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歸途
歸途
天已經黑透了,然而時鐘在鵝黃的燈光下滴答、滴答地踱着步,如同夕陽下的一場漫步,那麽懶懶散散,不緊不慢。
客廳角落有一盆小小的栀子花,旁邊座地一盆大大的龜背竹。屬于盆栽的角落,一絲花木的氣息也沒有。林洌全家人都忙,家裏的植物都是假的。
一屋家具彌漫着淡淡的木香,桌上一杯熟普洱缈缈升起一點沉穩的茶葉香。真實在眼前的植物,聞起來一股塑膠的味道,反而已經砍掉曬幹的,卻散發着生前的清香。
飯後,林洌收拾飯桌,餐具大多是外賣配的,沒有什麽可洗。林爸爸起身去廚房,林洌馬上跟了進去,邊把剩菜放進冰箱,邊問,“爸,雨淇的瘾,是不是沒那麽簡單?”
林爸爸彎腰翻出一個鍋子來,開着水龍頭等盛水,沉思着沒開口。林洌疑惑地看着他,說,“嗯?你還要煮東西,不是剛吃完飯嗎?”
林爸爸扭頭看她一眼,關了水龍頭,把鍋移到爐上架着,開了火。他擦了擦手,轉身背靠着臺面,看着林洌,等了一會兒,林洌還是一臉問號。他嘆了口氣,說,“伸手。”
林洌一頭霧水,把手伸出來。斜斜的,一個握手的姿勢。
林爸爸把她的掌心打開朝上,舉手啪的一聲用力打了下去。他的掌心擦過她的掌心,兩個人一樣痛。林洌愣住了,手掌燒起來,她也不知道要甩甩手,只是睜着眼睛望着他。雖然這遠遠不夠她扇自己的巴掌疼,但這是林爸爸唯一一次打她。從前,往後,唯一一次。
“你媽媽剛才吃了幾口東西,你知道嗎?”林爸爸問,林洌呆呆地望着他。他搖搖頭,說,“你不知道。你心裏有人,放不下她了。林洌,你和你媽媽,對自己珍視的人的保護方式,一模一樣。她不讓你進聯盟露面,你不讓蕭雨淇觸碰真實的世界。”林爸爸接着說,“但我和她不同。你要進聯盟,我向來是支持的。但你,不應該為了要盡快護着蕭雨淇,就踏着你媽媽的軟肋踩過去。恃愛行兇,你那是往她身上捅刀子。”
林洌下午跟劉晴說過,如果不讓她進聯盟,不如直接給她準備毒藥,以防未來自己無力自保。
林洌臉上淡淡的傷紅,此刻混合了愧疚和心疼,漲得更紅了。她抿着嘴,沒說話。
林爸爸望了她一會兒,說,“等一下我煮好了面,你拿進去給她。”
林洌還是沒能出聲,點了點頭。兩人默默聽着火焰的斯斯聲,過了一會兒,林洌喉嚨間的那團針刺的東西退下了,她才開口,“不是,還有飯和菜嗎?”
林爸爸說,“她顧着John的事,不會吃的。”
“那你煮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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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爸爸又轉頭看她,無奈一笑,“你但凡分一點心到你媽媽身上,就不會問這樣的問題。你剛才是不是點外賣給蕭雨淇了?”
“呃,對。”
“她自己不點外賣,不吃飯,你點給她,她就吃了?”
雖然蕭雨淇沒心情吃東西,劉晴也沒心情吃東西,但因為遞過來的食物裏,揉進了那個人額外的付出和愛意,她們就多少都會吃兩口。
“對不起。”林洌說,“等一下面煮好了,我拿進去給她。”
“你對不起的不是我。”林爸爸說。
林洌的神色還是沉沉的,但也不妨礙她嘴賤一下爸爸,“傷了你老婆,讓您心疼了,還是挺對不起你的。”
林爸爸的手指隔空點了點她,微微笑了笑。
一鍋水安安靜靜的,只有鍋底燃燒的火焰的聲音。
林洌看了眼林爸爸,想說話,又吞了回去。腳在地上踢了兩下,倚在冰箱上。林爸爸看了看她,說,“你剛剛問蕭雨淇的瘾。”
林洌立刻站直了,說,“你是不是有辦法?”
林爸爸沒正面回答她,“你媽媽跟她說過,她對獵人不會産生生理性血瘾。”
林洌馬上說,“我看書上也是這麽說,說獵人的血不會刺激吸血鬼體內的細胞和神經,照理來說是不會拉高快樂阈值的,也就不會減少多巴胺。那雨淇是怎麽回事呢?就單純只是心瘾?”
林爸爸擡了擡眉,重複她的話,“單純,只是,心瘾?”
林洌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我不是說心瘾就簡單了,但總比生理加心理一起來的好吧。”
“心瘾都離不開生理的配合。”林爸爸看了看鍋裏的水,水開始冒煙了,鍋底有幾串小小的氣泡升騰上來。
林爸爸說,“你記得巴普洛夫的狗嗎?”
林洌點頭,“記得,每次給狗喂食的時候都搖一搖鈴铛,久而久之狗聽到搖鈴就會流口水了,即使沒有食物也一樣。”林洌想了想,“你是說,雨淇将血這個東西,跟別的什麽聯系起來了嗎?”
林爸爸贊賞地看着林洌,點點頭,“你媽媽說的是對的,獵人不可能造成吸血鬼的生理性上瘾。但要說蕭雨淇完全沒有生理的瘾,也不太準确。”他看着林洌,問,“蕭雨淇在上瘾之前,每次吸你的血的時候,你都在做什麽?”
