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告白

告白

容城一中的熄燈時間是十點半。

十一點三刻, 天空像沉黑的罩子,将校園裏的燈火與聲嚣一并吞沒。

雲深獨自開着車, 漫無目的地前行,忽然就來到這裏。

他在路邊停了車,瞥見扶手箱裏放着一包煙,應該是老雲或者家裏司機留下的。

雲深随手将煙和火機帶進口袋,下了車。

仿佛駕輕就熟,雲深從一中西面的圍牆翻了進去, 像個游手好閑的街溜子。

翻完了初中翻高中。年少時不懂輕狂叛逆,反而在功成名就之後出現了返幼現象。

男人單手抄兜,另一只手捏着金屬打火機,咔嗒, 咔嗒,反複開合着蓋面。

四下寂靜, 洋紫荊生得比路燈高,葉影在暗處搖曳生姿。

雲深大喇喇站在空無一人的學生宿舍門口,踩着零落的紫荊花瓣,點燃一根煙, 夾在指間。

猩紅閃爍,淡薄的白煙缭繞, 模糊了男人英挺的五官。

他只看着煙草燃燒, 答應她戒了就不會再抽, 就當将煙嘴喂給空氣, 也是一種發洩和纾解的方式。

路燈下, 男人高大的身姿并不很挺拔, 脊背微微聳着,投落的影子流露幾分頹然。

驚喜是有, 更多的卻是懊惱。

想起第一次聽她提起初戀,他言語不屑,諷刺她不可能和人家在一起,不如趁早放棄。

後來和季予川一起進了派出所,那蠢人對真相半知不解,不懷好意地說出來刺激他。原話似乎是,她心裏一直有一個人,一個從小到大,喜歡了很久很久的人。除了那個人之外,這麽多年,她從來沒對別人動心過。

雲深記得,當時他面上雖不顯,實則被打擊得不輕。

這個“初戀”像根刺,在他心裏紮了很久。

有次忍不住問她,你初戀到底是誰。

溫柚說,我已經告訴你了。

從過去到現在,很多很多次的告白。

像落在他身後的影子,深深淺淺,長長短短,從未離開,也從未得到目光的眷顧。

雲深捏緊了煙,感覺胸腔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進而絞成碎片。

他抖落些煙灰,喝了口混雜煙味的沉悶夜風,擡步朝前走去。

高中生活的印象比初中深一些。

雲深像個游走在回憶裏的幽靈,經過食堂門口,仰頭望向三樓。

有段時間,他為了還黎梨的債,連着請三個妹妹吃了一個月的夜宵。

她們知道他窮,體諒地都點一些便宜的東西。尤其是溫柚,每天晚上只吃兩個魚丸,裝在紙碗裏泡着清湯,慢吞吞地能吃很久,湯都喝得精光。

沿着校道走到圖書館,樓頂有個封起來的平臺,幾條鐵鏈鎖不住硬要闖上去的學生。記得深冬時節的某天,池俊看新聞說今晚能觀測到雙子座流星雨,拽着兄弟們一起爬到圖書館天臺去看,為即将到來的模拟考祈福。

大約是靳澤叫的,妹妹們也一起來了。

伸手不見五指的天臺上,雲深懶得仰脖子看天空,只顧打手電背書。

一顆流星劃過,溫柚眼神好,第一個叫出來。

“快許願。”池俊說道,“柚子你好像就是雙子座的吧?”

