過去。先是杏黃中揉入一絲橘紅,暈開了,漸漸地變成琥珀色,後來沉落為绛紫。随着一把烏鴉撒過天際,幾聲寂寥的鴉叫傳來,天色混沌,渾為了沉甸甸的鴉青。

蕭雨淇幾乎能數出它每一秒的變幻。

她坐在卧室的書桌前,桌上一盞臺燈,在她面前攏了一個光圈,時而大些,時而小些。蕭雨淇面前擺着一本應用心理學,偶爾翻一頁。翻頁也只是為了翻頁,前一頁不知道說的是什麽,後一頁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麽。

林洌看書總有目的性,林洌做的事也總有目的性,那是她的信仰和追求在引導着她。所以林洌往前沖的時候,眼神亮亮的,充滿期盼和自信,很吸引人。但蕭雨淇沒有。

她只是混沌地虛度了二十幾年,像坐在一列慢車上,聽着轟隆轟隆的鐵軌聲,沿着一條直直的鐵軌一直往前去。她對林洌說她不畫畫,是因為沒有東西想表達。她确實沒有,世界只是窗外往後流淌而去的風景,世界與她何幹。

卧室的窗簾大開,窗外吹進來持續的微風。蕭雨淇坐在書桌前,旁觀着天空按着光譜,一格一格地暗了下來。最後是誰用畫筆亂擾一通,天空完全黑了。

窗外透進來城市街角的街燈車燈霓虹燈,傳進來商鋪行人和車輛的生活雜音。她看着窗外,沒有找到月亮。太陽雖走了,月亮還沒來,那就,還不算晚。

忽然,手機震了一下,林洌問她吃飯了沒,想吃什麽。所以林洌她們已經聊完了嗎?蕭雨淇想問林洌有沒有又挨打,但寫了又删,最後只問,你們聊得怎麽樣?

林洌沒回答她,後來說給她點了一碗面,等一下外賣會來。

那就是,林洌可能聊得不順利嗎?是哪一部份不順利呢?

蕭雨淇站起來,手機就留在了書桌上。她的腳已經完全麻了,只能扶着牆慢慢走出客廳。林洌說蕭雨淇要很快地學會很多東西,要很快地戒了血瘾,要知道怎麽保護自己,需要什麽要開口跟林洌說。蕭雨淇想,林洌真狡猾,她讓自己什麽都不要瞞她,但是她呢?

她只會說她不疼,她只會說她不累。

她說爸媽都很疼她,臉上的傷都是自己打的。

外賣很快到了,蕭雨淇不敢開門,隔着門請對方把外賣放下。又等了十多分鐘才開的門。

蕭雨淇打開外賣,居然看見了一只額外加的荷包蛋,邊皮煎得焦黃,蛋黃卻是軟軟的。她們認識才不過幾個月,在一起吃飯的機會不多,幾乎每一次都被蕭雨淇搞得一團糟,林洌不可能知道她喜歡吃什麽。但美麗的巧合,仍然讓人很開心。

荷包蛋是巧合,林洌也是巧合,她們平平安安的,都是巧合。

蕭雨淇夾起荷包蛋,赫然感覺到兩顆尖牙刺了一下嘴唇。今天她的尖牙,自從進了林洌家以後就沒有收回去過。蕭雨淇想起林洌的房間裏,有一種陌生的、屬于林洌的味道。她忽然感覺手臂上爬滿了雞皮疙瘩,像有一條滑膩膩的什麽,在她的手上蠕動而過。拿着筷子的那只手麻了,一抽一抽,要抖不抖的。

蕭雨淇面對面望着自己。是又要開始了嗎?不會的,不可能的。劉晴姐說過,她不可能對獵人的血産生生理性血瘾的。

是心瘾,是她自己的問題。是心瘾,忽略它就好了。就像抑郁的時候,讓自己開心點就好了。

蕭雨淇用已經麻痹的手托着筷子,顫顫巍巍地托起那只荷包蛋,湊過去咬了一口。蛋破掉了,蛋黃沿着蛋皮,沿着她的唇流到面條上,黏糊糊地糊了面條一臉,緩緩地往下滲去。面條的所有縫隙都要被封住了,面條不會窒息嗎。

