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在之後的數百年中,每當回憶起此刻,都能感覺到無比的溫暖與安定,可是此時的她和之後數百年的她都沒有想到,有朝一日僅僅只是想起了這一時刻,就會有一種流淚的沖動。因為她不曾忘卻那一個瞬間的心願,卻發覺了距離這一瞬間心願無比遙遠的距離。
這一幅畫面的明麗與依偎的溫暖卻一直不曾褪色,就如此刻所展示出的模樣。
清亮的陽光照在虛柔軟的長發上,沖淡了其中冷灰的色調,仿佛洗過的調色盤重新刷上嶄新的明黃,那種冷漠的質感也随之消隐退卻。她的頭靠在他的頸側,看不見那雙血色濃稠的雙眼,因此不論其中的陰晦是否隐去,她都可以在想象中擦去其中沉淤的暗影。
盡管身體疲憊不堪,十七胸中仍然湧起一種從山坡草甸上奔跑而下的激流——就這樣一路跑下去,一直到天空的盡頭,一直到身軀于風中消融殆盡——這是一種極致的幸福,甚至幻想達到了生命的終焉。
"你可以從這裏跑下去嗎?"十七語調自然地問道,平穩的語氣卻更像是随意的一句要求。
"你想要跑的話。"虛的腳步停了下來,遙遠的地平線隐沒在陽光遍灑的天邊,他的氣息陡然蓋過了日光聖潔的洗禮,沾染上身軀內裏封藏的無盡陰厲與冷漠。虛的語調很溫柔,卻吐出她預料之外的語句:"那就自己去。"
"啊?"十七有些晃神,她沒有料到會被拒絕,盡管他曾經很少回應她的話語,卻同樣很少拒絕她的要求,為什麽現在——不久前剛剛締結了最親近關系的方才——偏偏不願完成這一個簡單的祈願……
"那你放我下來吧。"十七說道。
她便真的被放下來了。踉跄了一下,連忙抓緊他的衣袖扶穩。身體呈現一種沉重的感覺。
房屋倒塌的最後一刻方才出來,還沒來得及找地方停留,十七很想洗個澡。只是現在,她忽然被一盆不冷不熱的水從美好期望中澆醒了。
遠方圓日的邊際消融于它自身的輝光之內,顯得沉重而巨大,沿着兩人目光的軌跡,一路順延的終點似乎被吞噬于滾熱光芒之中。虛垂目不看那最為無上的光明,頓足止步于自身的陰影之內。
也許她不是不知道緣由,可十七懷着對身後人的留戀,同樣受到遠方的蠱惑,不由自主邁步向前。但剛邁開一步,後領便被扯住,她頓時被留在了原地。
十七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給予選擇,卻劃掉了其它的選項。一句“放手”就要脫口而出,回頭只見他晦暗難辨的神色,似乎連面龐都投下重疊暗影,便也再也生不出半分怨言。
背向爍日,十七擡手,輕撫過他挺秀的眉梢,細長的眼睑,沿着血色深淵的眼珠漫步半周,一路向眼尾劃去,最後雙手的掌心停留在耳側的發際,仿佛捧着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微微一笑:“不要害怕,太陽不是火焰,而是光明。”
十七牽起虛的手行走在日光的山原,白金色的陽光逐漸變得深沉、變得黯淡,仿若光輝的盡頭被金紅的火焰一把燃盡,殘陽紅得仿佛要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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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光明嗎?”
——這樣濃稠的血色,也是照亮世間的光明嗎?
十七仰着頭,面容被鍍上了一層暗紅的陰影,她張了張口,隐隐感受到自身對肯定回答的抗拒——血色如何能是光明——可若否認,也同樣否定了之前的回答。她忽然意識到,無論是正午的白金光芒,還是黃昏的暗紅暮光,無論前者多麽符合常理之內的“光明”,後者套入這個詞顯得多麽怪異,她都無法否認,這兩者的本質都是相同的——不過是太陽随着每日光陰顯示出的表象。
只是肯定的言語仍未出口,“這是自然規律。”
暗夜降臨,漆黑的天幕籠罩下來,被剝奪大半的視覺轉向全身各處,自身的存在前所未有地清晰,周圍事物的眼睛在感知中被黑暗所遮蔽。十七感覺到一種抛卻背景的自在,就像一棵樹從畫面中分離出來一樣,忽然油然而生對這樣黑夜的喜愛,不由嘆道:“光明與黑暗都是純粹的,它們本無善惡,倘若失去其中一種,萬物又将何去何從?”
“那麽,你偏愛哪一種呢?”虛輕聲問道。
十七從沒有想過答案。
……
他們一路走過了很多的地方,卻沒有再于世俗停留,總是十七帶路,從各處荒山野嶺、深谷絕壁借道,尋找一處真正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同時,也在尋找能量最為濃郁的靈地。
随着修煉的逐漸深入,對這個世界的能量特質也愈加了解,這實在是一種特別的物質,大部分深深埋藏于地底,極少數通過一些被神社巫女稱作“龍穴”的散逸口洩露到地表,而受到這種物質影響的地方通常風水極佳,生長在這裏的樹木往往參天而起,蛇獸鳥蟲也能變大一倍。
不出所料,也有一些龍穴被人類發現了,或被奉為神跡降臨的地方,或被一些勢力占據修建家宅。
十七一路找來,卻總是在一處地方久留不住,似乎是哪裏缺了些什麽,直到有一天忽然發現虛的氣息她已無法看透,這才恍然大悟——自己的修為已經很久沒有提升了。
她到了每個修仙者都會遇到的瓶頸。
對于修煉後來居上的虛,十七的感覺是複雜的,但另一方面,她也沒必要和他争。不僅僅是因為虛的體質十分特殊,與尋常修仙者呈現的效果大相徑庭,也有一些說不明、道不清的緣由在其中。
尚未到達不分彼此的地步,然而在漫長的離群索居中,只要仍舊有一顆跳動的心髒,便難免在偶然的瞬間感受到難以忍耐的孤寂——或許是一個天光微明的辰朝、一個冷雨敲窗的寂夜、一個獨影照壁的黃昏,驀然驚覺,在這個世界裏的聲音是如此清晰易辨:樹梢的鳥叫、門外的大雨、石縫的蟲鳴,可自己不在這些聲音裏面,這些聲音與她也沒有絲毫的關系——仿佛周遭是一方無聲無色的真空,圍攏自己的,只有寂靜,存活此世,甚至連思念也無從寄托。
因此無論如何,他都是她永遠的安慰。
十七知道自己對虛超越憐惜的情感,也已準允相互占有的印證,然而從此之後,相處模式并未發生太大的改變。得到肯定之後,他的迫人之态也随之平息,重新變得冷淡漠然,無所留意。只是從村落形成的習慣仍舊保留了下來,之後負責将果肉做成菜肴的仍然是他,修煉之餘十七也盡量與他一同用餐。
十七也曾探尋這段距離的落足之處,她如何不想要一段世人眼中稱羨的愛情——修真少女的夢一旦斷過,接續之後只會更加渴望,何況這類少女夢。但……
虛會接受十七精心準備的禮物、滿含心意的祝福,卻也只是接受。
并不是不會回應。
從來沒有受到祝福、喜愛,從來都被惡語相加、火燒刀刺的惡鬼——并不知道獲得愛意味着什麽。
即是那是他過去無數痛苦哀嚎的歲月裏求而不得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