林洌很認真地回想,“每次都是在學校,我肯定得擋着她的…”第一次在畫室,雨淇那次咬的是手臂,林洌半彎着腰站在蕭雨淇身前,手裏拿着針筆,環在她背後虛虛地圈着她。第二次在圖書館,雨淇吸的是舌頭和脖子,舌頭就是…抱在一起親了。而她咬林洌脖子的時候,林洌用身體擋着她,手緊緊地抱着她。
再後來雨淇去香港,那時候她已經上瘾了,把自己困在家裏終日喝血。
“我抱着她。”林洌邊沉思邊說。并沒有不好意思的神色,純事務性讨論。“只有兩次,兩次都抱着她。”
林爸爸聽着女兒的情史,雲淡風輕地點點頭,“看出來了,蕭雨淇喜歡碰你。”
林洌卻忽然眨了幾下眼,下巴往上揚了一下,手握拳擋在嘴巴前,憋着一臉壞笑望着她爸。
林爸爸無奈地轉過身去,掀起鍋蓋看了看,邊放面條邊糾正自己的措辭,“蕭雨淇喜歡觸碰到你。血的味道本來對她就可以造成誘惑,而獵人的血在她體內産生的鎮靜作用,算是加成,加上你抱着她,幾件事揉在一起,如果帶給她一種她所需要的感覺,那麽以後每當其中一件事情發生的時候,她的大腦就會自動地期待另一件事發生。”
林爸爸的手指在林洌身前虛虛地劃了一圈,“她每次在你身前,靠得近的時候,會特別容易露出血眼,是嗎?”
林洌想了想,有好幾次她在雨淇家門前和樓道裏,雨淇被夾在她和牆壁之間,确實都露出過吸血鬼的樣子。她還記得當時雨淇的頭發微微撥過自己的下巴,癢癢的,同時心裏總是疼疼的。那幾次,她們情緒都不太好。
林洌說,“好像是這樣。我還以為,是因為她當時情緒有點激動。”
林爸爸說,“跟情緒當然也有關,也可能是因為靠近脖子。但也可能是因為,這個姿勢,和擁抱很相似。”
林洌恍然大悟,“你是說,擁抱,跟血,這兩件事要拆開?就像食物,跟搖鈴。拆開了,就能戒瘾了。是嗎?”
林爸爸轉身用長筷子把面撈出來,拿起醬油瓶,手穩穩地往面裏倒着細細的一絲醬油。林洌嘟了嘟嘴,腳又掂了掂。林洌掂起腳,高得能直接越過她爸的肩膀看見臺面上那碗面。高高的小女孩不敢打擾她爸搞精細的醬油手工藝術品。林爸爸倒完精準的完美醬油,遞給林洌,“給你媽送過去。”
林洌雙手捧着碗快步走進房間。
林爸爸把鍋洗好了,晾在一旁,順手還擦了擦臺面。又煮了一壺水,泡着剛才喝了一半的熟普洱。他走到客廳坐在沙發上休息了一會兒,才看見林洌從主卧出來,輕輕關上門,然後飛也似的溜到他身邊,砰的一聲降落在沙發上,微微喘着,快速地報了幕,“放心吧我看着媽吃了半碗了!”她舔了舔唇,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湊前了身體,雙肘壓着自己的膝蓋,眼睛亮亮地盯着林爸爸,“兩件事拆開來,然後呢?”
林爸爸失笑,說,“跑來跑去的,不要喝杯水?”
“爸~”林洌拉住了他的衣袖,委婉地說,“挺晚的了。早點說完你早點休息。”
林爸爸笑着搖搖頭,正了正神色,認真地問,“你急什麽?你早去晚去,有什麽不同?”
“爸,今天雨淇一下子接收的信息太多了,肯定消化不來。”林洌嘆了口氣,“雨淇一慌,就特別容易犯瘾。”
林爸爸點點頭,語速放得很慢,像是在慢慢地讀出一道題目,“你為什麽覺得她的慌,和上瘾有關系呢?”
林洌看爸爸的反應,這應該是說到核心了。她認真地回憶了一下,說,“五一的時候,我們好幾天沒聯系,後來我在圖書館割了點小傷,她反應特別大。前幾日她知道了我騙她,緊接着就失控了幾天。爸,其實她有人陪着的時候,不一定需要血。昨天我們在一起,她就完全沒碰血,一點都沒碰。”
林爸爸點點頭,“那麽你覺得,蕭雨淇在血瘾發作的時候,其實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林洌篤定地說,“陪伴,她需要人陪着。”
林爸爸說,“你媽媽調查過,蕭雨淇的生活很簡單,幾乎可以說,除了事務性需要,她基本不接觸任何人。”林洌點點頭,林爸爸又說,“你說大家稱她為美術之神,那麽她應該在藝術系是備受關注的。那為什麽後來轉系了呢?”
林洌皺着眉思考,“她是不是,在推開這些東西… 是不是因為不信任它們能長久,所以…從一開始就不要嗎?”林爸爸沒說話,林洌恨不得把腦袋裏的神經末梢全都翻出來,親眼盯着,親手把它們一絲絲地捋順了,“你是說… 她需要,安全感嗎?”
林爸爸說,“我認識她不深,不敢斷言。這是你和她,也許是她自己,需要去探究的問題。但無論蕭雨淇需要的是什麽,那個東西才是核心。血和擁抱,還有陪伴,都只是形式。”他頓了一下,“如果你問的,只是蕭雨淇要怎麽戒血瘾,那麽我可以告訴你,只要把血和任何她依賴的東西分開,很快她就戒了。”
林洌接着說,“但不代表她以後不會再染別的瘾。”
林爸爸點點頭。
林洌沉默地想了一會兒,擡頭看見她爸正安靜地看着她。她苦笑了一下,臉上的疼都顯得不那麽疼了。她說,“爸,我本來以為,你是因為怕雨淇的血瘾會連累獵人,才幫她戒瘾的。”
林爸爸喝了口茶,沒看林洌,平靜地說,“那麽現在呢。”
林洌柔聲說,“只是覺得我爸很溫柔。”
林爸爸搖了搖頭,說,“我不是在幫蕭雨淇梳理她的心病,我是在給你忠告,你明白嗎?”