嘴裏的蛋黃有一陣騷腥的氣味,是動物的內髒氣味,鐵鏽的味道,是血的味道。

蕭雨淇胃裏忽然一陣翻江倒海,這下她的手終于肆無忌憚地抖了起來,抖得跟個電動的篩子似的,筷子啪嗒跌落地上,咬了一口的荷包蛋整片跌回外賣碗上,吊在碗邊,像一具挂在泳池邊,穿腸爛肚、半死不活的身體。蕭雨淇坐不住,一下子跪到地上幹嘔了幾下,冷汗瞬間就滲了出來。她急喘了幾下,要摸手機。手機不在身邊。

蕭雨淇的額頭已經冒起了一片點點滴滴的小汗珠,臉旁粘着曲卷的幾縷碎發。長長的卷發搭在背上,滑落地上,鋪開了,描繪出一幅谪仙跌落凡塵,病态、疼痛且蒼白的絕美畫卷。她艱難地擡頭,望了廚房一眼,想起來冰箱已經沒有血包了。屋裏沒有血包,沒有林洌,她只有她自己,然而她答應過林洌不咬自己…她垂着頭,趴在地上,急急地喘着。廚房…有刀,她只答應了不咬。

蕭雨淇一手把自己撐起,另一手攀着咖啡桌要站起來,忽然看見咖啡桌上的一個藥店袋子。

林洌說過,她買了抽血器。

***

林洌一家三口圍在飯桌前,林洌如她媽所願的,一邊滾着蛋,一邊簡單地跟爸媽解說自己關于怎麽帶回John骨灰的思路。劉晴此刻已經很平靜了,又回到了那個高效能幹的會長身份裏。林洌說完最後的修正版計劃之後,劉晴邊思考邊點頭,“行,你去聯系你的教授,我去伯恩找找人。”說着馬上就站起身來,林爸爸拉着她,“快八點了,先吃飯吧。你不餓?”

劉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林洌,說,“呃,忘了…沒煮飯。”她看了眼林洌手邊的那一大碗水煮蛋。林洌沒忍住噗哧一笑,馬上換來她媽媽一記眼刀。

林爸爸也笑,松了拉着劉晴的手,“行行,我去煮個面。你進去訂機票吧,這次換我回美國。”美國也是回,B城也是回。

劉晴說,“你不去瑞士?要不去德國坐鎮也好呀。”

林爸爸說,“幫洌洌打個下手,找些學者從旁幫忙施點壓。”

劉晴瞥了他和林洌一眼,沒好氣地笑笑,轉身進房間了。

林洌翻過手機說,“我點個外賣吧。茶餐廳行不行,三菜加白飯。”還能給雨淇點個東西。她現在不知得胡思亂想成什麽樣呢,肯定沒心思吃飯。林洌先發了信息給蕭雨淇,問她想吃什麽。蕭雨淇馬上回了,問她聊得怎麽樣。得得,果然問雨淇想吃什麽就是白問的。林洌直接點了個牛腩雲吞面給她,又加了個燙生菜,想了想,又加了個荷包蛋。

林爸爸看着她忙了一通,點個外賣還帶對着手機苦思冥想一番,又要對着手機癡癡傻笑一番的。他笑着搖搖頭,捧着自己手邊的茶慢慢啜着。

林洌點好了外賣,沒耐性地丢下了那顆她媽讓她滾的蛋。枕着手臂趴在桌子上,眼睛朝上,嘟着嘴看着她爸爸。她極致地用腦用了一整天,此刻是真的有些累了。眼睛睜的大大的,卻放着空。

林爸爸瞄了眼主卧的方向,微微笑着說,“我都沒想到還有這一招,能把骨灰拿回來。”

林洌眨了下眼,垂下眼簾,說,“你要想的話,怎麽會想不到呢?”林爸爸默默喝了一口茶,沒答話。林洌又問,“今天是什麽茶?”

“熟普洱。”林爸爸說,“溫和,正氣。給你來一杯?”

