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四章

十七遙望遠方,一片銀亮蒼白之下連綿不絕的山峰高遠曠然,從最上方最純潔的白色一路向下變灰,雪線的交界處遠看竟有幾分粗砺的質感。然而當下的心境之中,這樣曠遠潔淨的遠景如一份籠罩着一層灰暗色彩的巨大謎題,而那一份微小可憐的謎底就埋藏在一棵又一棵沒有樹葉的枯木圍成的林間小徑。

只是想着一座高峰接連一座高峰的搜尋便覺茫然,但真正讓她疲憊的是一個輕輕擦拭卻不能抹除的疑惑——不知找尋的謎底是否真的在這裏。

山谷裏沒有冬日的積雪。

地上覆滿黑褐濕潤的落葉,枯黃的葉片零星綴在細枝上。山林的最底端,兩山相接的地方,跨過一道清澈的溪流,便能離開修煉的山體,開啓第二座高山的茫茫之路。

但在十七看見山谷流水的時候,已經不需要尋找了。

……

伫立在寂靜世界的青年。

十七腳下的落葉發出濕漉漉的綿軟聲音,青年站立在溪邊,淺淡的背影仿佛是樹木自身投下的陰影,輕盈透明,但這只是視覺被蒙蔽的幻影,他的實體與這世間的所有實體并無不同,也從來不具有透光的特性。

他就站在那裏,沒有回頭。由于一動不動的姿勢體現出一種專注的态度,十七好奇地順着他的目光看向溪流。

流水比想象中的更深、更加寬廣,而沒有預料之中的湍急,更像一道平靜的湖面,呈現一副安靜的模樣。而在水流中心,漂浮着一只淺棕色的幼鹿,那帶一點淡金的顏色很容易讓十七将它與青年的發色比較。

但更為準确的表述應當是:半只。

不是少了身體的前半或後半,而是只剩下水面上的一半。四肢、內髒、肚皮都已不在,肋骨傾斜着戳入水中。漂浮的脊背是完整的,頭首連着僵硬的脖子,甚至連尾巴都還在身上,只是十七看見了一種動态——一種打破寂靜的聲音——在平靜屍體下仍在侵染的顏色,穿梭于白色肋骨間啜吸碎肉的輕靈魚群。

一副靜默的畫面,流淌的生命與死亡。

橫亘在水心的脊背,正好是跨到另一邊山林需要踩過的一根浮木。

"回去嗎?"十七走近他,平平淡淡問了一句,她覺得他的背影和他所置身的環境有着一樣的近乎于無的溫感,好像被這個世界同化吸收,留下如草木一般的軀殼,忽然有幾分說不清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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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轉過頭,并沒有做出什麽表情,仿佛他早已知曉、久已等待,或只是看到一個陌生人而已。

"下山是這一條路嗎?"青年淺淡低沉的聲音在十七心中的水面投下一顆石子。

她回答道:"……不是,要走另外一邊。"

雖然這邊也是一條下山的途徑。

"下山做什麽呢?"

青年沒有回答。

"一定要下去嗎,那正好我們一起。"

青年轉過臉來看她,眼睛的顏色是冬季山谷最鮮豔的色彩,遠甚于溪中暗紅的血水,遠甚于落木蕭索的褐葉。

十七餘光看見對岸枯枝上幾顆皺巴巴的紅色果子,表皮黯淡失色,但正因這種風幹的姿态産生一種十分美味的感覺,仿佛糖分都保留在縮減的體積中。

她不知青年是否總會在饑餓的時間按時吃東西,但将它們作為出關初逢的禮物似乎很有一番趣味,忽然聽見水面傳來沉重的聲音,灰黑的魚群向水底竄開,魚尾摔打在水面上發出"啵、啵"的聲響。

或許是留意到她的目光,少年踩過了幼鹿的屍首,徑自跨過水面采摘樹果了。

一圈一圈粼粼的波紋默然消失在她腳邊的水岸,十七忽然察覺到自己的罪惡,而這種感覺在下山時青年的詢問中更加顯然。

于是她隔空躍過水岸,對欲歸來而尚未及過河的青年說道:"從這邊走吧,這裏也能下山。"

青年看見她直接越過來後就停下了,聽見她的話,十七感受到一股端詳的目光,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在他把果實遞過來的時候,十七忘記了自己早已不吃東西的事實,也沒有再拒絕,伸直指尖,穿過那一堵無形的牆壁,觸碰到少年帶有溫度的手心,和他一同分享了果實。

酸甜苦澀,百味俱全。

若用一句感受來概括,應當是——本以為它只有一種甘甜的味道。畢竟,很久沒有嘗試過食物的味道了,而它們看上去又那麽誘人。

下山時十七走在前方開道,忽然聽見身後輕聲地問道——"我與它可有什麽不同?"

