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十七抱着少年,讓他坐在自己的腿上,如約教授他文字與學識。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做出顯得這樣親密的舉動,也許只是因為一個不值一提的原因,因為在過去存在的百年中,沒有誰等待她,像等待歸人回家一樣。

在這一刻,她苦心孤詣也無法成為的浪蕩游子形象一下子與自己重合起來,仿佛家族繁榮、雙親慈和、兄姊和睦,而自己無憂無慮地做着纨绔子弟、酒囊飯袋,一切都是想象中的模樣。

少年的身體瘦骨嶙峋,皮膚溫熱,但卻不比抱一根冷冰冰的木頭更加溫暖,想要在他身上尋找所謂"活人的氣息",大概只能成為永遠的奢求。

十七用樹枝在地上劃出道道橫縱與傾斜的線條,一個個文字不斷抹除又重寫,在不聲不響的少年旁邊,她的獨語有一種無人的空曠。

但她知道少年在看。

與最初的目無焦距比起來,少年的目光雖然"空",卻終于沒有時時刻刻散落在外、支離破碎,仿佛被風吹拂一地的沙粒,無法拼湊、無法拾起。

……

"我已把我所知曉的文字和用以交流的語言都如約傳授,告訴我你的名字,我會告訴你我的名字。"

從未發聲的少年擡起血紅的眼眸,目光越過毫無阻礙的三尺之距,如越過重巒疊嶂、千山萬水,與她的目光融合在一片溫暖的金紅夕霞中,化成一縷薄暮的微光,成為往後無數個日夜裏、深埋在無邊黑夜裏淡薄的剪影。

"我沒有名字。"

輕微又低柔的聲音,帶着一股不符合年齡的暗啞尾調,像是一個垂暮的老人住進了年輕的皮囊。十七仿佛踩過時間的塵霾,聞到歲月的腥氣,又生出一種荒蕪之感。

那是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可他的聲音不屬于孩童。

"那便給自己取一個吧,一個只屬于自己的名字。"

少年微微動了動唇,注視着她,似乎想說什麽——你願意給我取一個名字嗎?

十七微笑着,神情一動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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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

她驚嘆于自己此刻的冷漠,身體卻不由自主維持不動,僵硬在這個拒絕的神态。也許正如古老的傳言,延續自人類血脈裏一代一代傳下來的殘酷本能,即使有心為善,也無法擺脫面對哀求時內心的欣然俯視。

一只伶仃幼獸的嗚咽,不是聽不見,卻只無動于衷,因為并非其身體受到了傷害,看不見暴露于外的傷口。

"獨屬于自己的名字,不能有除自己以外的痕跡。"她拒絕了施與,也拒絕了如給予生命的母親一般,将全新的他帶入這個世界,并與自己産生宿命的聯結。

——不願締結更深的因緣。

少年沉默了很久很久,他的眼睛如夜裏的天空一樣黯淡無星,瞳孔漏入無盡宇宙深不見底的漆黑。他仿佛有所感知,随着夏季的青葉而來的人類,早已做好如冬雪一般消融不見的準備。

少年的目光回到了最初的茫然。

"……虛,我是虛。"一個不知自身為何的存在。

"虛……"十七将這個名字輕輕在舌尖碾過,有一瞬陷入對其含義的思索,但很快被自身名字的煩惱所幹擾,她猶豫了一下,最終說道:"我名……十七。"

少年的眼睫微微抖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麽,又最終沉默。

……

各自的名字都只屬于自己,這樣就很好。她救下這個少年,并不在意他與自己生活,願意為他花費時間,卻并不表示她要讓生命軌跡與他相連。相逢不易,聚散是緣,即使分離也不受影響的距離對兩人都好——只是沒有想到最後的淪陷。

未來總是無法預料,本以為短暫的時間一直延伸下去,并被賦予永遠看不到盡頭的期望。但現在的十七依舊有一顆不被情感動搖的心,或者說,沒有足夠的情感來撼動她的目前理性。

能夠交流以後的少年開始獨自進食,十七不再需要将食物放在他的手中,于是也并不需要在此時一直陪伴一旁,她總是起身離去,或是看向遠方的深林,仔細感知能量流動的方向。

每當回首,都是少年來不及收回的目光。

……

不知何時起,她的閉關已成常态,選擇有水流與果樹的地方,甚至不必擔心準備的食水是否足夠。在暗無天日的石窟,一點點努力壯大自身,甚至忘卻時間的流動,颠倒光陰與歲月。

唯一知道的,只有很多年過去了,久到皇宮換了十七八個天皇,朝代已經更疊幾輪,而她外表毫無改變,少年依舊還在。

現在應該叫青年了。

——本以為不過百年的壽命。

前不久她将修行之法教給了他,雖然他的壽命看不到盡頭,心法只是錦上添花,但修煉所帶來的力量卻是無論活多久都能用上的。

也算是為他打發無聊的時間。

但十七發現,他對生命的一切都缺乏感知與興趣。

他沒有味覺的喜好,不會挑剔食物的味道,仿佛舌面并不存在味蕾,一切進食只是因為她毫無意義的要求,而并非延續生命的必要。

他的眼中,朝陽與暮色沒有區別,白日與夜晚都是一樣,醒來與休憩并無不同,而所有生命與泥土別無二致。

空洞虛無的生,毫無意義的死,飄渺無跡的長眠——是他所有的一切。

……

十七走出石窟。

——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了。

這次閉關了多久呢?

回憶裏只有楊柳拂過山澗的印象,而如今素雪已裹滿幹枯的樹木。沒有邊際的灰白,十七從一片茫然無際中尋找不屬于其中的一點色彩。

少年沒有如往常一般駐留于近處。

四下茫茫的世界,分不清上山與下山的路途,不知道自己是前行還是後退。碎雪從厚重陰沉的天幕落下,掩埋了地表剛剛留下的痕跡。

十七慢慢地走着。

也許只行走了很短的時間,但心中的時間卻已過去很久,久到讓人感覺疲累,遍尋不見少年的身影。

……不對,是青年了。

比自己還要高一些的身影,在哪裏呢?

過去的每一次出關,他都在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十七從不需要去尋找,也從來沒有去尋找過。

從來沒有。

就好像平靜時光下的一絲波紋,湖中多了一滴水,一個毫不起眼也無需注意的變化,但有什麽在悄然改變。

不在山腰陰森吊詭的密林,不在山頂雲缭霧繞的斷崖,順着緩坡一路走下,十七體會到一種迷藏一般游樂的趣味,但這種樂趣很快就被一陣比北風更為寒冷的思緒中斷——他走了。

盡管不覺得很冷,十七忽然打了一個寒噤。

……虛,你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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