溫柚:“比雙子早幾天,我是金牛。”

溫大仙對星象學也有研究,當即為大家簡單分析了下近期運勢。

靳澤指了指不合群的某人:“大仙,你也指點一下那邊那個卷王瘋狗,他好像是摩羯座。”

“射手座。”溫柚糾正道,“雲深哥的話……”

雲深總算從書本上擡起眼,撩吊着眼皮看她。

無月夜,天穹遍布繁星,溫柚的眼睛深藍,像星光墜落的海面。她望着雲深,沒多久,抿嘴笑着說:“雲深哥可能又要考第一了……”

“我靠,我不想聽這個!”男生們哀嚎起來——

“他這倒黴德行,就沒點倒黴事?大仙你給點力啊。”

“大仙你才是這瘋狗親妹吧。”

“別,他親妹也不會這麽想着他好。”

……

鬼哭狼嚎中,雲深舒爽地抻開肩,擡起兩指沖溫柚點了點額角,笑得吊兒郎當。

未來幾乎沒再回想過的事情,一朝記起,畫面竟然還挺清晰,笑聲也猶在耳畔。

雲深望了眼天上。

可惜今夜陰雲遮蔽,沒有一寸星光能落下來。

離開圖書館,斜穿過前方的噴泉廣場,就到了教學樓片區。

雲深指間的煙已經燒了大半,他不由自主走向實驗樓,在樓底長廊旁邊的花燭葉片上按滅了煙。

十幾年前他就做過類似動作。

實驗樓僻靜,經過的人少,雲深想抽煙的話,一般都匿在這兒的某個角落。

有一回,似乎是老雲剛查出膽囊炎那陣子,雲深心情很差,晚自習後貓在實驗樓底下抽煙,濃厚的樹蔭遮蔽光線,通過建築物狹窄的夾角,雲深在一片昏晦中,瞥見一道熟悉身影。

他從暗處走出來,随手将煙摁滅在花燭葉子上,朝躲在柱子後面的人喊了一聲:“小神婆。”

那道纖細身影一顫,緩緩走出,眼睛不知往哪看:“哥哥晚上好。”

雲深走到她身邊,漫不經心說:“別告訴雲嬈。”

溫柚點了點頭。

心裏卻想,雲嬈早就知道你抽煙了。

快到熄燈時間,校道上空空寂寂,溫柚聞到雲深身上散發的煙味,不至于煙熏火燎嗆到她,卻讓她的心情沒來由地低落,忍不住問:“哥哥壓力很大嗎?”

“還行。”雲深神色淡淡的,岔開話題,“你這麽晚在這幹嘛?”

溫柚:“我在競賽班的實驗室自習,沒聽到放學鈴。”

雲深點了點下巴颏兒,似是沒話說了。

并肩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沉寂的空氣半尴不尬地在兩人之間流淌,直到一束刺眼的手電筒光芒突然掃過來。

是德育處巡夜查早戀的老師。

雲深反應極快,猛地捉住溫柚手腕,帶着她往圖書館那邊跑。

即便他們什麽關系也沒有,大半夜的走在一起,被發現的話,家長也是一定會被請來喝茶的。

兩人一前一後竄進圖書館旁邊的樹林,狂奔在鵝卵石鋪就的小徑上,溫柚穿着皮鞋腳底生疼,卻一點也沒有拖後腿。

她緊跟在雲深身後,望着少年清瘦高挑的背影,心髒撲通撲通狂跳,夜風大口大口湧入肺腑,溫柚張着嘴喘氣,眼睛落在雲深覆着短短寸發、形狀漂亮的後腦勺上,怎麽也移不開。

又一道手電筒光芒從左邊照來,似乎是不同的老師。

真他媽倒黴。雲深暗罵道。平常一個人走的時候從來遇不到,唯一一次和女孩子一起回宿舍就連着撞了倆。

雲深抓溫柚手腕的力道變得更緊,拽着她從樹林飛奔到通往食堂的長廊上,前方不遠就是宿舍,他們卻不能走大路,只能從食堂後面繞一圈。

食堂已經關門,不然還能鑽進去分開,假裝不認識對方。兩人心驚膽戰地沿着食堂外圍沖進宿舍樓之間的綠化帶裏頭,終于躲過了手電筒的追蹤。

雲深不至于被這幾百米累到,卻還是吓出了滿頭汗。

他松開溫柚的手,邊喘氣邊說,漆黑的眼睛明亮如星:“你還挺能跑的。”

