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卡片

卡片

清晨六點多, 溫柚被同事的電話叫醒,游戲出現了嚴重的兼容性問題, 在一個主流機型上圖像顯示異常,溫柚登時吓得睡意全無,速速爬起來洗漱趕去公司,路上給雲深發了消息,免得他起床後多做一份早飯。

雲深昨晚睡得很遲,印象中好像看到了天光微亮。

他少有這麽不安穩的睡眠, 心跳一直很快,嘹亮地鼓噪在耳邊,夢境畫面在飛旋,像《星際穿越》裏身處五維觀測四維, 時間線上的一切都鋪展在眼前,而三維的大腦在這樣的信息量面前能捕捉到的, 只有一片混亂。

夢醒時,他看到溫柚發來的消息,說她有點急事,已經去公司了。

今早見不到面。雲深說不清心裏的滋味, 莫名擔心空白的時間,會醞釀更大的情緒。

昨晚推演的一切, 其實還沒有得到任何一個驗證。

溫柚仍是那四分之一。

游戲裏名字相似、善于瞄準敵人眼睛的神槍手們, 也許只是巧合。

溫泉煮油條在半夜突然上線, 也許和他“手滑”轉發的游戲活動并沒有關系。

事已至此, 雲深迫切地需要給自己的推理一個蓋棺定論。

他想起了那封情書。

工作後仍多次從姜女士嘴裏聽到的, 似乎被她從遙不可及的過去意外留存至今的情書。

幾年前在老家, 仿佛還見她拿出來過,說要把這個姑娘找出來重新介紹給他。

雲深當時回答說你可拉倒吧, 實在閑着沒事幹就回卧室把門一關,和老雲再生一個。

時過境遷,雲深幾乎記不起情書裏的內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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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知道那姑娘猶抱琵琶半遮面,喜歡用程序語言作密碼,勾起他的探索欲,逐字解密出她想對他說的話。

整封情書裏,都沒有出現她的真實姓名。

好在字跡無法僞裝。

雲深當時認不出她的字跡,不代表現在不行。溫柚房間裏安了塊白板,時常記錄工作規劃,她有時還會在冰箱上給雲深留便簽,有幾張保存了下來,一比對便知。

就算時移世易字跡發生了變化,雲深記得,讀書的時候,溫柚應該有以真實身份給他寫過明信片之類的東西,大概率還存放在老家。

這時,秘書楊哲打來電話提醒他十點有會。

雲深捏了捏眉心,食欲不振,去衣帽間換了衣服之後便直接出了門。

-

公司裏,溫柚從大清早一直忙到金烏墜落之際。

第一輪內測來到收尾階段,玩家熱情高漲,反響很好,同時也歸納總結了不少問題,留待日後解決。

項目組技術部中層會議上,裴總說完工作內容,将報表一關,換上一張風景優美的海報,霎時間,臺下心力交瘁的工程師們爆發出一陣宛若重生的叫好聲,溫柚在其中激情鼓掌,望着屏幕上“南法五日游”的字樣,感覺騾子當得更有勁了。

《黎明之下》中的許多建築建模都以南法城堡為原型,為了讓員工親身感受,開發出更逼真的游戲環境,幾個月前,美術組同事已經率先前往南法游學了一趟。終于,在第一輪內測結束之際,這個頂着學習的名頭公費旅游的好事終于落到了技術部員工光禿禿的頭上。

會議結束時已經将近七點,暮色散盡,溫柚去食堂吃了晚飯,借着消食的時間,走到公司露臺上給雲深打電話。

回鈴音響了近一分鐘才接通,男人低沉的聲音傳來,開口即撩撥:“想我了?”

溫柚聽到雜亂的環境音:“哥你不在公司嗎?”

雲深:“在機場。”

“你去哪了?”溫柚詫異,“北城?”