“不要,一股塵味。”林洌開玩笑道,“爸,你不是嫌我不正氣,才喝熟普正正家風的吧?”

林爸爸放下杯子,默默了幾秒,伸手去摸林洌的頭,柔聲說,“不,爸爸很高興。無論最後我們能不能拿回骨灰,你能想到這一層,你比爸爸正氣。”

林洌被她爸爸摸着頭,舒服地閉上眼睛,說,“你擔着太多事了,只能關注到最實用的那一層。”

林爸爸對着閉上眼睛的林洌溫和地笑了笑,輕聲說,“是爸爸老了,很多事,就放棄了。”

林洌父母關注的,是能不能找到那個活生生的人,能不能把他救出來,又能不能幫他無痛地走,免受折磨。而當那個人走了,只留下一個軀殼以後,這件事在林爸爸這裏就算告一段落了。

而林洌,卻想着一個人,無論生死,都不應該被擺在博物館,而應該回到他愛的人身邊。

劉晴為John争的是命,林爸爸為John争的是人權,林洌為John争的是尊嚴。

林洌爸媽要的,是保護世上的獵物。從前,獵人從吸血鬼手裏保護平常人,如今,獵人從平常人手裏保護吸血鬼。

而林洌要的,是世上再無獵物。

她對蕭雨淇的保護,跟劉晴對蕭雨淇的保護不一樣。

從前的林洌,很想把一道白月光捧在手心裏。但她後來發現,月亮的光輝,原來需要太陽的給予。太陽暖暖的,月光就能亮亮的。

雖然,月食的時候,月亮可能會被埋進黑暗裏。

***

外賣來了,劉晴吃了幾筷子,想回房間。林爸爸拿了個大碗,盛了半碗飯,又鋪好了蔬菜和沒有骨頭的肉,遞給她,說,“吃完。”

劉晴賭着氣又坐下了,嘴裏嘟囔着,“人家還等着我回複呢。”

林爸爸點點頭,“是啊,他們好好等着呢,急什麽。”

劉晴翻了個白眼,捧起碗,抄起筷子,頭一低,林爸爸又幽幽地加了一句,“慢慢吃。”

林洌抿着嘴不敢笑,乖乖地咀嚼着父母塞進她嘴裏的狗糧,偶爾瞄一眼手機,蕭雨淇安安靜靜的,沒有找她。

林爸爸忽然開口,“洌洌,問你一件事。”林洌立刻擡頭。林爸爸說,“John有一個遺願,給了我一個字,應該是Dairy或者Daisy。我還在想是什麽意思。”

林洌問,“确定是這兩個字其中之一嗎?”劉晴放下了筷子,轉了轉眼珠思索着。

林爸爸的右手在桌上點了幾下,認真回憶了一遍,說,“應該不會錯。”

林洌撅着嘴,邊想邊說,“Dairy…不像,也沒聽說過他跟什麽奶的産業有關系。Daisy…會不會跟他家人有關?”

劉晴立刻湊前了身子,剛想說話,瞟了眼林洌,又閉上了嘴。林洌和林爸爸都安靜地看着她。過了空蕩蕩的好幾十秒,劉晴慢慢地開口,“他老婆孩子現在的家,門前草坪上種了很多小雛菊。是不是他們夫妻倆就喜歡這種花?”

林爸爸瞟了林洌一眼,林洌抿着嘴憋着笑,雙眼彎彎的就差沒高興得直接跳起來了。

吸血鬼家人的信息,尤其是暴露的吸血鬼有孩子這件事,在聯盟裏絕對屬于最高機密。吸血鬼的孩子很有可能身上帶有吸血鬼的特征,即使沒有,也不妨礙當局把孩子抓回去配合研究一番。吸血鬼的後代啊,多珍貴難得的研究材料。

如果林洌只是作為劉晴的女兒,劉晴不可能告訴林洌這些。

林爸爸瞪了林洌一眼,警告她別太得意。他夾了塊軟軟的,不用咬的燒豆腐,塞到林洌碗裏,說,“洌洌怎麽看?”