溫柚彎着腰,擺了擺手:“我快不行了哥。”

“哈哈。”雲深笑起來,後怕地爆了粗口,“老子他媽吓死了。”

他是省三好生,還拿着獎學金和貧困生補助,履歷可不能出現任何污點。

“我也吓死了。”溫柚撫了撫心口,“不過,哥,其實你可以在圖書館那邊的小樹林裏和我分開,我們各走各的就行。”

雲深瞅着她,以為她是不喜歡被他抓這麽久的手:“我沒注意。”

頓了頓,他不要臉地甩鍋:“你也沒提醒我。”

溫柚杵在他跟前,手指捏着衣擺,臉頰紅得異常,眼睛盯地板,小小聲說:“是我的問題。”

……

之所以不提醒他。

是想被他拉着多跑一會兒吧。

雲深回溯過去,自戀地得出了這麽個結論。

忽然很想坐時光機回到那天晚上,戳一戳溫柚漲紅的臉。

雲深垂着眼,自嘲一笑。

他什麽時候也開始冒出這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了。

晚風朝南吹,雲深也跟着地上的落葉往南走。離開實驗樓不遠,他目光忽而被全校最恢弘的建築物捕捉。

體育館。

所有大型慶典和儀式,幾乎都在這裏面開展。

體育館再往南就是學校大門,馬路上車輪軋過的聲音依稀傳來,雲深回憶校園生活的旅程,差不多也該結束了。

就在這時。

雲深站在體育館外邊,腦海中忽然極其清晰地,浮現出了他畢業離校那天晚上,在這裏遇到溫柚的情形。

悶熱粘稠的夏夜,少女身穿合唱團演出服,站在一盞昏黃的路燈下,詫異地喊了他一聲“學長”,問他為什麽這個時候離校。

雲深現在記不太清了。好像是因為老雲膽囊炎發作住院,醫院和飯館兩頭都急需人手,所以他連畢業晚會都沒參加,連夜收拾行李離校了。

那天夜裏。十六歲的溫柚擡眸看着他,眼中深藍色的池水蕩起漣漪,她嗓音隐隐發顫,結巴地道:“學長,那個,我有話想跟你說……”

那是雲深在這所學校待的最後一天。

他卻連這點耐心也沒有,一句話都沒空聽她說完。

雲深現在已經知道了。

元宵節那天,溫柚說的話不是開玩笑。

十一年前的這個晚上,她鼓起了所有勇氣,抛棄了一切遮掩,是準備當面對他告白的。

但他忽略了她燒紅的臉頰、緊張的表情、局促的動作,以及那雙澄澈至極的、總是溫柔地仰望着他的藍色眼睛。

他背着沉重的行李,冷漠地轉身就走。

在那個潮悶的夏夜裏,在那盞暗淡的路燈下,将她一個人丢在了原地。

然後這麽多年過去。

-

溫柚定的起床鬧鐘時間是八點。

以前每次鬧鐘響,溫柚都要掙紮一會兒,至少拖個三五分鐘,才能支着朦胧睡眼坐起來,如果一不小心摔回枕頭上,她也能立刻入眠,高低再賴它一會兒。

但是最近一段時間,她時不時在睡夢中被同事call醒,飛奔去公司debug。折磨漸漸形成習慣,溫柚在天亮後睡眠自動變得很淺,時刻警惕着有什麽事要發生……

嘩——

蠶絲被被掀開,布料窸窣摩擦,身後的床榻微微陷下去,溫柚腦中的弦也被波動了。

即便在戀愛上面,溫柚也很有學習精神。她最近在苦心練習抱人側睡,此時懷裏正抱着一個半人高的抱枕,手臂和腿都壓在上面,脊背後面忽然貼過來一具溫熱的身軀時,觸感異常明晰。

溫柚立刻睜開眼,淡淡的琥珀木清香缭繞過來,是雲深的浴液味道。

昨天他說明天回來。

溫柚以為,最快也是下午。

這會兒天剛亮不久。難道他坐紅眼航班趕回來的嗎?