林洌馬上就張了口,坐直了。
她想說點什麽,想證明點什麽,至少承諾點什麽。說一點砸地有聲的,比如愛和堅定,比如信心和不悔。她想在此時此地,在爸爸面前,給自己立個高高大大的flag,然後以一生去踐行。那多帥啊,多爽啊。
但她從今天開始,将要走一條累着說不累的路,一條自己匍匐着還能把蕭雨淇納入懷裏護着的路。在她的追求裏,那些一諾千金的帥,那些意氣風發的爽,都不應該再被排在重要的位置了。
林洌閉了嘴,沉默良久,認認真真把她爸給的忠告沉澱進心裏,預想了很不想預想的可能性。最後,她說,“爸,我想陪着她。”
其實這也是很立flag的,不過林洌終是年輕。青春,就是用來辜負的。
***
蕭雨淇在客廳的地板緩了緩,一手按着地板把自己撐起,另一手攀着咖啡桌要站起來。手也抖,腳也抖,站不起來。廚房離她不過幾步的距離,對她來說已是懸崖的對岸了。她答應過林洌不咬自己,可是刀子離得太遠了。
她的臉色一片青白,一身涼嗖嗖的冷汗。為什麽沒有生理瘾,她依然擺脫不了自己?她把額頭貼在咖啡桌的邊緣,桌沿堅硬而冰冷,低垂的頭只看得見自己撐着地板的手。
林洌說,現在一個眼錯不見,就怕蕭雨淇要出事。
蕭雨淇心想,是啊,因為她太沒用了。她答應了林洌一個很光明的将來,那裏會有一個堅強的蕭雨淇,那個蕭雨淇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緒和在人前的樣子,那個蕭雨淇博學而堅韌,那個蕭雨淇不會有這種無中生有、害人害己的血瘾。那個蕭雨淇,會如同蛻變後的美麗蝴蝶,飛向任何她向往的地方,享受林洌憧憬着要帶給她的自由。
但是她,她只是這個蕭雨淇。她的雙腳神經不受控地抖着,她陷在此時此地的流沙地裏,怎麽也攀不上最低标準的地平線。現在的她,和未來林洌想看見的她,隔着一個她不敢想象的距離。
太遠了。未來的蕭雨淇太遠了,連廚房也都太遠了。
她完美地對自己解釋通了自己将要做的一個選擇,一個無可奈何的選擇。蕭雨淇如釋重負,蒼白的唇邊含着一個輕蔑的冷笑,把撐在地上的手擡到咖啡桌面。她擡頭,牙齒貼在手臂上,血紅的眼睛正正對着桌上的一個藥店袋子。她疑惑地和袋子對望着,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林洌說,蕭雨淇要的話,只能要林洌的。所以林洌買了抽血器。
她睜着眼睛看着那個袋子,居然微微地笑了出來。然後她閉上了嘴,收起了牙,只有柔軟的唇貼着手臂。和那個人一樣溫柔。
蕭雨淇伸長了手,把藥店袋子一點點地扯過來。
也許她可以,再努力一次。
***
林洌坐在沙發上,想着蕭雨淇。
蕭雨淇所缺失的,不管是安全感也好,陪伴也好,都如同她人生路上的一個巨大的泥坑。無論路面上将有什麽要經過,好的壞的,只要沾上一點能滿足她需索的感覺,就會如同綁上了不可抗的重力。路過,就一定會往坑裏掉,陷在裏面就再出不來。
這一次是血粘上了林洌帶給她的溫柔依戀,帶來了安全感;以後也可以是名利粘上了掌控感,帶來了安全感;也可以是酒和毒粘上飄飄然的輕松自在,趕走了不安全的感覺。只要那個泥坑一日不填平,蕭雨淇就一日都是易上瘾體質。只看有沒有人能像林洌一樣,穿破她的外殼,執着地把那個上瘾物遞到她面前而已。
但現在,時間并不打算等林洌去慢慢修補蕭雨淇的一生。林洌必須盡快,把陷在血瘾裏的蕭雨淇拉上來。她們誰都背不起任何無辜者的命。
林洌從一輩子的漫長思考中抽身出來。她今天實在是又疼又累又傷,動不起腦了。她湊前了一點,只想問她爸爸拿一個快速的答案,“所以把血和擁抱拆開來,就能戒瘾了是嗎?那其實我陪着她,她不喝血,不是已經戒了嗎?”
林爸爸說,“戒煙的人因為睡着了,十幾個小時沒抽,也不能算是戒了。得要是他煙瘾犯了,而他能放得下一根煙,再犯,再放下,以後不想着念着了。那才叫戒了煙。”
林洌皺了皺臉,說,“那她要是犯瘾了,我給她抽點血。我在旁邊陪着她,不抱她。行嗎?”
林爸爸今晚很慷慨,不搞随堂小測了。他松松地握了兩個拳頭,說,“這一頭是血,另一頭是任何形式的依賴和安慰,兩頭不能同時并存。當然,對于蕭雨淇來說,具有安慰作用的,一定還有其他東西。你不可能把它們全都跟血完全剝離開來。不過單是抽掉你們觸碰這個因素,應該就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林爸爸頓了頓,重申道,“不單單只是擁抱。你身上的任何東西,只要是連着你的,看來對她都有點安慰作用。”
林洌來不及消化,只是接着了上帝的答案,再次确認道,“那就是,她在房間的這頭喝血,我在房間的那頭陪她?我不碰到她不就好了。”
林爸爸說,“也可以這麽理解。”
林洌點點頭,沉思了一下,說,“行!我去找她。”說着就站了起來。她的畫板袋和背包都堆在門口,林洌進主卧和劉晴說一聲,什麽都不必收拾就能出門了。
“洌洌。”林洌站着,林爸爸坐着。他叫了她一聲,卻又沉默了。林洌低頭看她爸爸,只覺得他擡眼望向自己的目光裏,有點不忍和心疼。
她以為爸爸心疼自己的臉傷。林洌柔聲說,“爸,怎麽了?”