林洌正了正表情,看起來是很正經在思考事情的樣子了。她接口說,“會不會,是他老婆孩子的名字?”

劉晴假裝沒看見那父女倆的眉目傳情,沉着臉說,“他老婆叫Amanda Flythe,女兒跟媽媽姓,叫Dana。也許是小名?或是另外的人?”

林洌想了想,翻出手機查小雛菊的花語,對着手機讀,“純潔、天真、和平、希望,深藏在心底的愛。”

一家人默默的,沒有人說話。

劉晴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碗,很久以後嘆了口氣,放下筷子,轉身回房間了。林爸爸沒再攔她。

一具被放置在研究臺上,如死肉一般被撕皮剔骨後的軀體,心裏怎麽可能還有純潔、天真、和平和希望,怎麽可能還有愛。

說到底,一個吸血鬼,他憑什麽有心。

也許,Daisy只是一個幻象。也許他在臨終時,對着溫柔的死神,看見了一個他原本想要看到,也本以為自己會看到的世界。那裏有一片草坪,上面生長着沒有被鏟除的小雛菊。

***

飯後林洌問了她爸關于幫蕭雨淇戒瘾的事情。林爸爸确實給了林洌一個方案,但最後他又說,“如果你狠不下心,我們帶她去一個安全的地方,你們隔開來。過幾個月就好了。”

“爸!”林洌急道,“我答應過要陪着她的。你不知道,我對她可狠了。”

林爸爸輕嘆了一口氣,忽然說,“你還記得希臘神話裏,音樂之神俄耳甫斯的故事嗎?”

音樂之神俄耳甫斯的妻子歐律狄刻被毒蛇咬死了,他悲痛欲絕,找到了冥王要複活妻子。冥王提了一個很簡單的條件,在兩人走出地獄前,俄耳甫斯不能回頭看妻子。

但俄耳甫斯竟然沒忍住,在最後一刻回頭看了一眼妻子。于是,他最愛的歐律狄刻在他面前再死了一遍,永遠沒有再回來。

“洌洌,”林爸爸說,“這事不容易。”

林洌眼睛笑笑,點點頭,“我知道。我不會回頭的。”

***

林洌邊跨出家門邊給蕭雨淇撥電話,第一個電話沒人接,第二個電話沒人接。她提前叫的車已經到了,她趕緊上了車,不斷地撥着電話,偶爾擡頭問司機,“師傅,能不能再快點?”她的一只手捏着前座的椅背,另一只手重複地撥着電話,聲音裏帶着一點顫意。

從林洌的家,到蕭雨淇的家,開很快很快的夜車,原來還是需要十幾分鐘。車子在轉最後一個彎的時候,電話接通了,蕭雨淇的聲音傳來,斷斷續續的,“林洌…我找不到,好痛…”她在哭。

車子還沒停穩,林洌就已打開車門沖了出去。她兩三步跨上一層樓,兩三步又跨上一層樓,撲到蕭雨淇家門前用力拍了兩下門,“雨淇!開門!”

屋裏沒反應。

林洌扭了扭門把手,門理所當然地鎖着。“雨淇!”她用力拍了好幾下,“雨淇!開門啊!”

林洌忽然想,糟了,雨淇不是不在家吧?她急忙翻出App來查蕭雨淇的定位。蕭雨淇在家。

她擡頭,改為用拳頭砰砰地捶着,大聲喊,“蕭雨淇!開門!”

屋裏傳來一些雜音,林洌心裏一團亂,聽不出來是什麽聲音,又掄起拳頭捶了兩下門。然後屋裏忽然有個什麽東西倒了,咚一聲悶悶地撞在地上。林洌心裏一陣陰涼,她緩緩地蹲在門前,輕輕拍着門,“雨淇?雨淇,你能不能過來?雨淇…你應一下我…”

忽然,門從裏面敲了兩下,很輕,很慢。聲音的位置很低,貼着地面敲過來的。

林洌立刻不敢說話了,貼耳聽着屋裏的聲響,卻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得那樣兇狠,咚!咚!咚!幾乎要撞穿她胸腔內髒,從她喉嚨裏吐出來。

屋裏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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