當十七明白"它"是指漂浮水中的幼鹿時,一路都已靜默無聲地走過。

……

他們漫無目的地經過人類的聚居地。

第一個村莊拒絕了他們。

第二個村莊地處偏僻卻又良田富餘,很少有人因食物而發愁,他們善良地接納了兩個外來者,只是十七在和藹和熱心之間感受到一種束縛——無論粗魯或友好都是一種秩序,而打破後者更會帶來負罪的感覺。

十七并無意破壞不會久留的世俗,她能夠短暫扮演別人期望看見的角色,而這種僞裝一開始就将真實的自己同眼前的生活割裂了,将面前的時間早早地裝入以後注定會丢到角落的瓶子裏去。

作為普通人而生活?除非不曾擁有過這一身法力,不曾有過修行的資質,以及——從未見識過那移山填海、翻雲覆雨的力量。

人們總以為修士無欲無求,卻不知他們的內心早已被巨大的欲望填滿,不過是他們所求甚大,大過常人想象的一切,所以不被看見。

青年不會僞裝。

人類的世界對他來說太過虛幻。他曾緊緊貼在其中的窗紙上,卻不曾身處其中地活過。那些沒有形跡的規則,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又一個的怪物。他不懂禮貌,不明世故,甚至難以與人交流,一個又一個規則的怪物圍繞着他,被他碰撞或穿過,于是它們發怒或躲避,最終不再圍繞着他,将他排除在外。

他已然被視為一個怪異者。

——即使他未曾暴露身體的異常。

……

最初的一段時間他們是被歡迎的。

十七僞裝的身份是他的妻子,在兩個在外相依的青年男女之間,這是最自然的身份,也是最不需解釋的情形。

而她也不會感到尴尬或者不便,只是需要适應另一個人躺在旁邊。或者說這也不是最主要的,因為人已經足夠熟悉,最主要的是"躺"和"睡"連起來的行為,已經很久沒有發生過了。

這給她帶來一種新奇。

在一個不是那麽密閉、随時可能被打擾的地方,修行并不是什麽好選擇,何況這裏的能量不如山穴內充足。十七還有幾百年的壽命,而這段時間只會短暫。到了夜晚,她不再打坐,而是選擇躺在久遠的童年時代的懷念上。

原來"躺"是一種比"坐"更舒服的姿勢。

青年也進來了,他們需要肩并着肩才能完全擠進窄小的被褥,十七感到一絲歉意,因為只有青年是真正需要它的,她打算讓出來,忽然被一只手按在腰上。

"你要去哪裏?"

"就在這間屋子,另外找個位置。"

"修行?"

"不,睡覺。"

青年似乎有一絲冷淡,"和我不可以嗎?"

"你會蓋不上被子。"十七解釋道。

"蓋與不蓋對我有什麽區別?"青年反問道,他紅色的雙目直直盯着她看。

十七妥協了,"好吧。"她平躺回原位,身體擺得很正,凝視着天井出了神。

有一絲不習慣,僅僅是因為拘束的動作和空間,而當身邊的青年成了她心中最初的少年的時候,一切尴尬與不自然都消弭于無形。

"十七。"青年忽然輕聲喚了一句她的名字。

十七的思緒漂浮在與天井重合的空白世界,忽然被一根風筝線拽回了地上,她險些沒反應過來——她以為他已經忘記了當年她說的話——因為這麽多年這兩個字從沒有被他的聲音呼喚過。

"怎麽啦,虛?"十七報以等同的回贈。

他的臉忽然靠了過來。

唇上傳來冰涼而柔軟的觸感,仿佛雪天輕飄飄落下的第一片潔白的羽毛。她有一瞬間的恍惚。

"你知道這是什麽意思嗎?"十七問道。

"沒有血緣關系的兩個人類所能進行的接觸,反而比有血緣關系的更為徹底,我們不可以嗎?"

"我們不是那種關系。"十七毫不容情地指出。

青年眼底擴散的黑潮仿佛吞噬一切,目光幾近審視,幾近絕望的木然,如一把利劍刺進她心頭,刺出十分的疼痛滋味。

"你沒有拒絕。"他低語道,血色的目光垂落在她面容上,以一種漫不經心的态度撥了撥她頰邊的頭發,指腹沿着臉側的輪廓滑下,順勢落在頸側的脈搏上:"你會與別人做這種事嗎?"

他已跨越了以往的距離,并且展示出了孤注一擲的攻獵——他也并不懂得退卻。十七猶豫要不要度過這條小溪,因為一旦經過,就無法回到僅僅的、純摯的聯系。

指尖從青年的眼睑掠過,仿佛沿着一道血河的水岸行走,而血河懸在天空,沉沉壓下,有一種暴雨流瀉而下的錯覺,她在雨聲中聽見了他寂靜無聲的呼喊——那是一個少年的聲音。

"你那時問我你和它有什麽不同,如果是你,我會把你撿起帶回來;因為不是你,所以它只是一塊漂浮的血肉,對我與對石頭的意義并無不同。僅此而已。"

她沒有說出來的是,事物與情感都在時光推移下默不作聲的變遷。話語中對青年假設的時間發生在此時此刻,而不是未曾相識之時、他還是孤弱孩童的最初。

——只是緣起于一瞬的恻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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