林爸爸說,“如果你狠不下心,我們問問她願不願意去一個安全的地方。只要她不露面,過幾個月她血瘾好了,我們就帶她回來。”
“爸!”林洌急道,“我答應過要陪着她的。你不知道,我對她可狠了。”林洌說,“我一定不碰她。”
林爸爸輕嘆了一口氣,忽然說,“你小時候有本希臘神話的填色冊。我記得你很喜歡音樂之神俄耳甫斯的那一頁。”
林洌笑了,她記得那一頁。
說的是音樂之神俄耳甫斯的妻子歐律狄刻被毒蛇咬死了,俄耳甫斯悲痛欲絕。他找到冥王,用他最擅長的音樂天賦,換得冥王答應給他一個機會,把妻子救回人間。冥王只提了一個很簡單的條件,在兩人走出地獄前,俄耳甫斯不能回頭看妻子,否則她将永劫不複。
俄耳甫斯一直在走在前面,耐心地領着妻子。妻子被蛇咬過的傷口疼了,他沒回頭;妻子哭着求他,他沒回頭;妻子質疑他的愛,他沒回頭。都已經走到地獄的邊界了,不知為何俄耳甫斯竟沒忍住,在最後一刻回了頭。于是他最愛的歐律狄刻就在他面前再死了一遍,永遠沒有再回來。
林洌喜歡那個故事的荒誕和可笑,還在那一頁填色冊上,為墜落的歐律狄刻畫上了卡通火焰。熊熊烈火,焚燒着永劫不複的歐律狄刻。增加一點悲劇的張力。
林爸爸又叫了一聲,“洌洌。”林洌臉上一片細細碎碎的傷,但看着他的一雙眼睛很幹淨。
他說,“這世間上有千千萬萬個俄耳普斯,每個俄耳普斯都有自己回頭的理由。這不是俄耳普斯的錯。”
林洌眼睛閃閃的,充滿自信和期盼,“放心吧。我不是俄耳甫斯,我不會回頭的。”
林爸爸沉吟了一下,點點頭,“去吧。”
林洌進房間跟她媽媽說再見,又折回來跟他說拜拜,讓他們路上小心,下飛機了給她發信息。
大門關上了,林爸爸沉默着,捧起那杯溫和又正氣的普洱。林洌說,一股塵味,她不喜歡。林洌是太理想主義了,她還不知道塵的好,塵土粘着地,才是人間的味道。
***
在蕭雨淇的想象裏,抽血器應該是一臺大大的機器,連着膠管。針尖一刺進血管裏,血就會順着膠管流過。然而藥店袋子裏的抽血器,小小一盒,比補鐵口服液的包裝大不了多少,裏面沒有任何儀器設備。她手顫得厲害,胡亂地把包裝盒撕爛了,裏面很多個小小的獨立包裝掉了出來,散落在地上。好像是不同的部分,需要組裝的。
蕭雨淇閉了閉眼,忽然一陣熱潮沖上腦後,額頭瞬間又冒出更多冷汗,臉上已經全麻了。腳在冷硬的地板上折起,被她自己壓得很痛。她現在看不了說明書,手在地上混亂地摸了摸,終于找到一個小包裝袋裏,有一個針頭,針頭後連着一個很小的,像是漏鬥的東西,應該是要連接什麽的。但她無力思考了,只要有針頭,血就出得來。跟吸管一個道理。
左手吊在咖啡桌上,早麻了。她用右手把那個針頭拿起,牙齒咬開包裝袋。針頭拿出來時流過一絲鋒利的冷光。太好了,她想,就怕它不夠鋒利。
蕭雨淇把針頭對着手肘處最顯眼的那條蜿蜒的淡青色紋路斜斜地刺了下去,手指彈了一下,但其實不疼。手全麻了,那種麻痹感更疼,針刺的反而沒什麽了。
可是,沒有血出來。
她皺了皺眉,把針抽出來。針頭映着一點血色,皮膚上留下一個小小的點,微微凸着。她用力捏起那一點,從中慢慢地滲出來一滴極小的血,像一個紅紅的光點,眨一眨眼就能扇沒了,連實體都沒有。
她握着針頭在同一條青色紋路往下一點,刺了進去。沒有血。往下一點,再往下一點。那條青色的紋路,是幹枯的。于是她換了一條,又換了一條,後來換了一只手。難道她身上的血管,都是幹枯的。
蕭雨淇滿頭大汗,胃裏像被電鑽不停地鑽,鑽穿了一個洞,忽然又換個位置繼續鑽。窗外的微風拂過,貼住了渾身透濕的冷汗,蕭雨淇整個人打了個幾乎讓她筋攣的寒顫。
她擡頭望了眼廚房,廚房現在更遠了。
她咬了咬牙,扯掉手腕上的繃帶,露出四個猙獰的傷口,皮膚皺巴巴地,向傷口扭去,像蒸籠裏的叉燒包上的折子。有兩個傷口的皮肉略顯粉紅,有兩個是紫紅色的。她往其中一個紫紅色的傷口直直地,一針刺了下去。應該是碰到骨頭了,整條左臂彈了一下,像一條砧板上被拍了一刀的魚。骨頭裏一陣很癢很癢的疼,從那只受傷的手腕開始,一直到手臂,到肩膀,到另一只手。疼得扯得她頭都開始痛。
整個世界忽然震動起來,一下一下,不停地震着。吵得耳膜都幾乎要被震穿。她一陣反胃,已經沒有力氣幹嘔,頭無力地靠在手臂上。忽然間好像什麽都感覺不到,也聽不到了。
時間錯了位。不知過了多久,空氣裏仍有滋滋滋滋的震動聲,但已經溫和了很多。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如同極目盡頭,拍着沙灘的海浪。溫柔的,一下,一下。
是卧室裏的手機。
她撐着坐了起來,看來最洶湧的那一波已經過去了。她壓着咖啡桌,要站起來。還是不行。
蕭雨淇慢慢地挪到卧室書桌旁的時候,腳麻已經好多了,但她也不想站起來。手機居然還在持續地震着。她坐在地上,舉起手摸到了桌上的手機,捏在手裏,手臂軟軟地打到大腿上。她低頭一看。
林洌。
一滴淚瞬間就落在屏幕上。
她接起電話,“林洌…”她想說對不起,但是一開口就變成了,“我找不到,好痛…”
林洌這兩個字,大約是一種咒語。蕭雨淇只要誠心地念出來,就好像什麽都能好一些。她哭着對着電話叫林洌,聽不見那邊說了什麽,也不知道那邊到底有沒有說什麽。她的電話放在大腿上,連免提都沒開。大約她根本沒反應過來這是一通真實的電話,能連接到真實的林洌。