這麽短的時間,去北城能處理什麽事。

溫柚心跳雀躍起來,腹诽道——

回來就回來,自己沒房間睡嗎?

洗完澡直接躺到她床上是什麽意思?

不禮貌。

還沒有問她同意呢!

溫柚腦子裏說了很多話,嘴巴卻才剛張開,嗓音帶着朦胧啞意,驚訝道:“哥?你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

雲深手臂摟着她腰,将這具柔軟的身軀一寸一寸帶進懷裏,緊緊貼着他的胸口還嫌不夠,恨不得将她揉進骨血似的。

沒聽見雲深回答,溫柚又問:“現在幾點?”

“七點左右。”雲深的聲音比她更啞,仿佛一宿沒睡,“你鬧鐘還有一個小時響,再睡會兒。”

溫柚看不見他,只覺有吻落在後頸,觸感滾燙,漫開一陣酥麻,

溫柚心尖顫動,感覺男人柔軟的唇仿佛能抿破她的皮膚,然後從破口處,一點一點吸食走她的靈魂。

對溫柚而言,雲深就是這麽個擁有攝魂能力的俊俏妖怪。

“哥……”

“好了好了。”雲深放開她脆弱的頸子,輕笑,“睡覺。”

溫柚扭過頭去,看到他浸透疲倦,卻又幽深地好似能将她吞入眸底的烏黑眼睛。

溫柚:“我不困了。”

雲深似是不信,音調上揚:“嗯?”

“真的。”溫柚嘆氣,“只要一睜眼,就再也睡不着了。”

她正欲問他是不是很困,然而前一句話音方落,她因扭頭而側過來靠近他的耳朵就被男人突然咬住。

雲深順着她薄薄耳廓向下,又含住那圓潤嬌小,珍珠似的耳垂。

薄唇重重吮抿,牙齒輕輕噬啃,溫柚耳朵很敏感,登時全身過電似的戰栗起來,鑽心的癢意通達四肢百骸,她控制不住地吟哦了一聲,嗓音與身體同頻顫抖:“哥,你幹嘛……”

“親一會兒。”雲深低聲說。

他鼻尖擦過她散亂的發絲,還沒放過她耳朵,不知餍足地嘗了許久,吻才向前挪移,細細密密地落在她臉側。

很多話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不知道怎麽以一個,被暗戀者的姿态,和她提起過去那些事。

原來他才是被人藏在心裏的寶物。

随着她心髒一起跳動,被她溫柔地包裹着,度過這十幾年。

但其實他,哪裏配得上。

“哥……”溫柚癢得想笑,“你今天是不是沒刮胡子。”

雲深:“我去刮了回來。”

“不用。”溫柚轉過來,摸了下他冒出淺淺胡茬的下巴,“還挺好玩的。”

下一瞬,她手腕忽然被捉住,整個人再度被他擁進懷裏。

男人低着頭,下巴抵在她發間,雙臂箍得很緊,呼吸噴灑在她耳邊,莫名沉重。

溫柚還沒看清雲深表情,眼前就只剩下他鋒利的喉結和寬闊平直的肩膀。

不知道為什麽,溫柚忽然覺得雲深今天有點奇怪。

她嘗試推開他,再看一看他的眼睛,但雲深抱得極用力,竟然連推拒的縫隙都沒有留給她。

溫柚臉埋在他胸口,悶聲問:“你怎麽了嗎?”

雲深喉結滞澀地一咽:“沒事。”

房間裏暗沉如夜,僅有窗簾縫隙透入一線極窄的光芒,昭示着太陽的升起。

說完那兩個字,雲深似是忽然反悔了。

他緩慢地吸了一口氣,脖頸微彎,唇貼到溫柚耳畔,嗓音沉啞,像是壓抑到了極點,含糊不清地對她說:

“溫又又,你真是要了我的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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