雲深:“嗯。”

“之前不是說這個月下旬才會去北城嘛。”

溫柚的南法之旅估計也在四月下旬,到時他們兩個剛好各忙各的,她不至于一個人待在申城無聊。

雲深:“臨時有點事,明天就回。”

“這麽快呀。”聽說他明天就回來,溫柚的聲音明顯活潑了些,和他說起工作上的事,“明天內測就結束啦,我掐指一算,這次的項目肯定能火,連國際服的反響都很好……”

她喋喋不休地分享喜悅,雲深戴起降噪耳機安靜聽着,邁開長腿走出航站樓,上了等在路邊的suv。

溫柚說了一大通,忽覺話筒那邊安靜下來,她抿了抿發幹的唇,問:“你怎麽都不說話?”

“想聽你說。”雲深靠在後座,窗外燈火流轉在他側顏,明明滅滅,他聲線含啞,“想我們柚子了。”

溫柚心跳倏然加快:“什麽嘛,昨天才見過。”

她莫名覺得雲深的聲音有些奇怪,乍一聽依舊散漫自若,卻好似隐含着無法吐露的情緒,讓她忍不住在意。

“你真的明天就回來?”溫柚确認一遍,“我明天應該能早一點下班,你幾點到?”

“還不确定。”雲深望着車窗外熟悉的城市風景,成排榕樹遮天蔽日,不過到四月中,路上都已經有人穿短袖了。

這裏是祖國最南端的沿海城市之一,他和溫柚的老家容城。

在一線城市紮根之後,雲深已經很少像今年一樣,這麽頻繁地來往老家。

短短兩個月,這是他第三次回容城。

溫柚還要接着加班,和雲深說不了太久,很快就挂了電話。

雲深在路上又接了一通工作電話,說完車剛好開進地庫,雲深下車乘電梯上行,回到了空無一人的家。

這套房子面積兩百多平,四室兩廳,還有一間書房,老雲和老姜把它當儲物間用,堆了很多從舊家搬來又用不上的東西。

雲深先進書房,在成堆的書和文件中仔細翻找。

一個多小時過去,一無所獲。

書桌下方有幾個上鎖的抽屜,雲深二話不說直接暴力拉開,鎖托帶着木屑斷裂在地,他轉了轉手腕,挨個抽屜翻看,連個信封樣式的東西都沒瞧見。

在書房耗了兩個小時,沒找到什麽情書,倒是發現了老雲這幾年投資失敗藏起來的票據,還有一疊疊夾在舊報紙裏的私房錢。

金額都不大,雲深懶得計較。

他轉頭走進父母的卧室。裏頭只有一面壁櫃看起來能藏文件之類的東西。

夫妻倆沒啥文化,壁櫃裏連書都沒有幾本,雲深僅用不到五分鐘就看完走了。

經過雲嬈房間,雲深腳步稍頓,覺得可能性很小,這便略過了。

他自己的房間極空曠,一覽無餘,更不可能在這。

雲深坐在桌邊,昨夜失眠的疲憊與緊繃的神經相互拉扯,他胡亂捋了捋頭發,太陽穴有些抽疼。

到底在哪。

這些年他們搬家的次數挺頻繁,難道已經遺失了嗎?

雲深強壓下打電話問一問老姜的沖動,手支着額頭,心裏将整個房子角角落落過一遍,還是覺得藏在書房裏的可能性最大。

雲深從桌邊站起來,正欲走出卧室,餘光掠過壁櫃,他忽然想起,最下方的深櫃裏頭好像放了一些讀書時候收到的禮物。

過去,因為家裏窮,房子小,雲深直到很大了還和妹妹住一間房。為了避嫌,兩張床中間用簾子或是木板隔離,盡管如此,兄妹倆的私人空間很大程度上還是重疊的,雲深讀書時收到的朋友送的禮物,雲嬈看到了會幫他整理一下,尤其是她自己和她的好姐妹送給雲深的東西。