大門忽然砰砰地響了兩下,“雨淇!開門!”蕭雨淇猛然扭頭,在一片漆黑的卧室裏,望着明亮的客廳那扇被拍得微微震動的門。門把手被用力扭了兩下,咿呀作響。門不斷被拍着震動着,林洌的聲音一直在叫她。這是真實的林洌。
蕭雨淇扶着牆,扁着嘴,蹙着眉,慢慢地往前移,腳上只有痛覺,每一步都像被無數小小的針尖刺着。她踢到了門邊的鞋櫃,自己還沒感覺到,整個人就往前倒了下去,手雖然被她傷了千百次,仍本能地護在她身前。手肘和膝蓋重重地撞在地板上,身體繼而往一旁倒去。她這時才感覺到了,剛才踢到鞋櫃的腳,開始揪心地疼起來。
門又被輕輕地拍了兩下,林洌的聲音這下放得非常輕,小心翼翼地,從地上的門縫傳到她耳邊。像是貼在她耳邊說,“雨淇,你能不能過來?雨淇,你應一下我。”
她躺在地上,說不出話。只能擡起手,敲了敲門。門外靜靜無聲,她也慢慢緩過來了,壓着地板撐起自己,但膝蓋鈍鈍地痛,站不起來。她挪到門旁邊,背靠着牆,反舉着手,扭不開門鎖。那手臂就又軟軟地滑了下來。
“雨淇?”門外說,“雨淇你是不是在門邊。”
蕭雨淇叫了一聲“林洌”,外面沒反應。她轉臉貼着牆,伸手又敲了敲門板。
“雨淇,你開不了門是不是?你拿得到鑰匙嗎?把鑰匙從門縫裏推出來。”
蕭雨淇擡頭,鞋櫃上放着她的包包。她伸手一拍,包包掉到地上,裏面的東西飛散出來,撒了一地。她縮了一下,看見了鑰匙。她的鑰匙只有兩條,一條畫室的,一條家門的。連着鑰匙圈,從門縫下過不去。
她嘆了口氣,摸過來鑰匙,慢慢地把家門鑰匙褪出來。
“雨淇,你有沒有受傷?你是不是拿到鑰匙了?你慢慢來,我在外面,你別急。”
蕭雨淇把褪出來的鑰匙貼着地板,從門縫下推出去。她還沒抽回手指,鑰匙就被外面一下拉走了,門鎖轉了兩圈,門卻沒有開。“雨淇,你退開一點,退開了以後敲敲手邊的東西。”
蕭雨淇把手指從門縫下縮回來,說,“你進來吧。”其實聽不清楚,只是氣音。
但林洌好像聽見了,門很慢很慢地被推開,推了很久很久。然後林洌忽然一下子閃了進來,一眼看見坐在門邊牆角的蕭雨淇,膝蓋紅紅的,手腕上的繃帶沒了,渾身上下沒有血,血眼和尖牙等閑地顯在臉上。蕭雨淇擡頭望着林洌,忽然淚水就一顆接一顆地滾了出來。
林洌一步沖過去抱住了她,聽見蕭雨淇在她耳邊哭着說,“林洌,對不起…”
林洌跪在地上拍着她的背,一手把門推回去關了,又伸手把門鎖了。她一邊哄小孩似的說,“我來了,沒事了,”一邊扭頭看客廳。抽血器拆了,撒得一地都是。繃帶拆了,看得出來是硬拆的,圓圓地團在地上。
“你剛是不是摔倒了?摔到哪裏了?”林洌低頭看蕭雨淇。蕭雨淇一臉的淚還在流着,伸手碰了碰林洌的臉,說,“怎麽還是這麽傷?”林洌哭笑不得,說,“雨淇,別這麽顏控。我抱你去沙發行不行?你沒摔到哪吧?”
蕭雨淇伸手圈着她的脖子,膝蓋彎彎地,準備好被抱了。林洌想笑,臉上卻扯着疼。她本來都忘了自己臉上有傷了,被蕭雨淇這麽輕輕一碰,頓時覺得臉上火辣辣的,疼得忍不了了,直想抽氣。
林洌把蕭雨淇抱到沙發放下了。轉身去撿地上的抽血器零件,沒話找話地嘆了口氣,說,“我就知道你肯定要犯血瘾了。”蕭雨淇在她身後一愣,一股涼意泛了上來。
林洌聽起來很累。
林洌收好地上的抽血器,坐到蕭雨淇旁邊。從藥房袋子裏拿出一根膠管,拉起左手的衣袖,把膠管綁在手臂上,又拿出黃黃的酒精棉球在小臂上消了毒。然後她用牙咬開了幾個小零件的袋子,好像很熟悉似的套在了一起,變成一根針連着一個罩子似的東西。蕭雨淇想拉她,她輕輕地“噓”了一聲。那根針往血管慢慢刺進去了,林洌拿起旁邊一個密封的小試管,往罩子裏套了一下,沒有血。她懶得動針,直接把針在血管裏挪了一下,手抖了抖,蕭雨淇也跟着抖了抖。這次套上小試管,馬上就看見血液緩緩地被吸入了試管裏。
小試管滿了,林洌拿起來甩了甩。拿起另外一個,又套了上去。蕭雨淇不敢碰她,趕緊說,“要這麽多幹嘛,不要弄了。”
林洌轉臉看她,帶着笑意說,“還不夠你一兩口的。”蕭雨淇僵住了。林洌沒看見,說,“沒事,難得找準位置了。多弄點,可以存起來。”說得好像存日用品似的。
其實也沒錯,只要林洌身邊有個吸血鬼,林洌的血确實就是日用品。蕭雨淇伸手撓了撓手臂,她不敢抓手腕的傷口,但那裏的骨頭很癢,癢得很疼。
林洌弄了好幾試管,終于把針頭拔了出來,拿去包起來扔了。她回來的時候拿了個小紙杯,倒進兩試管的血,放到蕭雨淇手中。蕭雨淇低頭盯着那小小的一杯血。整整兩試管,怎麽倒出來只有這麽一點點,确實不夠蕭雨淇一兩口的。曾經她趴在林洌脖子旁吸得心滿意足,吸得林洌一身是血的那一次,到底吸了多少試管。二十管,五十管,還是不止。
林洌在她身邊坐下來,低頭看她。她往林洌身邊蹭了蹭,捏着杯子看裏面那一點點的血,幾只手指卷住了林洌的衣角,藏在手心裏。林洌低頭在她頭頂親了一下,笑了笑。
“雨淇,”她的手按着蕭雨淇手中的杯子,說,“你今天累了,喝一點點,然後你好好睡一覺。我爸媽很快要出發了,我今晚就留在客廳,不走了。”
蕭雨淇愣了一下,“你在客廳做什麽?”
