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
在很早很早之前,十七曾吃過許多凡間的珍馐,或許這些菜肴的色澤已經在記憶裏淡去,但她如今仍然記得當初印象最深的一種味道。不,與其說是味道,不如說是一種作用于舌尖的感受——不是刺激痛感的辣,而是驽鈍感知的麻。
後來開始修行之後,所有的飲食全都清淡無比,并且講究靈氣,那些凡間的調料便再也不會出現在餐桌上了。
十七看着虛将山筍切段,與麂肉同炒,期間加入調料若幹,其中就包括一種紅褐色的果實,絲絲椒麻的香氣升起,十七吸了吸氣,滿意地點頭。
是記憶中的味道,不枉她在這個世界費盡心思地尋找。
若此時路過一個行人,定然會大吃一驚——第一眼絕不是被加在菜肴中少見的不明的花花綠綠的調料吓到,而是會為奢侈的油炒而震驚。在這個家家戶戶都吃蒸煮食物的年代,食用油産量稀少,能夠這樣大肆揮霍的人……絕對不可能出現在山裏。
但十七與虛都對此毫無所感。十七是因為,榨油對她來說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尋找和培養油料作物同理,而虛是由于缺乏人類社會的常識,何況無論吃什麽食物對他來說都沒有不同。
野菌湯煮好了,鮮香四溢,忽略随着沸水上下漂浮的五顏六色的菌個個有毒這個事實,這鍋湯的賣相還是很好的。
飯熟,菜齊,開吃。十七捧着碗喝湯,伸出筷子夾肉,滿心滿眼都是美味,完全忽略了制造美味的那個人。
這并不是修行間隙的消遣,連續數年,十七皆是如此度過的,因為她的修為已經到了臨界點,需要一個契機才能突破。于是這些年來,她也不閉關了,每天吃吃飯種種菜寫寫詩睡一睡覺,順帶滿世界溜達,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整個人養得油光水滑。
連虛看上去都比十七少了很多煙火氣,不說他不會做出懶洋洋地托腮斜倚在桌子旁的動作,就連每次進食的時候,也不見任何急促、喜愛和厭惡。沒有任何期待,也談不上有所感受,只是一種延續如今的習慣。
十七一手撐着臉頰,這個角度整好将面前黑色和服男人挺直的脊背和端正的坐姿納入眼底——在他還是一個孩童之時,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的她也是如此姿态,然後數百年的一絲不茍如今終于分毫不剩,只餘下一個随處都可以倚靠過去的脊梁——只在這個人面前。
開始主動吸納龍脈之力的他,如今已不會因為據不進食而死亡,也無懼毒菇的區區毒素——這些已不能給他造成痛苦,而不似過去是在造成痛苦之後再由他的身體逐漸恢複,換句話說,他的體質增強了。
十七也曾好奇地查看過修行對于他的效果,結果發現自己與他完全屬于兩種體系——所有修真界修士吸納的靈氣都聚集在身體的某一個點,丹田之內,然而虛并沒有這個地方,吸收的龍脈之力都分布在他的血肉骨髓之中,因此十七無法給他劃分修行的等級。
數十年如一日,十七的做飯手藝沒有絲毫進步,這直接造成對食物挑剔的她不肯吃經過自己手的任何東西,于是在她想吃的時候,做飯的永遠是虛,作為補償,十七主動攬下了所有清洗工作,反正法術用好了也只需要花很少一點時間。
就這樣過去了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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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吃完的時候虛早已放下了碗筷,她對着對面指節修長的手發了一會兒呆,忽然擡頭說道:“今天我們去一個地方溜達溜達,消消食怎麽樣?”
虛可有可無地點了一下頭,問道:“你想去哪裏?”平日裏十七也常常突如其來地來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有時會捎上他有時不會,然而有次因為沒留口信又離開得久,回來之後被興師問罪,之後每回都會詢問他的意見。
“附近有一間神社,八百年前還沒有,我們去參觀一下。”十七沒有用參拜這個詞。正因為在他的面前,她才沒有用這個詞。
幾座山麓圍成一個盆地,盆地沿着山腳建了幾排村屋,神社在其中一座山的陽坡,雖然是日光充足的一面,然而茂盛的樹木阻礙着人類的穿行,因此可以說是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但無論怎麽觀察,都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神社,沒有任何與衆不同的地方。
“你之前來過這裏。”用的是肯定的語氣。
如此偏僻的地方似乎并沒有人居住,十七徑直來到後院,極為純淨碧色瞬間盈滿眼簾。這是一潭湖綠的深泉,水面平滑如鏡面,卻不怎麽反光,反而使人一眼能看向深處,鑲在這片土地上,仿佛大地睜開的一只純澈的眼睛。
“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十七低聲嘆息,随即轉身微笑,“我最開始發現的時候,這片山腳還沒有人跡,沒想到現在人們不僅來過這裏,連神社也修建了。但是以前只有我一個人看到這裏的景色,心中覺得遺憾,發現有人之後賞景時卻仍然是一樣的想法。現在終于與你一同來到這裏,這一次我的心裏沒有任何遺憾了。”
“美景果然還是要與親近之人共賞才行。”不然會感到孤獨。
如果站在這裏的是其它任何人,肯定會為這番話語感動一下,然而虛只是輕嗤一聲,目光淡淡掠過水面。
或許投射在他雙眼的景色與她一模一樣,可呈現在他腦海的印象截然不同。
有聲音的是無數人影在水岸争吵,腳下的明淨水波映出醜陋扭曲的面孔;沒有聲音的是黑紅污染着純淨的湖綠,岸上的死屍腸穿肚爛,睜着渴望又猙獰的渾濁雙眼。
這些景象代入任何地方,都是如此圓融無缺。
虛忽然彎了彎眉眼,輕聲說道:“美麗嗎……”就像皮膚一樣,看久了完整的紋理,也看久了皮下的紅肉,忽然分不清看見哪一個該疼痛,看到哪一個該麻木,所以這些都是一樣的。
眼前的碧潭,與受到污染的碧潭,完整的臉與剝了皮的臉——都是一樣的。
肮髒。
一旁的十七早已沒了笑容。也許在隐約的直覺中,她已經發現了,漫長歲月中自己只是一個後來者——比起曾經世界在他內心深處堆積的腐灰。
“我們離開這個國家看看吧。”
……
由于需要買船與詢問海路,十七與虛暫時在一個小港口駐留了幾日。過去的經歷中十七曾經僞裝成他的妻子,如今本應更加自然,她反而覺得說不出的奇怪。
不,并不是這樣的。那應該是怎樣的?
——不是這樣溫馨的關系。可他是最親近的人。
——也不是親人。
就在十七暗自思索的時候,又一個紅着臉的姑娘偷偷地瞄着虛,将一筐魚送給了他,十七接過道了聲謝,瞥見身側之人冷漠的唇線,即使如此,在這個泥濘的街道中他依舊俊美得驚心動魄。
心跳微微一亂。
這就是扮作姐弟的麻煩……與便利之處了,十七坐收漁利,收取各色作為禮品的鮮魚,甚至已經不需要買晚飯,雖然表現出吃醋的樣子其實心裏美滋滋的,想着等會兒做什麽味道的全魚宴……
由于和他人交談本來便是由她主導的,一念之差下,這兩天他們成了表面姐弟,虛對此沒有任何看法,但十七演得起勁,差點為“弟弟”納下一群後宮,最後懸崖勒馬,表示此行兇險,來世有緣再見。