在雲嬈的幫助下,這些東西完好地保存至今,雲深前兩年還偶然翻出來看了看,所以他記得溫柚有給他寫過明信片,應該就放在這個櫃子裏。

可惜沒找到情書,有明信片也無法比對字跡。

雲深嘆了口氣,彎腰打開櫃子,拿出存放着高中回憶的紙盒。

裏面的東西不多,雲深一眼看到黎梨送的頭戴式耳機,在一堆便宜又稚嫩的禮物中豪氣得很出衆。

雲深拿出耳機,緊接着看到一個愛心形狀的藍色糖果盒,似乎是進口貨。

這好像就是溫柚高一那年送給他的生日禮物。

雲深打開生了鏽斑的鐵質盒子,看到裏面還放着很多十幾年前的藍色水果糖。他小時候确實愛吃糖,不過那時并沒有多餘的零花錢買,等到大一點,青春期的時候,口味變了,就不怎麽愛吃甜了。

雲深手指溫柔地撥弄着早已過期的糖果,心想現在吃會不會被毒死,視線向上一瞟,忽然瞥見盒蓋內側用水粉畫了一幅畫,盡管有些褪色,還是能看出來,那是一只紅眼睛綠舌頭,長相駭人的妖怪。

雲深想起前不久,某天深夜他聽見溫柚夢呓,喊了聲“妖怪哥哥”。

原來她沒說假話,這個妖怪真的是他。

雲深盯着鐵盒裏的畫看了許久。

實在記不得,是什麽讓她給他起了這個外號。

難道只是因為他對她很兇?

雲深捏起一顆藍色水果糖,忽然間,他的視線好像穿過漫長的光陰隧道,對上了一雙淚眼漣漣的藍色眼睛。

這個感覺一閃而過,仿佛是從已經遺失的大陸投映過來的吉光片羽。

雲深放下糖果,心底莫名産生了一種,他和溫柚在比高中更早的年歲裏,就已經産生羁絆的錯覺。

雲深将糖果盒合起,放回原處,拿出另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裏頭裝着十幾張明信片,大部分都是高考前夕收到的鼓勵卡片。

雲深找到溫柚寫給他的那張。

怎麽回事?比雲嬈和黎梨寫給他的簡短太多。

她倆好歹用各種适合的不适合的祝福語擠滿了大半版面,看起來誠意滿滿,溫柚寫的卻只有寥寥兩行字。

哥哥,高考加油!

Wish u the best instead.

——溫柚

那句英文的意思淺顯——祝你一切順利——只是雲深有些不明白,為什麽最後要加上一個instead.

十八歲的他或許根本沒有認真看這些卡片,對這個突兀的單詞毫無印象。

instead,副詞,替代的意思。

放在句末,代表前面的內容替代了另外的內容。

另外的內容是什麽?

雲深坐在地上,屈着一條腿,拿起這張邊角微微泛黃,背後印有一中風景照的極樸素的明信片,認真查看起來。

很快,他目光一頓,在明信片背面,一中鐘樓上空的藍天裏,看到一排極為整齊的,就好像是印刷上去的淺淡的點陣。

雲深眯起眼睛,仔細辨認出,那是一長串由數字0和1構成的,位數為8的點陣。

8位數0-1編碼,前四位的數字完全相同,如今的雲深只需看一眼就反應過來,這是阿拉伯小寫字母的二進制編碼表達。

每個字母先通過十進制表達成兩位數字形式的ASCLL碼,再将這個兩位數用二進制表達出來,就形成了八位數的0-1編碼。

這是最基礎的程序語言。雲深指尖輕拂過這片點陣,心下已經認定,溫柚就是當年那個喜歡用程序語言寫情書的少女。

他喉嚨莫名哽了下,視線順着點陣,從上往下,依次解讀。

一共十二行,十二個字母,連起來是——

really adore u.

非常喜歡你。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明信片正面的祝福語中,那個突兀的instead的含義。

因為有些話說不出口。

将它藏在你一定不會發現的地方。

在你面前。

用祝你一切順利代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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