林洌把戒瘾的方向跟她說明了一下,又安撫道,“就是把血,跟我拆分開。你喝血的時候,我就不黏着你了。等你潛意識裏不再把這兩件事聯系在一起,這瘾就戒了。”她彎彎的眼睛笑了笑。
“我不明白,”蕭雨淇說,“我是不是以後都不能碰血了?”
“不是,”林洌拍了拍她的手,“你可以喝血。只是你碰血的時候,不碰我就行了。”
蕭雨淇還是歪了歪頭,人不知為何微微地顫着,疑惑地問,“為什麽?”
“你知道肢體接觸對于很多人來說,是有安撫作用的。這種舒服的感覺跟血搭配在一起,很可能以後就會讓大腦産生這兩個東西是配套的錯覺。雨淇,我們現在要戒瘾,就要盡量把血,跟一些不那麽好的東西搭配在一起,或者至少不能跟你喜歡的東西搭配在一起。”
“你是說,血和你,我只能選一個,是嗎?”蕭雨淇定定地看着林洌,眼神直愣愣的。
林洌愣了一下,連忙過去抱住了蕭雨淇,慢慢拍着她的背,說,“不是,是如果你喝了血,我就在旁邊陪着你,不碰就行了,好不好?反正都抽出來了。你喝一小杯,安心睡個覺。”
“那你呢?”
“我在這裏呢。我不走,就在客廳,你一出來就能看到我。”
蕭雨淇不是安全感不足嗎,林洌話裏話外都是“我在”,“我不走”,“我陪着你”。把喝血和林洌拆開,是治标;林洌留下陪着蕭雨淇,是治本。裏裏外外都治了。這戒瘾,還不容易?
蕭雨淇坐直了,伸手拿起那杯血,手顫顫的。她兩只手把紙杯捧穩了,說,“我要是喝了,你連床都不能睡了,是嗎?”
林洌一時無言,想了一下才說,“雨淇,我們必須很快很快地戒掉血瘾。我睡哪有什麽…”
“我知道!”蕭雨淇微微喘着,捏着紙杯,伸出一只手拉了拉林洌衣服,很委屈地說,“我沒聽過這種戒瘾法。林洌,我們可不可以逐步減量?那才是醫院正規的戒瘾法不是嗎?”
“是,那個…太慢了。雨淇,你別急。我解釋的不清楚,不是血和我只能選一個,我怎麽可能讓你不選我呢。我們只要分開一點點就可以…”
蕭雨淇深呼吸兩下,重重地把紙杯放回桌上。她拉着林洌的袖子,說,“林洌,我只是有心瘾。我根本沒有上瘾。我不需要喝你的血的。我喝誰的都可以。我們不需要這種二選一的方法。我不需要你的血。”
“雨淇,雨淇,你聽我說。誰的血都一樣,你都是要戒的。你要是不喝,我們現在就去睡覺。你要是需要,你可以選血的。我又不走,我就在這裏呢。你睡覺,我在這裏陪着你,好不好?我只是不碰到你而已。”
“我不知道有這種戒瘾法。為什麽一定要這樣子?”蕭雨淇拉着林洌,很難受地扭了扭身體,伸手錘了錘自己手腕的傷口。林洌立刻拉住她的手,喝道,“幹什麽你!”
蕭雨淇縮了縮,她扁了扁嘴,說,“好像有刀片在刮我的骨頭…”林洌立刻拉她的手來看,兩只手的小臂內側都已經抓出了紅痕,有幾道深一點的有點破皮了。林洌幫她搓了搓,“別抓了,我拿冰給你敷一下。”
林洌說着就站了起來,去廚房拿毛巾包着冰塊。回來時看見蕭雨淇捧着那杯血,頭低低的,不知喝了沒。林洌一下子站住,停在廚房口的位置。
蕭雨淇捧着那個紙杯,擡眼看她,眼珠很紅。一整天了,一直都這麽紅。她一眼框的淚,只是養在那雙大大而無神的眼睛裏,卻不落下來。她忽然好像整個人空了,眼淚這種需要感情滋養的東西,與她無關。
林洌以為她給了蕭雨淇兩個選項,血,或者觸碰到林洌。
但在蕭雨淇的世界裏,要在兩者之間選一個,就直接等于拿走了血。她很痛,血卻沒了。然後林洌站的遠遠地說,你手上拿着血啊,喝吧。
可是,那根本不是一個選項啊。
“雨淇,是不是很辛苦…”
“林洌,我很痛。”蕭雨淇慢慢把腳縮到沙發上。膝蓋彎起來的時候,骨關節傳出一聲悶悶的骨頭轉動不順的聲音,咔噠。蕭雨淇輕輕一震,伸手敲了敲兩個膝蓋。
“林洌,你好遠…”她說,放下了紙杯。林洌馬上過去攬住了蕭雨淇,拉過她的手,翻出遍布紅痕的小臂內側,輕輕地把冰布敷在上面。蕭雨淇縮了縮手,林洌握着她的手沒放,低頭輕輕地吹着氣。“好一點了沒?”
然而蕭雨淇好像很辛苦的樣子,咬着牙,将要哭了,然後憤恨地扭了扭身體,帶着哭腔說,“真的好痛,我真的很難受,我喝一點點,”她伸手捏住了杯子。
林洌咬了咬牙,慢慢放開了她的手,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退開一小步。皺着眉,沉痛地看着她。
“回來!”蕭雨淇叫她。
“雨淇,”林洌眼睛紅紅的,柔聲說,“快喝,喝了很快就睡着了。我就在這裏陪着你,我不會走的。等你睡着了,我把你抱回房間,好不好?”
蕭雨淇的眼淚蓄滿了,一顆一顆滾落下來,“不好…林洌,我真的很痛。你回來。”
“你是不是很辛苦?你喝了它,我就在你旁邊陪着你,哪裏都不去。”
“林洌…”蕭雨淇哭着,朝她伸出手。林洌咬着牙,往後退了一步,“雨淇,我不能過去。你把血放下,我過來。你把血喝了,我還是會留下來的,我會陪着你的。”
蕭雨淇啜泣着說,“以前我要,你舍不得不給。你以前喜歡我。”
林洌深深地看了眼蕭雨淇,吸了一口氣,說,“那時候我只是喜歡你,所以我舍不得不給你。”
蕭雨淇輕輕喘着,點點頭,“現在舍得了。”
林洌眼睛濕濕的,“現在我舍不得再給你了。”
“林洌!是你讓我上瘾的!”蕭雨淇擡頭,臉紅紅的,眼也紅紅的,一臉的淚,“你拿着血來,逼着我喜歡血又喜歡你,現在又要我選!我不選!”蕭雨淇一下子站起來,沒站穩,暈了一下。立刻想扶點什麽,但旁邊只有很矮的咖啡桌,她一下子坐到了沙發邊緣,沒坐穩,摔到了地上。林洌本能地伸了手要去攙她的,但腳卻不知為何沒動,眼睜睜看着蕭雨淇摔到了地上。
林洌這才反應過來要沖過去,“雨淇!”蕭雨淇半跪半坐在地上,忽然把紙杯放到了嘴邊。那杯血被她捏在手裏,也許是血液比普通液體要濃稠些,居然沒有灑出多少。林洌一下生生地把自己定在了原地。她咬緊了唇,眉緊緊皺得生疼,胸口微微起伏着。
蕭雨淇看着她停在那裏,終究沒有走到自己身邊,凄然地帶着淚笑了笑,“林洌…你走吧。我不選。我不要了,什麽都不要。”她捏着紙杯,就坐在地板上,把受傷的手腕架在膝蓋上。
“蕭雨淇!”林洌的聲音很低,幾乎是從喉嚨直接低吼出來的,“你要是敢咬自己,我馬上扭頭就走,絕不回頭。”
蕭雨淇擡頭,額邊絲絲細發浸了汗,又浸了淚,張牙舞爪地貼在臉上。她笑了,“你走啊。你舍得,不是嗎?”她低下了頭,對準了手腕。
“蕭雨淇!”林洌沖過去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蕭雨淇擡頭,她看見林洌剛才只跨了一步,原來她這麽近,而剛才她卻那麽遠。她看見林洌瞪着她,朝林洌遞了遞手中的血杯,說,“我要喝了,你放不放手?”林洌一愣,沒放手。
蕭雨淇忽然放肆地笑了起來,血紅的眼睛閃亮亮地,兩顆尖牙在笑開的嘴巴裏張揚地顯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笑得前俯後仰,一頭微亂的卷發就跟着飄來蕩去,像它們也有了生命似的。蕭雨淇望着臉色沉沉的林洌,心裏有無盡快意,無盡的痛,就連那痛都是爽快的。“林洌,你讓我選,要血還是要你?我不選!兩個都不選!現在你來選吧,你留下來,你貼着我,抱着我,我就喝這杯血!”她側了側臉,朝林洌拉着自己的手那邊擡了擡下巴,血紅的眼睛揶揄又嬌媚地勾了林洌一眼,“或者,你放手。你就站得遠遠的,看着我咬自己。”
林洌直勾勾地瞪着她,胸口微微喘着。
蕭雨淇微微笑着看她,一邊笑,一邊流着淚。她的身體微微顫着,聲音輕輕的,很乖順,“林洌,你選吧。我聽你的。”
林洌真的不明白。這不是很簡單的事嗎。一直走就好了,雨淇跟着她一直走,跨過這一步,她們就要回到人間了。為什麽一定要她回頭呢。為什麽蕭雨淇要留在地獄不肯回來呢。
她不知道微微笑着的蕭雨淇,渾身的骨頭正在被一把鋒利的刀,慢慢地刮着。她不知道蕭雨淇,幾乎連手上那只小紙杯都要握不住。
走向人間的路上,一步一步,都是她最愛的歐律狄刻留下的帶血的腳印。
林洌沉默着,沒有放開蕭雨淇的手。她想了很久,呼吸慢慢緩了下來,終于呼了一口氣,又或是嘆了一口氣。她說,“雨淇,你別咬。這樣吧,你喝血,我抱着你。”蕭雨淇看着她,扁了扁嘴,神情一下子變得很脆弱,像輕輕碰一下就要碎了。林洌眼睛裏泛着粼粼的光,說,“但是雨淇,我們還是要戒瘾。所以在你喝血的時候,一定要加一點你不喜歡的,帶一點點懲罰性的東西進去。”林洌抓着蕭雨淇的手放開了,一手掃着她的肩膀,一手還拿着那塊冰布,親了親她的額頭,說,“你把杯子放下,我們重新來。你喝的血,由你自己來幫我抽出來。取出來了你喝,我抱着你。嗯?”她低頭朝蕭雨淇笑了笑,又親了她的額頭一下。
她的歐律狄刻在這裏,林洌無法不回頭。但是她可以留下來,留在地獄裏,依然能夠護好最愛的歐律狄刻。
林洌回來了,蕭雨淇就變成乖乖的蕭雨淇。她伸出自己的手,翻過來給林洌看,“我不會抽,我戳了很多洞洞,可是抽不出來。”
林洌摸着蕭雨淇手臂內側的傷口,一整片皮膚,布滿了小小的凸起,一點一點。她把冰布貼在上面輕輕敷着,說,“你在我手上試,慢慢學,實在不行,我們可以用刀子割。”
蕭雨淇騰地坐了起來,一汪寒潭養着紅紅的眼珠,“林洌!你在逼我嗎。我要你,也要血。你不能受傷!或者我咬我自己。你選一個。”
林洌抱着她,輕輕地撫着,“雨淇,我不能選。你別咬自己,留了疤就麻煩了。”
蕭雨淇小小的臉托不住那樣多的淚,淚水順着下巴滴滴答答地掉落。她緊緊拽着林洌的衣服,又說,“你選一個!”
林洌沉默地圈着她,伸出手抹去她臉上的淚,但很快又有淚流淌下來,那淚不知怎麽地淌到林洌的臉上,弄得沒感覺自己在哭的林洌也一臉的淚。
蕭雨淇低頭,看着自己手中的杯子。然後她擡頭,兩串淚水又滾動着落了下來。她的聲音輕輕的,仿佛已經沒有力氣了,“我以後不能喝血了,是嗎?”
林洌含了太多的淚,眨與不眨都要往下掉,“你難受,就喝。自己來拿,我抱着你。我知道你很辛苦。”
“你不知道。”蕭雨淇低頭看着那杯血,手指捏着杯子。她擡頭,看着林洌,無窮無盡的淚不停地湧出,不停地落下。林洌擦都來不及,邊擦邊說,“別哭,雨淇,別哭了。”
蕭雨淇幽幽地說,“林洌,我好恨你啊。”林洌一頓。
蕭雨淇伸手把那杯捧了一晚上的血倒在了咖啡桌上,血聚成一小團厚厚的血灘。她伸出手,摸了幾手指的血回來,舉在自己面前。林洌立刻拉住了她的手腕,一臉的淚,厲聲說,“雨淇,不能碰這個。你要,就要自己從我身上取出來。”說着就要拉蕭雨淇站起來,“你不會用抽血器,我們去拿刀。”
蕭雨淇不動,說,“為什麽要我去抽你的血,因為要加點懲罰性的東西嗎?”
林洌沉默了一下,柔聲說,“因為我們要戒瘾。”
蕭雨淇看着她,“不是我們,是我要戒瘾。你沒有瘾,為什麽要懲罰?”她把指尖上的血抹到自己的臉上,又伸手去摸了一些回來,抹到另一邊臉上,再摸了一些回來,抹到脖子上。林洌輕輕地拉着她,說,“你幹什麽?”
蕭雨淇一身獵人的血的味道,全都附在她聞得到,舔不到的地方。最無可抗拒的吸引力,在不可觸碰的地方,變成了最殘忍難熬的折磨。如果血的氣味,從此與最難以忍受的懲罰連接起來,也許血瘾就可以戒了。林洌就仍然是從前的林洌,她們也不用隔開來了。
那濃烈的血的味道四面八方地籠罩過來,一刀一刀地刮着蕭雨淇。她疼得縮了起來,伸出顫抖的手緊緊拉着林洌的衣服,抓得林洌的衣服上都是血。她又探手去摸桌上的血,這次輕輕地,抹在了林洌臉上。林洌由着她抹,仍然伸手去幫她擦眼淚。林洌一臉的血,一臉的傷,眼神很痛,看起來如同永世不得輪回的鬼魅修羅。這樣的林洌,跟她好像相似些了。
蕭雨淇嘴唇顫着,喘息着說,“林洌,我恨你,我好恨你啊…你陪我下地獄吧…”
林洌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額頭,臉上的淚落在了蕭雨淇的臉旁。林洌抱緊了她。
蕭雨淇如果咬自己,林洌瞬間就能進地獄。
蕭雨淇不戒血瘾,林洌一生都會在地獄。
然而蕭雨淇此刻,受着血瘾的鞭撻,把所有的羞恥、內疚和自慚形穢都鞭進皮肉裏,刻在骨頭上。骨頭如有蠕蟲爬過,無法擺脫地纏卷着神經,噬咬着血肉。體內被熊熊烈火焚燒着,內髒扭曲變形,恨不得全都爛掉。她死了千萬遍,落在林洌眼裏也不過是她微微顫着,冷汗如雨,偶爾一聲低吟。她受着無盡的淩遲,但選擇了一種林洌不會看得見的方式。
地獄裏只有她一個人。俄耳甫斯進不去。
蕭雨淇扯着林洌的衣服,臉埋在林洌的胸口,輕聲但固執地念着,“我恨你,林洌,我真的好恨你…”她的臉上糊着血,脖子上塗了血,指上粘着血,臂上都是傷口,細細碎碎的血。
但她今晚沒喝血,誰的血都沒喝。
有一雙手緊緊地抱着她,在她背後不停撫着,她的頭發不斷被輕輕地吻着。她每說一聲我恨你,就有人叫她一聲雨淇,雨淇,我不走,我抱着你。
蕭雨淇陷在地獄深淵,如同鬼魅。但她的唇邊舌上沒有一絲的血,即使沾滿一身血污和汗濕,仍是那輪潔白的明月。跌落在冰冷幽黑的湖面上,碎成了千萬片,還記得為林洌的世界鋪滿溫柔的銀光。
歐律狄刻把俄耳甫斯送回人間,自己重新落入地獄的深淵。
然而後來,歐律狄刻打破了冥王的定律。她帶着滿身的傷痛和血淚,一個人一步一步,踩着一地的刀刃,爬回了人間。
肮髒不堪,纖塵不染地,回到她的俄耳甫斯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